18 12
發新話題

(轉貼)終須夢

(轉貼)終須夢

第一回解簽詩指腹為婚
詩曰:
邊理枝頭並蒂滋,天才國色係生成。
人間祥瑞無難遇,世上絲羅有可期。
太液芙蓉原解語,昆山美玉自輝奇。
也知緣分從前定,造化安排本不移。
話說皇明間,福建漳州府有一員外,姓康名振業,係乙西科貢士,其為人沉靜寡欲,不貪名利,懶于逢迎,性善交遊,曠達名士。嘗自思城市囂塵湫隘,卜築鐘山之下。其地尾南閩而首東粵,山勢之所聚止,水澤之所繞旋,鐘靈吐異,觸目成趣,號海濱鄒魯。
嘗有六景為記:
西塞鳴茄,河右望涕,蔀屋弦歌,
晴沙晒網,晚渡揚帆,登臺候日。
員外每日志在高山流水,優哉遊哉,聊以卒歲,并不以功名為念。
時逢陽春佳節,城中有一千戶,姓蔡名斌彥。其妻許氏,與康員外係表兄妹,自幼嘗從員外讀書,性極溫柔賢淑,其詩雖未十分佳製,然體段亦諳練有素矣。一時,蔡斌彥扳約數位知己,駕言出遊芳草,實聞鐘山天后娘娘,其神甚靈,有求必應,要往問簽信,求卜男女,路經員外門首過,適值員外方纔出門,祇見一簇官人,衣冠齊楚,蹁躚而來。中有一人,心曠神怡,打了一恭,嘻嘻問道:「員外近來無恙,山水之遊樂乎?吾諸兄弟特來拜訪。」屬目視之,乃表妹夫蔡斌彥也。員外慌忙陪了笑臉,答道:「蒙屈高駕,有辱下顧,使弟草堂頓然生色,光寵何極!」拱了一拱,說道:「請入寒舍,略敘片時。」眾人道:「不來了,不來了。來則相擾,未免有妨員外安然自在之樂。」員外道:「說那裏話!」于是眾人遜讓而入,排行次坐。
獻茶畢,員外道:「我鐘之景至勝概,雖不比杭之西湖、蘇之虎丘,京口之金、焦二山,然天造地設,幸有六景之奇觀,亦足以供騷人逸士之遊娛。今際此春光生媚,惠風和暢,正俺諸兄遊玩時也。弟有斗酒,藏之已久,容獻數杯,然後同諸兄觀山玩水,尋芳訪古,適我願兮。諸兄以為何如?」蔡斌彥道:「既有佳釀,且慢安排。弟有一心事未便,恐後不試。」員外道:「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兄有心事,何不向知己言之?」斌彥道:「實不相瞞員外與諸兄弟,內拙身孕有六個月,未知是男是女,聞天后娘娘顯靈,一來問卜,二來拜候。若吃了酒,豈不是拜候之禮有失,而問卜之心有簡乎?」眾人拱道:「恭喜恭喜。」員外道:「不瞞列位,弟方纔出門時,也是存此虔誠。幸遇見諸兄,是以虔卜神心頓忘,而殷勤友懷忽生。今既有此同調悃敬,神如有知,諒必降示。」眾人道:「敢問員外亦是積德在躬,要問麟兒之慶乎?」員外道:「生從其類,弟豚犬耳,何足福祿!」眾人與蔡斌彥齊道:「員外如此過謙,教我輩何處藏羞!」員外即著家人捧盆水來,兩人盥沐淨口,彈冠整衣,員外要諸人同行,眾人道:「我等行路腳酸,停一時來罷。員外請先步。」
員外即留諸友在廳坐吃茶,自己與蔡斌彥跑到天后宮,二人參拜畢,蔡斌彥讓員外先求。員外求得二十八宿亢金簽,蔡斌彥求得張月簽,隨即拜辭天后。歸在路中,彼此相語。員外道:「簽已求了,但此神機,誰能解得?」斌彥道:「吾友姓鄭,名錦園者,頗有偏竅,善會決斷吉凶,前年亦經考了府案批首。」正在較量間,卻到家了,依次坐定。那姓鄭的問道:「這場喜事卜得何簽?」員外道:「弟妹夫說,兄有默契,神明內蘊,能決玄妙幾微,敬賴三更之棗,一點頑石之悟,幸甚幸甚。」鄭錦園道:「弟安敢當此褒獎。非敢云百之中盡無一失也,但蒙過愛,敢竭鄙意一決。」員外即與之說得了亢金簽,錦園道:「恭喜恭喜。員外早晚定有懸弧之慶。玩其詩云:龍會明良在眼前,共飛萬里銀河邊。蓋『龍』乃陽物也,陽非屬男乎?『眼前』二字,那個不曉的?分娩緊了。」又問蔡斌彥求得何簽,斌彥道:「弟得了一枝張月簽。」鄭錦園道:「生男莫喜,生女莫悲,異日定作門楣之貴。兄休怪我說,此是女也。其詩云:廣寒宮殿右清虛,煙煙元精昭玉液。夫『廣寒宮』乃月也,月屬陰。陰豈非女乎?『右清虛』三字,其人必秀麗惠淑可知。」鄭錦園又笑了一笑,說道:「弟另有一異見偏斷,未知有當二尊意否?」員外道:「兄若等于庸俗之輩,平平無奇,何以異于嚼蠟之味乎?願傾耳異斷,以徵靈犀一通。」錦園道:「論此簽之意,似月老繫絲已定了。著天后為媒,簽詩為憑之意。」二人正襟危坐而問道:「兄何以知道?千祈不要糊言哩。」錦園道:「非敢胡言,憑簽詩斷。試將員外二句詩道來,大詩之後不曰『奮飛』,而曰『共飛』,且『潛龍在淵,飛龍即在天』,而知飛在『銀河』。夫『銀河』乃張騫乘槎到牛女之處。想起來豈非著你們兩人相共,而得牛女相見時乎?矧蔡兄之詩說『元精昭玉液』,愈見姻緣注定了,夫『玉液』乃裴航會云英在藍橋之區,此故典諸兄豈不聞的?依弟愚見,此女後來,有神仙精氣,此男後來,有久別重會,纔是此詩之意。」二人聽了半晌,亦有十分信服他,滿面笑臉起來。蔡斌彥道:「依他這說,俺不妨就指腹為婚罷。」員外道:「豈蔡兄你便生女而弟便生男乎?蓋屬未必然之事也。弟安敢妄想為哉?」眾人道:「即同生男,亦是舊媾兄弟,究何損於今日之盟誓乎?」員外道:「既然如此,就仗鄭兄為斧柯罷。事若湊巧,便當重謝。」又對斌彥道:「你我二人務要指天盟誓,日後不可負約。」談了半日,而酒餚果品早已安排在廳,及坐席時,但見酒煙已微,花香已細,員外即叫家人將酒溫熱,餚肉漸漸更燒來。大家酣暢飽飲,獻酬交錯,直至上燈纔散。
正是:
未出母胎緣已定,御溝流出玄鐘成。
庸流能識天機事,撮合絲羅言語端。
是夜銀河耿耿,明月澄澄,康員外不脫衣冠,擁坐在床,驀然一鶴縹縹渺渺掠於西而東,忽而墮於泥涂之涸轍,戛然長鳴。員外欠身起視,你知此鶴生得怎麼模樣?但見:
噩噩焉潤澤未羽。藹藹焉潔淨光華。翅如車輪長而美,身似玳瑁文而秀,頂若珊瑚□而挺,渾包錦繡,遍染胭脂。鳴一聲,哀一聲。渢渢然,若彈瑟琴愁漏水,嘵嘵然,若訴衷泣怨東風。唬得人心忽忽,惹得人恨匆匆,既不是黃鶴鳴空,諒不殊泣麟悲鳳。
康員外猛然驚覺起來,乃是南柯一夢。忽聽得房內呱呱生孩兒聲,員外慌忙入視。見其兒生得形容俊偉。相貌魁梧,眉清目秀,一身渾包錦繡,遍體盡染胭脂,恍若夢中一鶴,不覺驚訝。急喚家僮取了文房四寶,磨得墨濃,將夢裏之事一一描寫,封藏書箱內。知此兒前途偃蹇,後來必然顯達。俟他長大,交他收管,足徵奇異。遂名夢鶴,字其祥。過了四個月,而蔡斌彥不出錦園所料,果生女子。斌彥夫妻相議,說道:「我軍中人也,今幸天下無事。四海澄清,此女應運投生,名做平娘罷。」許氏忻然,且莫題。
卻說鄭錦園,聞知員外生得是男,斌彥生得是女,喜驗他所斷不差。且錦園乃一腐儒書生,極是貪利的人,記得員外說,事若湊巧,便當重謝,念念不忘,須索走一遭,報知員外。及見了員外,說道:「天緣注定,合當行聘,以成婚姻。」員外道:「這事亦二家通知纔是。」錦園道:「弟與蔡兄道過了,他說今日清潔日子,不可愆期。」員外道:「姻緣也是好事,諒蔡兄必許諾。」乃辦了聘儀,交錦園到蔡家撮合婚媾之雅。其康家儀物之盛,蔡家歡喜之極,俱不消說。且說鄭錦園,正要往員外家討謝禮,慌忙至家,那知他妻亦生一男,巨口細目,骨露眉浮,腹大于胸,乃名鄭腹,字判樞不題。但不知員外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TOP

第二回逃遷後家貧葬父
詩曰:
古來潦倒屬高賢,仁孝升聞虞舜編。
蓼莪有詩寧可讀,陔華欲補不成篇。
既悲家業盡遷棄,復苦庭椿永隔天。
石硯楊花點點落,那知孤子淚無邊。
卻說康員外,既得了麟兒,定了婚禮,滿面風光。嘗時請客,每抱夢鶴在席上。那一日,芍藥呈麗色,黃鸝喚花朝之景,請了諸友在堂,開懷暢飲。夢鶴隨在膝前,時已有五歲。諸客觀他靈敏。有一人把手中所執之扇,戲而問之,說:「小兒,你曉的這是甚麼扇?」夢鶴道:「是鱟殼扇。」客云:「與你對來。」夢鶴即順口對云:「虎皮裙」。席中稱其明敏。及席中做酒令,一客斟一鍾酒滿滿傳令,要席中各人,俱執席中所有之物,不令人知。名謂「傍燈過徑」,有「燈」免罰酒,須將酒捧過﹔不是「燈」,罰酒一杯。滿筵之人,開手看時,皆非「燈」,各吃酒。至員外,錯愕無物,那知夢鶴夾一魚目,持與父親免罰。眾人問員外:「如何是「燈」?」員外不曉解說。夢鶴即應云:「魚目夜光,豈非燈乎?」滿席之人無不嘆奇,對員外說道:「五歲孩兒,有此豁達穎悟,真所謂名家之駒。此君家余慶所積也,可喜可賀。」員外道:「黃口小兒,自愧劉景升子耳,何足當諸公稱譽也。」正在談笑間,聞那綠楊樹裏杜宇啼,聲聲道:「不如歸去。」眾人笑道:「酒好罷了,禽鳥亦知俺醉,叫俺『歸去』。」惟員外聽得,心懷悒鬱,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眾人道:「兄胡為聞杜鵑之聲不樂?」員外道:「吾聞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夫『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此鳥乃四五月纔啼,哀至泣血。今反了常規,而在此三月啼,毋乃國家有變乎?」話說未了,俄頃聞兒女之聲,或叫苦的,或叫慘的,或哀或哭。員外傾耳聽之,不知何故。猛見一人走將來,氣沖沖,把一隻手擺一擺,說:「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朝廷被奸臣賣弄,惹數萬海寇延邊擄掠劫殺,要將這界外為巢穴,宜急急收拾逃入界內,免受災殃。」嚇得員外面如土色,有口難言,說道:「教我怎麼好?」遍席之人盡失意分走。員外與妻子約有七口,提攜襁褓,逃走他鄉,腰纏僅有二百金。然大兵之後,必有凶年,時逢大旱,男婦老幼,飢餓溝壑,號泣慟天,說不盡逃走百姓,扶老攜幼,哀哭真個可憐。
但見其他人:
亂慌慌,風聲鶴唳。鬧攘攘,振動山巖。高樓大廈,一旦丘墟。腴田美園,變為荒冢。後望故里,不忍回首來看。前見他鄉,那個有心忻走。任你仕宦貴客,把不得垂頭喪志。憑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襪小。村的俏的,輾轉溝洫。老的少的,顛倒荒煙。香閨內,娉婷艷冶,其淚珠兒,似露滴花梢。平日間,激昂慷慨,其愁眉尖,似煙鎖柳絮。枵腹的,「爹爹媽媽」,隨路號呼,足痛的,啼啼哭哭,仰天亂叫。真所謂寧作太平犬,莫作流離人。
且說康員外,乃富家苗裔,懦弱書生,坐食山崩,把這所帶之金,用吃殆盡。沒奈何,向妻子較量道:「人無生活計,不怕斗量金。吾曉的《藥懷賦》,不如把這些銀子買了藥劑,好去賣藥罷?」妻陳氏道:「雖云『人以食為天』,不如尋一塾去教生徒罷。」員外道:「處當今亂世之境,那裏有生徒來教?」遂決計行醫,一以施舍,一以求利。
人人聞是貢生賣藥,必然精通,無論舉監生員,都來請他。不一年,漸漸豐足,庶得自安。及夢鶴六歲時,便知讀書,員外即請一廩生,是他案友,姓吳名梅士為師。夢鶴把詩、書、經、傳闔力鑽研。至十六歲,詩賦文章、三教九流等事,無不精通,非若一材一藝所可比也。無如命運不通,屢科不第。夢鶴乃占一卦,世應落空。夢鶴拂龜而謝,每日愀然不樂。員外安慰道:「吾兒有此才學,兼年富力強,何患鵬程不遂?你不聞失意則懮,毋乃得意日嬌乎?」夢鶴道:「非此之謂也。兒聞宋朝蔡元定,學問淵博,流徙道途,至死不達,漢馮唐才德兼優,抑鬱窮年,至老無聞。呂尚年至八十,若非文王,終為渭濱之叟,狂夫之譏。百里奚年已七十,若非繆公,終為扊扅之炊、飯牛之謗。兒每開卷,未嘗不三嘆息也。今際此逃遷,海寇未滅,家業如洗,兒又孱弱,吾父春秋又深,倘終老不達,如之奈何?」員外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栽者培之,傾者覆之。天既篤生,吾兒必無空負之理。願吾兒細把鐵硯磨穿,螢燈雕刻。吾有一封書,交付與你。你父知吾兒少年,雖湖海飄零,日後自有風雲際會之時,這封書必待你得志後,纔可開看。」夢鶴承命,遂雪案螢心,刮垢磨光,荏苒韶華復一年,正逢科考應運之際,不幸康員外病在床薦,夢鶴衣不解帶,席不暇暖,日夜嘗侍湯水之勞,去考不得了。
正是:
風裏柳絮海裏波,一心望靜復飄磨。
時年不遂男兒願,司馬青衫淚濕多。
一日,員外病危,急喚夢鶴吩咐道:「吾生不能盡父道,死不能遂吾志。到於今,撫不得吾兒成人,養不得幼子長大,徒使眼中流血,心內成灰。我歸泉臺後,你幼弟須當撫養,書不誤人,不可荒廢。」夢鶴心喉哽咽,不敢放聲大哭,恐傷父心,祇是掩淚應諾而已。須臾,員外緘口不言,瞑目而逝。夢鶴兩手抱哭,俯伏躄踴,至于出聲遠方。鄰裏文人學士,有被其施奕之恩,感其生平之交,聞者無不奔喪吊哭。
正是:
情傷死別杜鵑號,清夜聞鐘哭衰毛。
黃土一堆腸已斷,欄杆催淚困英豪。
且說夢鶴,不忍薄待其父,要借債厚葬。陳氏止之,說道:「你不聞喪事稱家之有無。貧而厚葬,不循禮也。不可越分。」夢鶴亦思死葬之以禮,乃遵了慈母之命,罄家所有銀兩,隨分埋葬,不敢加減。迨行喪明白後,未知夢鶴家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TOP

第三回蔡斌彥厭貧退親
詩曰:
時事猶如風與波,炎涼忽見世情多。
仙郎無計尋烏鵲,織女復思渡碧河。
黃葉寒林蟬噪語,青松綠竹鳥吟哦。
夫妻本是同心結,父母嫌貧無奈何。
卻說康夢鶴,既葬了父,家業罄空,窮困徹骨,無以糊口。居則忽忽若有所忘,出則昏昏不識所之,起坐明月之中,吟詩二首。
其一:
薄宵睡不得,起坐獨悲吟。
明月照吾門,清風吹我襟。
途窮身自健,命蹇事多臨。
靜誦「白雲」句,古人可慰心。
其二:
寂寂銀釭懸,淚垂飛杜鵑。
出門盡荊棘,舉目有深淵。
昔慮風連雨,今懮雨接煙。
太行山絕望,空守齏鹽煎。
至明早,陳氏呼夢鶴來前,因勸他道:「吾兒須覓一個生活計,不可困守詩書,坐以待斃。」夢鶴道:「兒非不想這事,但思要去舌耕,則無人荐引。要去肩挑,則身體懦弱。要承爹之業,則不諳藥性。若要著自己之藝,則突然而出,未免怕羞。猶豫數日,不知怎生的好,望母親指示。」陳氏道:「吾兒多材多藝之人也,既不願出頭面以求蠅頭微利,何不效班超、蕭何,筆吏佣書,後為宰相、封侯者乎?」夢鶴沉思了半晌,說道:「兒雖不材,不過命運未亨而已,亦猶『明月暫被黑雲遮,黃河尚有澄清時』。今既不得上登雲路,已可愧矣,而乃故意入幽谷,毋乃貽譏士君子之林乎?」陳氏道:「吾兒雖賢,未及文宣萬萬。文宣又嘗為委吏乘田,不避羞辱,即子輿氏所謂『抱關擊柝,其職亦稱』。大凡君子有經有權,今正吾兒行經權之時也。羞胡為哉?」夢鶴想了一想,說道:「也罷。兒思府縣衙門政事紛繁,易擾心神。兒父臨終之時,叮嚀兒不可荒廢詩書,渢渢在耳,倘入此途,便廢本業。不如投在巡檢司,衙中清淨,庶不失棘闈素志。敢問母親尊意何如?」陳氏道:「兒自思穩時便好。不過要求錐刀之末而已,豈要吾兒終身就此為活哉!」那知衙署淡薄,雖入去佣書,而所衣者百結之衣,所穿者東郭之履,往往見棄于群小。不幸又遇此巡司,為人暗昧貪酷。一日,上司差督民夫,往築城池,一民夫,私放銀五錢。那一日,點少了三民夫。你道這三名民夫,原來差役收折作銀,稱要交康相公過付。誰知此差人復往別鄉,銀尚未交巡司。巡司輒差內丁去問鄉民。鄉裏的人都說:「康相公遣人來折去了。」那巡司竟不待分辯,默然具一稟貼報縣。縣主大怒,朱批即拿康夢鶴回話。至晚坐堂,衙役拿到,立在階下。縣主道:「你為何不跪?」康夢鶴道:「童生無罪,何跪之有?」縣主怒道:「敢說你無罪?朝廷民夫,你好大膽, 擅自私放, 是何道理?」康夢鶴道:「情實虛誣,有誰見證?」縣主道:「你本官現證,豈有你本官自賣,而誣賴你乎?」擲下四枝簽發打夢鶴。夢鶴堅執不屈,說道:「飽學書生打不得。小童生不過暫屈佣書而已,非比衙役之輩,且實無弄權真情,決打不得。」縣主愈怒,喝差役將竹板亂打,打得一身黑爛,走亦走不動,著差役趕出回家免究。嗟嗟夢鶴,真個可憐,以平日激昂慷慨,英雄自命。至此,因家貧之故,而受這苦楚差辱,如之奈何!時師友憐惜之,各有詩慰問。其詩甚多,不錄。惟記得吳先生一首。
詩云:
停杯不飲意殷殷,思象有牙身致焚。
欲效執鞭希求富,何如閉戶勤論文?
雖云窮困正相迫,孰識智愚自此分。
湛負性心應增益,古來俊杰多如君。
又有一友鄭判樞,乃錦園之子,心雖僥險,文理稍通,與康夢鶴世交,亦慰一首。
詩云:
問君何事戚眉貧,且向花前看暮春。
歲月易遷人易老,乾坤當闊志當伸。
嶢嶢難缺必須缺,皎皎無塵終有塵。
吾輩未亨多偃蹇,可憐和寡辱金身。
又有一友,姓洪名初中,其為人好險驕傲,腹無點墨,好交高明賢士,久慕虛名,並不自知其分量,亦勉強作一首來慰,詩云:
禍不單行運未來,福無雙至且有災。
勸君休得多愁慮,有山不怕無燒柴。
卻說夢鶴被打之後,母子相抱而哭。虧了他母親,與鄰裏闢徑佣僱,食一餐,餓一餐,養了數月,稍能行動,即到師友書館中謝詩。見了洪初中,說:「多謝兄盛心,做詩相慰。愧弟襪線短材,有辱一二知己。休笑休笑。」初中有誇己能之意,說道:「總是命運未亨,誰敢笑兄。昨日之詩,弟甚愛惜兄,未知兄曉得否?」夢鶴道:「弟亦知是愛惜,但其中有藹然深沉處,弟未曾覺悟,願兄勿吝雲泥開塞。」初中道:「弟這詩不祇矜憐兄,且願兄後日發達。」夢鶴道:「多謝多謝。敢問兄做詩,學業是誰?」初中道:「詩不過字要多寡相對,詞要長短相參,便盡了詩之能事,何必學業?弟皆『聰明句』也。」夢鶴道:「兄差了。俗云:三年讀成舉子,十年學不成詩翁。詩非錦心繡口,曠達不羈之才,不能道隻字。詩正未可容易輕之也。」初中怪其有藐他之意,遂拂然道:「論兄之才,是欲壓倒元、白乎?」夢鶴道:「弟不願自比楊汝士,兄亦安可自稱元、白乎?但朋友之義,有善相賞,有疑相析,要願兄後日推敲為佳。」夢鶴知其無受益之心,禮意稍疏,遂拱了一拱,告別出門。初中亦不眷戀他。初中竊自說道:「有病不能醫,沿街賣嗽藥。他自己把一書算尚做不成,還敢誇他才學,明明是奚落我了。」遂抱恨在心不題。
正是:
奸人匿怨外相親,弄起禍胎有一因。
玉石相須各從類,才高難合庸流身。
他日,康夢鶴抑鬱在家,悶悶不樂,含羞忍恥,出遊街市。忽見一簇旌旗傘蓋,坐著一位官人,前呼後擁,乘馬而來。夢鶴冷眼一覷,乃岳丈蔡斌彥也,遂要躲閃。藏拙間,已被他屬目看見了。蔡斌彥心中自思,要問他又不便,乃揚鞭過身去。但眼中觀其衣衫襤褸,狀如喪家之犬,心內十分不快。原來蔡斌彥因吊征山賊有功,除授湖廣指揮,現今又超升廣東都司,纔給文憑,告假歸家。卻說這斌彥,一武夫之流,那裏曉得甚麼才子,不過趨炎避冷而已。見康夢鶴這等窮酸落薄,歸來對他妻許氏說道:「你知康家貧辱之事乎?」許氏道:「自夫君別後,俺母子祇是閉戶勤針指,窗前觀古書,並不管一毫閑事。但前日聞得行路人嘆道:『康其祥有這般豐采偉略,無故充為書役,于今被打,深可痛傷。』未知其祥是何人。」蔡斌彥道:「其祥即是夢鶴的字。我昨日去拜客,在街上遇著他,看他形體枯槁,衣冠破爛,不知羞恥,還敢在街市中搖擺!這樣人,終非發達之器。我今想了一計,喚家僮去請他來,把聘禮假做送他為家資,還他去別娶。你母子好同我一齊到任。我可在那任中,選一個膏粱子弟,匹配吾兒,亦不負吾兒一生受用,豈不是好?」許氏力勸道:「他亦是富貴兒子,今雖落薄,安知後日不富貴乎?當日成亦是君,今日要改也是君。姻緣大事,那裏這等兒戲!」蔡斌彥道:「你不曉貧窮之艱苦,一日難度過一日。今我把銀子與他生涯,庶免飢餓他,吾兒亦可得了一個佳婿,豈不是兩便?」平娘侍在母親身傍,聞他爹這等言語,粉頭低垂,蛾眉顰蹙,既而兩頰通紅,正色說道:「兒聞『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既受了聘,千金不移,豈容變更?」蔡斌彥道:「婦有『三從』,在家從父。你父主意是要你好處。吾兒苦甚麼?」平娘道:「共姜其生死且不改。縱連理之枝可破,而比目之魚難分。之死矢靡,鐵石之矢,祇何不諒兒乎?」蔡斌彥低首無言,心內思想,忽嘆一聲,說道:「悶殺我,悶殺我。罷了罷了,我自有道理,不過多些金帛酢他。」正是:
冷暖頓殊深可懮,天時人事兩悠悠。
花枝失卻東皇主,雨雨風風那得休。
且說平娘,自幼從母教養,到十四五歲時,真果秀氣所鍾,天地陰陽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聰明,便知書能文,竟已成一個女流學士。是以蔡斌彥愛寵他,不忍墜落貧賤之家,使之憔悴勞苦,誤了一世風光。至明日,斌彥默遣家僮往康家去請夢鶴。夢鶴對母親說道:「蔡岳丈除升廣東都司,領文憑歸家,兒為半子,愧無樽酒洗塵,及蒙辱愛先施,如之奈何?」其母陳氏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俺家淡薄,你岳父必聞知。他念及表親,重之以婚媾,況你父在日,與他把臂談心,如膠如漆。今來請你,必是不怪你。我這頭上一枝簪,你可持去買幾件禮物,付他家僮帶去送他,聊表一片悃忱之敬。」夢鶴領命,遂借了衣冠,同他家僮往見斌彥。那知斌彥備了白金五十兩,綾緞款端。及家僮報說:「康相公到了。」斌彥出門親迎,入堂坐定,茶罷,說道:「多煩臺下賁臨。」康夢鶴道:「岳父說那裏話,愚婿不孝罪深。緣父棄世,家事蕭條,禮意疏闊,徒郁結心血耳。幸得岳父高升,方恨拜賀無具,非不欲通殷勤,但尋思了無進取。今岳父念及先父前交之情,遣使寵召,則大幸焉,何出此言?謹備些菲儀,聊表鄙忱,萬望叱存,幸幸。」蔡斌彥道:「何須多費。請問賢侄如今作何生涯?」康夢鶴思道:「此人必有異志。怎麼叫我『賢侄』?且莫管,看他是何舉動。」乃應道:「兒不過一介書生,日以筆墨為鉤距,以詩書為田疇,□情耕耘,無時休暇,兒之生涯,如斯而已。若別有生涯,必多本錢,兒所不諳。」蔡斌彥道:「吾亦知賢侄無本錢,是以備白金五十兩,要付賢侄去生理。倘大發財時,要擇佳配,豈無貴宅豪門之女兒?你表妹平娘要隨我上任去,未知何年何月得回,恐誤賢侄青春。未卜尊意如何?」康夢鶴聽得這話,心胸涌然,正容危坐,說道:「岳父,你曉得『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勿輕視兒處今日窮苦,有辱蒹葭倚玉乎?」斌彥道:「不然。吾聞君子當知變通,今賢侄這等貧窮,權將這銀去做本錢,倘後日發達,再擇佳配,詎不善甚?何必執一。」康夢鶴道:「岳父非此之意也。豈不聞自古英賢多磨挫,大困之後必有大亨。我學成滿腹文章,胸羅象數,氣吐雲霞,思入雲中,今雖因抑,譬鵠未羽,不日定奪錦標,勞力一擊,萬里之遙,豈藩籬之鷃所能料乎。」蔡斌彥道:「不必誇口,做過纔是。如我當日,數百盟兄弟,祇得我一名僥倖,官正未易做也。」夢鶴道:「岳父這等說,是欺兒日後不能成名乎?就將今日來論,你雖區區做了一個武夫,豈遂能勝我堂堂一書生乎。即我之家風,有不若你乎?抑我之品詣,有不若你乎?」斌彥艴然變色,默默不語。夢鶴道:「罷了,你要退親,憑你退親。我何慕金帛之有,卻不道『書中有女顏如玉』乎。」遂忙忙抽身出門去了。斌彥怒其狂妄,對家人道:「這個人。終日誇言大語,胡思亂想。不久恐到瘋顛,不要管他,等他瘋顛了,再來處置未遲。」嗟嗟,富貴則親戚畏懼,貧窮則婚姻不許。
正是:
反躬自問信真賢,不必求人然不然。
富貴吐言顛亦正,貧窮出話正猶顛。
許氏與平娘在後堂,聽得夢鶴這話,對平娘說道:「這人雄才偉略,言談皆琳琅,唾笑成先王,不墜青雲之志,愈令人可愛可敬,決不可輕忽他。我自然一一區處,即喚一個丫鬟,去等他出門,請他到這花園私軒中。「我可說些言語安慰他,並可與之設下一策來娶。倘跟你父親去廣東,大為不便。」乃吩咐丫鬟去候他。那知丫鬟候他已久,坐在此石上打睡。夢鶴怒氣洶洶,向路直走,足如蓬轉,挨在丫鬟身邊過。那丫鬟醒時,夢鶴離身已遠,任丫鬟叫夢鶴,絕不回頭。丫鬟回報說他不肯來。平娘柳眉低蹙,杏臉生愁,忽長嘆一聲不題。那許氏亦嘗力勸斌彥,說:「這婚姻乃憑天后娘娘為媒,簽詩為記,未出母胎時,已先注定了。況且當日與表舅相交,如『雷陳』,如『管鮑』云,你我之私,到於今變了卦,倘我君百歲後,何面目見舅親乎?」斌彥沉吟半晌,喟然嘆道:「叫他有銀子,火速來娶去就罷。不然,若隨我到任裏去,那時關山阻遠,悔之無及。」許氏即退與平娘商量,如此如此,喚丫鬟去請夢鶴。未知夢鶴來否,且聽下回分解。

TOP

第四回注生廟誓約花燭
詩曰:
高歌一曲向花前,遙憶當年酒席邊。
碧沼鴛鴦交頸固,妝臺鸞鳳同心堅。
百磨不悔方成節,一見相親始是緣。
漫道婚姻月老定,人情膠漆可回天。
卻說康夢鶴回來見母親,說蔡斌彥非實情來請,卻是要退親。即將自己與蔡斌彥應答的話,細細說與母親陳氏知道。陳氏說:「吾兒有志,要他銀作甚麼。」母子憤恨不已,且按下不題。卻說許氏叫丫鬟去請夢鶴,道:「我家奶奶要請康相公敘話片時。」康夢鶴道:「你為我多多拜上家主,說我不肖被嫌,有愧窗下磨勵之志,無顏去見。且相見不親,不如不相見。要問閨闈花燭艷,必須金蓮徹夜時。隨他去退親,我再不反悔他。」丫鬟把這話,一一回復,平娘道:「他那裏朦朧怨咨,我這裏心如棘刺,如今思量將奈何?有意訴衷情,爭奈他志氣昂昂,反做一個無情郎。」時人有歌《離亭怨》一曲:
從今後,玉容消磨,桂花朵,秋風吹羅,這相思何時諧和?記得當初,天后為斧柯,到了如今,父母作風波。望夫石渺渺,太行山峨峨。白茫茫,陸地來厚,碧騰騰,青天般高。仰望東,落海毒害的恁麼。
過了數日,梅瓣白飛,柳眉青青,正孟春和煦之時,漳俗:男女不論官家貴族,出外遊春踏青。真真可觀。
但見:
紫白紅黃色色艷,粉青黛綠溶溶嬌。有個雅淡梳妝,海棠聞遍。有個薄施脂粉,柳絮飄殘。澄澄蒼苔蓮深淺,藹藹清馨蘭麝飄。採梅的帶香,摘花的微笑。水月耀碧,花柳爭研。宿鳥驚騰巍巍,花梢扳弄紛紛,惹恨的春光,撩亂的艷冶。端的是闉闍如荼,胡然而天﹔真個是東門如雲,胡然而地。
那日平娘坐一兜轎,帶一丫鬟,乘這明媚之景,駕言遊春,實是要往注生娘娘廟沖願。早來到,登了門階,入到廟堂,參了菩薩,左顧右盼。忽見壁上有題詩一首。仰讀云:
虔心默禱對神明,汗染欄杆恨注生。
玉箸金甌鰲起舞,瓊林瑤樹鳥飛鳴。
三峰筆寫愁途遠,九曲觀磨淚水盈。
願得牡丹交御草,五雲加色謝升平。
本郡弟子康夢鶴題
平娘知是其祥咨嗟自憤之筆,讀了又讀,不覺嘆道:「清新俊逸!然詩之中,若有願求佳人之意。我不知,是怎麼模樣,是怎麼才德,是怎麼風流,纔做得一個佳人。妾雖色陋詞蕪,不妨和韻一首。」即提起筆來,如龍蛇飛舞,風雨驟至,不一時就完。
正是:
艷女恍如七步人,溫柔體態珠璣新。
始知天地山川秀,編在娥眉文略神。
平娘題完,又覘見桌上一枝扇,著女婢持來,展開一看,內寫唐詩一首,後題為「其祥老杜臺正字。」平娘知這扇是夢鶴的,少頃必來尋覓。我不免到後殿參數羅漢,等他一等。原來康夢鶴與蔡平娘雖是表兄妹,從未曾見他形容才學。那時廟中題詩,見了一乘女轎來,他便抽身往後門去,將扇丟在桌上,忘了持去。少頃,果然來廟中覓扇,仰見壁上不知那一個和他詩,遂無心覓扇,留情看詩。然未讀之先,見其筆精墨良,耀耀動人,心中已有勃勃景仰不盡之意。
及讀云:
仰止高山月色明,何時絑引慰三生。
人遙室邇冷猿淚,情隔河長秋雁鳴。
雲鬢懶梳葉落滿,曉妝羞對苔生盈。
神如有應驪珠合,免得深閨抱不平。
本社信女敬和
康夢鶴讀完,不覺驚訝說道:「天下有此大才的女子,近在眼前,夢鶴何褎然充耳而未之聞也?然無題名氏,又不知是何人?」想了又想,說道:「這詩中,似素相識未嫁的女子,伸仰慕見愛之意。曉得了,必是來的一乘轎之女,諒在後殿未出,不免相見他一面,看他如何。」乃躲在錦屏後偷看,祇見得:
眉彎新月,眸凝秋水。臉襯二片朝霞,脣帶一點紅日。錦裙下,覆一雙小小金蓮,輕移香階,有蕊珠宮嬌嬌之態,羅袖邊,露一對纖纖玉筍,軟玉舒展。若水月殿溶溶之姿。秋波一轉,惹得魂靈飛天,美蓉半掩,動得眼睛亂撩。嬌的是儀容裊娜,媚的是體態旖旎。形不盡輕身秀體,說不盡錦腸繡心。翩翩清爽,輝輝金石。非嫦娥降臨,疑是洛神再世。
康夢鶴道:「我要四海求佳人,誰知佳人即在門前,卻不曉得是那個女子,不妨近前問他。若是應我也罷,若是不應我,我隨他轎後,看他何方去便知。」即向後堂直入。那丫鬟認得康夢鶴,是時立在邊傍,見康夢鶴進來,即厲聲叫道:「康相公,你要尋扇哩,扇在我小姐手中。」那平娘先時見一漢子突然進來,正要轉身躲避開去,聽見女婢說是康夢鶴,便住了腳,把夢鶴的扇掩在面上,啟一點朱脣說道:「原來就是哥哥。我母親前日請哥哥敘話,不曉得哥哥怎麼如此堅執?今觀題詩之意,乃知哥哥是要求天下佳偶,是以執意不去。未知這幾時佳人有得否?」康夢鶴風流任興,春風滿面答道:「賢妹你有所不知,賤兄與賢妹乃憑天后娘娘為媒,簽詩為記,五百年前紅絲繫足,焉肯效扊扅之炊,白頭之吟,為百世後譏薄情漢乎?無奈你爹爹忘卻瓜葛之好,絕了葭莩之親,貪富貴,厭貧賤。你兄恨不能早佔鰲頭客,而反作銀樣蠟槍人,是以有愧,癩出見面。若論賢妹一人,賤兄不能寤寐忘情矣。未知和的詩即是賢妹麼?」平娘道:「俚言腐穢,有辱邯鄲學步,哥哥休笑裏婦之顰。」夢鶴道:「句句秀雅,字字瑤章,真珠玉也。」平娘道:「休說這詩閑話,且說我爹爹,不日要接俺母子隨任,斯時路途遠,恐銀河阻隔,漢槎難渡。今我爹爹被我母親力勸,亦稍有冰消霧散,願哥哥可乘勢應時,庶免事久有變之嘆。雖奴家柏舟自誓,然現今不作同心結,而要後日作連理枝,悔之無及。」康夢鶴道:「你賤兄現在陳蔡之際,涸轍之中,倘要成就了大事,鶉衣何以為禮?醪蕨何以為情?且賢妹入門時,清波可飽乎?綠草可茹乎?」平娘道:「哥哥不須懮慮。」平娘乃取身邊所帶象牙環一枚,又以所佩碧玉貓兒墜一個,並銀簪金鈿,盡拔下來,付女婢交與夢鶴,說道:「哥哥可將此物去變賣,休誤了誓約。」夢鶴喜出望外,對平娘道:「感情良不少,報德何時了。夫以夢鶴百年屬望,慰在一朝。」二人眷戀,不忍分拆。看看紅日漸漸西墮,沒奈何,含淚而別。正是:
本思四海求蟬娟,誰料芝蘭在眼前。
有意求珠珠不吐,無心歸壁壁完全。
康夢鶴回來,不勝歡喜,見了母親,說注生廟遇見媳婦,如此如此,陳氏忻然道:「我媳婦有此賢淑堅貞,是我家門之幸也,亦正是吾兒之敵配也。」夢鶴即將這些物件賣數十兩銀,費用殆盡,所剩無幾。不幸遇著鄭錦園,那幾年破家之後,聞夢鶴要娶親,登門追討媒銀,無奈將所剩的銀子送他去了,要用又無分文,不覺嘆道:「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先父在日,有酒肉交歡,個個知心,今至我身,人情亦做不成,如今還他罷了,閑事不要管他。」斯時,即擇了一吉辰,僱了一乘轎子,衣冠齊整,門庭光彩,雖無燦爛盈門之華美,亦有風光清雅之儀容。
且說平娘回家,許氏見平娘簪細等物皆空,問道:「你出去踏青,一身首飾物件哪裏去了?」平娘即與母親告其情由。許氏道:「我兒你好大主宰!倘你父若知道,就活活打死你。他如今這等設處亦妙,未知他要何日來娶?」正在說話間,祇見媒婆持一紅帖,說:「康相公擇此月十三日要娶小姐過門。」
那知蔡斌彥先往廣東去上任,次日,在路中差數十個家丁來搬請平娘母子,轎馬擁簇,亦約在十三日起程。母子二人正在分別之際,相向痛哭。平娘泣道:「兒從父命,恐虧了生平大節﹔要順夫命,又難舍了骨肉分離,教兒怎得好?」許氏道:「五倫之內,造端夫婦,男婚女嫁,古今向例。安可以一時之別而誤終身大事乎!」平娘祇是低頭掩淚,一句亦說不出。許氏催他上轎,平娘嗚嗚咽咽,又哭起來,許氏亦泫然淚下。無可奈何,祇得吞聲而別,許氏往廣東隨任,平娘往康家成親。
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意不移。
萬般依古事,死別與生離。
話說許氏到了廣東見蔡斌彥。 蔡斌彥忙問道:「平兒怎麼未到?」許氏道:「男長當婚,女長當嫁,平娘與夢鶴娶去了。」斌彥忿然怒道:「你好擅專!我明日即差人去扛他回來。」許氏朝夕力勸他,未知何如。
話分兩頭,且說夢鶴娶得平娘到家,兩人如魚得水,如鳥得林一般。是夜,夢鶴詠《桃夭》之章,平娘答《綢繆》之什,情濃意合。一個得了意外之喜,忘貧窮于何有﹔一個得了終身之托,忘骨肉之分離。正是:
洞房今夜降真仙,暖玉溫香滿被春。
漫言別離情最苦,且誇歡會思更新。
意中有意無他意,親上加親愈見親。
欲得此情常不斷,早尋月下檢書人。
到夜來,並枕同衾,貼臍交股,難以曲盡其合歡之情。惟有一篇《天下樂》為記:
春見生繡帳,溶溶露滴牡丹開,擅口溫香腮。淡淡雲生芳草濕,碧澗涵皓月,滿池泛浮鷗。我將這鈿扣兒鬆,你將這縷帶兒解。陽春和暖渾身泰,軟玉溫香抱滿懷。柳腰款擺,半推半就,花心輕拆,又驚又愛。背後著腮潤,不知春後何處來﹔胸前著肉磨,不聞花落幾多少。杏臉觀月色,櫻脣映月開。鸞被惹金釵,首飾捱雲鬢。曲盡人間之樂,不啻天上之降。
兩人至雲消雨散之後,直睡到天明,攜手而起。康夢鶴口念一絕云:
花搖月影露淋淋,過盡春光綠色陰。
平娘即續云:
昨夜庭前關不住,今朝遇雨吐新心。
嗣後夫妻心神相契,或我倡彼和,或我和彼倡,恍若關雎之和鳴,鳳凰之相應。
一日,平娘向夢鶴道:「俺頃想一活路,庶君夜間好磨勵經史,日間好求些利息,不可朝朝暮暮戀高唐,磋跎人間日月忙。」夢鶴道:「有甚麼活路?我想不來。」平娘道:「不消愁。妾善繡鳳織鸞,你去街市中,問有人要僱女工等事,你可承領他,工價任他奉送。妾又思,士君子埋頭潛修,安肯露面求利。妾有一法,君可去賃鋪一間,吊起一張篾帘,寫著一大坊表,與世遊藝,君得坐這鋪內,有人來求吉課,問卜,書畫,會須得了世間利息,如無人來求時,亦可靜心息氣,而悟聖賢,有何不可?」夢鶴道:「靜坐鋪內,不殊置身書齋中,這計策做的。」未知後來開鋪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TOP

第四回注生廟誓約花燭
詩曰:
高歌一曲向花前,遙憶當年酒席邊。
碧沼鴛鴦交頸固,妝臺鸞鳳同心堅。
百磨不悔方成節,一見相親始是緣。
漫道婚姻月老定,人情膠漆可回天。
卻說康夢鶴回來見母親,說蔡斌彥非實情來請,卻是要退親。即將自己與蔡斌彥應答的話,細細說與母親陳氏知道。陳氏說:「吾兒有志,要他銀作甚麼。」母子憤恨不已,且按下不題。卻說許氏叫丫鬟去請夢鶴,道:「我家奶奶要請康相公敘話片時。」康夢鶴道:「你為我多多拜上家主,說我不肖被嫌,有愧窗下磨勵之志,無顏去見。且相見不親,不如不相見。要問閨闈花燭艷,必須金蓮徹夜時。隨他去退親,我再不反悔他。」丫鬟把這話,一一回復,平娘道:「他那裏朦朧怨咨,我這裏心如棘刺,如今思量將奈何?有意訴衷情,爭奈他志氣昂昂,反做一個無情郎。」時人有歌《離亭怨》一曲:
從今後,玉容消磨,桂花朵,秋風吹羅,這相思何時諧和?記得當初,天后為斧柯,到了如今,父母作風波。望夫石渺渺,太行山峨峨。白茫茫,陸地來厚,碧騰騰,青天般高。仰望東,落海毒害的恁麼。
過了數日,梅瓣白飛,柳眉青青,正孟春和煦之時,漳俗:男女不論官家貴族,出外遊春踏青。真真可觀。
但見:
紫白紅黃色色艷,粉青黛綠溶溶嬌。有個雅淡梳妝,海棠聞遍。有個薄施脂粉,柳絮飄殘。澄澄蒼苔蓮深淺,藹藹清馨蘭麝飄。採梅的帶香,摘花的微笑。水月耀碧,花柳爭研。宿鳥驚騰巍巍,花梢扳弄紛紛,惹恨的春光,撩亂的艷冶。端的是闉闍如荼,胡然而天﹔真個是東門如雲,胡然而地。
那日平娘坐一兜轎,帶一丫鬟,乘這明媚之景,駕言遊春,實是要往注生娘娘廟沖願。早來到,登了門階,入到廟堂,參了菩薩,左顧右盼。忽見壁上有題詩一首。仰讀云:
虔心默禱對神明,汗染欄杆恨注生。
玉箸金甌鰲起舞,瓊林瑤樹鳥飛鳴。
三峰筆寫愁途遠,九曲觀磨淚水盈。
願得牡丹交御草,五雲加色謝升平。
本郡弟子康夢鶴題
平娘知是其祥咨嗟自憤之筆,讀了又讀,不覺嘆道:「清新俊逸!然詩之中,若有願求佳人之意。我不知,是怎麼模樣,是怎麼才德,是怎麼風流,纔做得一個佳人。妾雖色陋詞蕪,不妨和韻一首。」即提起筆來,如龍蛇飛舞,風雨驟至,不一時就完。
正是:
艷女恍如七步人,溫柔體態珠璣新。
始知天地山川秀,編在娥眉文略神。
平娘題完,又覘見桌上一枝扇,著女婢持來,展開一看,內寫唐詩一首,後題為「其祥老杜臺正字。」平娘知這扇是夢鶴的,少頃必來尋覓。我不免到後殿參數羅漢,等他一等。原來康夢鶴與蔡平娘雖是表兄妹,從未曾見他形容才學。那時廟中題詩,見了一乘女轎來,他便抽身往後門去,將扇丟在桌上,忘了持去。少頃,果然來廟中覓扇,仰見壁上不知那一個和他詩,遂無心覓扇,留情看詩。然未讀之先,見其筆精墨良,耀耀動人,心中已有勃勃景仰不盡之意。
及讀云:
仰止高山月色明,何時絑引慰三生。
人遙室邇冷猿淚,情隔河長秋雁鳴。
雲鬢懶梳葉落滿,曉妝羞對苔生盈。
神如有應驪珠合,免得深閨抱不平。
本社信女敬和
康夢鶴讀完,不覺驚訝說道:「天下有此大才的女子,近在眼前,夢鶴何褎然充耳而未之聞也?然無題名氏,又不知是何人?」想了又想,說道:「這詩中,似素相識未嫁的女子,伸仰慕見愛之意。曉得了,必是來的一乘轎之女,諒在後殿未出,不免相見他一面,看他如何。」乃躲在錦屏後偷看,祇見得:
眉彎新月,眸凝秋水。臉襯二片朝霞,脣帶一點紅日。錦裙下,覆一雙小小金蓮,輕移香階,有蕊珠宮嬌嬌之態,羅袖邊,露一對纖纖玉筍,軟玉舒展。若水月殿溶溶之姿。秋波一轉,惹得魂靈飛天,美蓉半掩,動得眼睛亂撩。嬌的是儀容裊娜,媚的是體態旖旎。形不盡輕身秀體,說不盡錦腸繡心。翩翩清爽,輝輝金石。非嫦娥降臨,疑是洛神再世。
康夢鶴道:「我要四海求佳人,誰知佳人即在門前,卻不曉得是那個女子,不妨近前問他。若是應我也罷,若是不應我,我隨他轎後,看他何方去便知。」即向後堂直入。那丫鬟認得康夢鶴,是時立在邊傍,見康夢鶴進來,即厲聲叫道:「康相公,你要尋扇哩,扇在我小姐手中。」那平娘先時見一漢子突然進來,正要轉身躲避開去,聽見女婢說是康夢鶴,便住了腳,把夢鶴的扇掩在面上,啟一點朱脣說道:「原來就是哥哥。我母親前日請哥哥敘話,不曉得哥哥怎麼如此堅執?今觀題詩之意,乃知哥哥是要求天下佳偶,是以執意不去。未知這幾時佳人有得否?」康夢鶴風流任興,春風滿面答道:「賢妹你有所不知,賤兄與賢妹乃憑天后娘娘為媒,簽詩為記,五百年前紅絲繫足,焉肯效扊扅之炊,白頭之吟,為百世後譏薄情漢乎?無奈你爹爹忘卻瓜葛之好,絕了葭莩之親,貪富貴,厭貧賤。你兄恨不能早佔鰲頭客,而反作銀樣蠟槍人,是以有愧,癩出見面。若論賢妹一人,賤兄不能寤寐忘情矣。未知和的詩即是賢妹麼?」平娘道:「俚言腐穢,有辱邯鄲學步,哥哥休笑裏婦之顰。」夢鶴道:「句句秀雅,字字瑤章,真珠玉也。」平娘道:「休說這詩閑話,且說我爹爹,不日要接俺母子隨任,斯時路途遠,恐銀河阻隔,漢槎難渡。今我爹爹被我母親力勸,亦稍有冰消霧散,願哥哥可乘勢應時,庶免事久有變之嘆。雖奴家柏舟自誓,然現今不作同心結,而要後日作連理枝,悔之無及。」康夢鶴道:「你賤兄現在陳蔡之際,涸轍之中,倘要成就了大事,鶉衣何以為禮?醪蕨何以為情?且賢妹入門時,清波可飽乎?綠草可茹乎?」平娘道:「哥哥不須懮慮。」平娘乃取身邊所帶象牙環一枚,又以所佩碧玉貓兒墜一個,並銀簪金鈿,盡拔下來,付女婢交與夢鶴,說道:「哥哥可將此物去變賣,休誤了誓約。」夢鶴喜出望外,對平娘道:「感情良不少,報德何時了。夫以夢鶴百年屬望,慰在一朝。」二人眷戀,不忍分拆。看看紅日漸漸西墮,沒奈何,含淚而別。正是:
本思四海求蟬娟,誰料芝蘭在眼前。
有意求珠珠不吐,無心歸壁壁完全。
康夢鶴回來,不勝歡喜,見了母親,說注生廟遇見媳婦,如此如此,陳氏忻然道:「我媳婦有此賢淑堅貞,是我家門之幸也,亦正是吾兒之敵配也。」夢鶴即將這些物件賣數十兩銀,費用殆盡,所剩無幾。不幸遇著鄭錦園,那幾年破家之後,聞夢鶴要娶親,登門追討媒銀,無奈將所剩的銀子送他去了,要用又無分文,不覺嘆道:「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先父在日,有酒肉交歡,個個知心,今至我身,人情亦做不成,如今還他罷了,閑事不要管他。」斯時,即擇了一吉辰,僱了一乘轎子,衣冠齊整,門庭光彩,雖無燦爛盈門之華美,亦有風光清雅之儀容。
且說平娘回家,許氏見平娘簪細等物皆空,問道:「你出去踏青,一身首飾物件哪裏去了?」平娘即與母親告其情由。許氏道:「我兒你好大主宰!倘你父若知道,就活活打死你。他如今這等設處亦妙,未知他要何日來娶?」正在說話間,祇見媒婆持一紅帖,說:「康相公擇此月十三日要娶小姐過門。」
那知蔡斌彥先往廣東去上任,次日,在路中差數十個家丁來搬請平娘母子,轎馬擁簇,亦約在十三日起程。母子二人正在分別之際,相向痛哭。平娘泣道:「兒從父命,恐虧了生平大節﹔要順夫命,又難舍了骨肉分離,教兒怎得好?」許氏道:「五倫之內,造端夫婦,男婚女嫁,古今向例。安可以一時之別而誤終身大事乎!」平娘祇是低頭掩淚,一句亦說不出。許氏催他上轎,平娘嗚嗚咽咽,又哭起來,許氏亦泫然淚下。無可奈何,祇得吞聲而別,許氏往廣東隨任,平娘往康家成親。
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意不移。
萬般依古事,死別與生離。
話說許氏到了廣東見蔡斌彥。 蔡斌彥忙問道:「平兒怎麼未到?」許氏道:「男長當婚,女長當嫁,平娘與夢鶴娶去了。」斌彥忿然怒道:「你好擅專!我明日即差人去扛他回來。」許氏朝夕力勸他,未知何如。
話分兩頭,且說夢鶴娶得平娘到家,兩人如魚得水,如鳥得林一般。是夜,夢鶴詠《桃夭》之章,平娘答《綢繆》之什,情濃意合。一個得了意外之喜,忘貧窮于何有﹔一個得了終身之托,忘骨肉之分離。正是:
洞房今夜降真仙,暖玉溫香滿被春。
漫言別離情最苦,且誇歡會思更新。
意中有意無他意,親上加親愈見親。
欲得此情常不斷,早尋月下檢書人。
到夜來,並枕同衾,貼臍交股,難以曲盡其合歡之情。惟有一篇《天下樂》為記:
春見生繡帳,溶溶露滴牡丹開,擅口溫香腮。淡淡雲生芳草濕,碧澗涵皓月,滿池泛浮鷗。我將這鈿扣兒鬆,你將這縷帶兒解。陽春和暖渾身泰,軟玉溫香抱滿懷。柳腰款擺,半推半就,花心輕拆,又驚又愛。背後著腮潤,不知春後何處來﹔胸前著肉磨,不聞花落幾多少。杏臉觀月色,櫻脣映月開。鸞被惹金釵,首飾捱雲鬢。曲盡人間之樂,不啻天上之降。
兩人至雲消雨散之後,直睡到天明,攜手而起。康夢鶴口念一絕云:
花搖月影露淋淋,過盡春光綠色陰。
平娘即續云:
昨夜庭前關不住,今朝遇雨吐新心。
嗣後夫妻心神相契,或我倡彼和,或我和彼倡,恍若關雎之和鳴,鳳凰之相應。
一日,平娘向夢鶴道:「俺頃想一活路,庶君夜間好磨勵經史,日間好求些利息,不可朝朝暮暮戀高唐,磋跎人間日月忙。」夢鶴道:「有甚麼活路?我想不來。」平娘道:「不消愁。妾善繡鳳織鸞,你去街市中,問有人要僱女工等事,你可承領他,工價任他奉送。妾又思,士君子埋頭潛修,安肯露面求利。妾有一法,君可去賃鋪一間,吊起一張篾帘,寫著一大坊表,與世遊藝,君得坐這鋪內,有人來求吉課,問卜,書畫,會須得了世間利息,如無人來求時,亦可靜心息氣,而悟聖賢,有何不可?」夢鶴道:「靜坐鋪內,不殊置身書齋中,這計策做的。」未知後來開鋪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TOP

第六回遭大變妻子俱亡
詩曰:
寒風拂帳冷單衣,睡覺沉吟悲寂幃。
薄暮搖燈玉影動,平明斜日鏡容輝。
離衿一旦杜鵑啼,共枕十年蝴蝶飛。
望斷巫山隔萬里,可憐燕子同西歸。
卻說康夢鶴,縣考批卷案首,府考亦奪魁名,鄭判樞落在孫山之外。及文宗接臨,鄭判樞慌忙求買府名進考,幸買得續榜一名,名做「乜物生」。因那提學入省,去拜察院,察院與提學說:「詔安縣有兵部侍郎乜一芝,乃本院恩人,其子孫名做『乜物爭』。因前年已經本院觀風,拔他案首,今此歲考,全賴老先生鼎立玉成。」那提學連連應諾,遂揖而退。卻說文宗到了,即吊漳州府十縣童生到泉州府聽考,約有半月路費,並伺侯揭曉,計銀必須五兩纔做得事。平娘道:「今無盤費,怎麼處?」康夢鶴道:「不妨,任眾人先走,我帶一本命書,沿途算命,省卻盤費,豈不是好?不過功名念切,貧窮無奈,怕甚麼羞?」決計已定,明早遂行。那知文宗科期日迫,把遠縣童生先試,有盤纏者皆赴及,惟康夢鶴挨延算命日久,及到府城打聽考期,已考過完場了。要入別縣,又被革除,冒籍峻嚴,一時沒法,祇得去懇求送考知縣,求他代稟宗師補考。知縣道:「三年一望,你讀書所干何事,為何今日纔到?」康夢鶴道:「望老爺垂憐。童生家貧,缺少盤費,沿路算命,是以來遲。」知縣憐其真誠,與之實告說道:「你有這等才學,不怕無高飛之日。今這文宗,因朝內六部要索他銀子,他把秀才盡賣,額數已定了。你回去罷,等後科來,本縣求太尊同送你入道。」康夢鶴無奈回來,空走一場。
且說提學承命荐拔「乜物爭」,拳拳記在心胸,不意那時誤聽了「乜物生」,茫茫不知,這舉「乜物生」為首名。且喜鄭判樞幸入泮宮矣。意「福善禍淫」之言亦無憑也,以其祥之累世積德而困窮若此,以判樞之累世積惡而發達若彼。時人有抱憤之詩為證:
瀟瀟風雨太陽玄,悠悠空山迷樹煙。
陋巷布衣終夭命,險林暴客多壽年。
嘗見恃力威矯矯,曾無尚德祿綿綿。
今日莫論天道定,禍淫福善總虛然。
及康夢鶴歸來, 與母親及平娘告知如此如此。 平娘聞之,亦愁起來,說道:「這銀子還是要緊的。如今這般貧窮,缺乏盤費,一個區區芹泮尚採不得,況望雲霄之高哉!真所謂英雄無容武之地,教我怎麼好?」二人正在愁悶之間,忽報鄭判樞來相拜,夢鶴出門接入,對坐。夢鶴拱了一拱道:「恭喜,社兄懷抱利器,今幸榮遊泮水,異日折桂廣寒,自立基矣。」那知鄭判樞做了秀才之後,驕傲益甚,因說道:「社兄得了府縣案首,為何不入考?」康夢鶴道:「既知道了,何必把這話來相謔?」鄭判樞道:「弟果實不知。雖然,兄有此多材多藝,人所難能。昔遷父司馬談善于星歷書卜,率為漢太史,世稱賢士,何知兄臺後日不以材藝見長而為太史乎?瑣瑣文衡,是兄所優為而不屑也。」夢鶴心內愁悶未消,忽然又聽這言語,心內之火沸沸莫禁,因發出道:「兄何必如此譏笑!小弟不過命運未通,豈不聞『三年不飛,飛即升天』乎?『三年不鳴,鳴即驚人』乎?今年文宗,秀才盡賣,見不過僥悻於萬一,何足貴哉!」鄭判樞道:「必秀才盡賣而小弟僥悻,乃見才學。」夢鶴滿身皆火,半句話也說不出。鄭判樞見此光景,知是惱他,因說道:「弟短于言語科,但所言皆堂堂正話,願兄千頃海涵,不勝榮幸。」即抽身揖別,康夢鶴送出門道:「兄得了一領藍衣,真可謂意氣揚揚矣。」判樞笑而不答,攸然而去。在路中想道:「你不要誇嘴,等我把你弄一場飽戲來看。」
正是:
得意讀書本等焉,失時不過未字宣。
可憐嬌傲傷人語,六月猶如臘月天。
且說判樞既去,夢鶴夫妻自相慰勉。不出二年,歲考又到。康夢鶴道:「歲考將至,文宗限這月終決到,如今又無盤費,卻怎奈何?」平娘道:「不妨。把妾身中所有衣服物件盡剝去當,倘得僥倖,漫漫取贖未遲。」
夢鶴正要拿衣服出門,忽聞鄭判樞敲門叫:「哥哥在這裏麼?」夢鶴道:「他又要來氣死我了。」平娘道:「你不聞『孔子見陽貨』乎?任他有心之說,我不過以無心聽之,就好了,何必忌他。」夢鶴心以為然,即開了門,請入坐定。夢鶴道:「兄此來,有何見教?」鄭判樞道:「兄知文宗又案臨泉州,要吊十縣上去考麼?」夢鶴道:「曉得。」判樞又道:「兄須念功名吃緊,不可自誤。」夢鶴道:「曉的。」判樞又問道:「兄約何日起身?我們明日就要走了。」夢鶴道:「好,兄請先走,小弟隨後就來。」判樞道:「兄若無盤費,小弟有三兩銀子,銅錢二百文,願借兄,未卜兄要否?」夢鶴心內暗想道:「那時有這樣好心?」猜疑未決,冷笑而已,因說道:「兄不要來弄弟。」判樞道:「豈有此理!銀子現拿在此,那裏有假。天下事,真的便不假,假的那裏肯真?」把一包銀子就交與夢鶴手中。夢鶴歡喜出于意外,說道:「其然,豈其然乎?」判樞道:「朋友有通財之義,古人有脫衣解駿,車馬輕裘與共,又何怪也!」夢鶴:「恩不在多寡,而在當厄。弟今處困阨之際,幸兄借助之恩,倘得僥倖,是兄之賜也。弟當入五內,斷不敢忘這恩德。」遂起身相揖而別。夢鶴入內,與平娘說出此事,平娘道:「妾竊視這個人,面皮帶殺,心腸奸險,那裏有這等開心見佛!莫不是天助明德有所假乎?」康夢鶴道:「有這銀子,命書不須帶去。你入內收拾行李,明早即便起身。」至次早,別了母親與平娘,肩負一小小的包袱,身穿一領舊舊的白衣,足踏一雙新新的草鞋。平娘送他出門,如愁如癡,淚流兩行,說道:「君要去了,須要早回。」夢鶴不覺驚訝道:「賢卿常時,處別離困苦之中,皆淡然自適,今奈何頓減玉肌,斷卻愁腸,與往日大不相同?此是何故?」平娘道:「妾非有別事,祇因君要起程,精神恍惚,氣脈洶涌,三魂飄飄,七魄渺渺,不知為著何來?且觀我君眼下黑筋浮現,願君這去,務要眠早起遲,順時自調,不要想著妾身。祇要我君這去,鰲頭獨佔,早早回來相見一面。」夢鶴道:「不須煩惱,請了。」
正是:
淚隨流水急,愁逐浮雲飛。
臨別叮嚀語,章章是隱微。
且說康夢鶴, 行至半途, 二百銅錢用盡,是夜店主要索宿房錢,康夢鶴道:「你不要慌,我有銀子在此。等我去換了錢來算還你。」乃走到銀鋪中,換了錢來,理還飯錢明白,就要起身。忽見一個人,頭戴一頂尖氈帽,歪在半邊,身穿一領青布短襖,走得氣沖沖,亂叫道:「秀才不要走!」嚇得康夢鶴魂不附體,暗想道:「我平娘所料不差了。」那人道:「你是斯文君子,怎麼好行這小人事?你這銀子是銅銀。你好好拿錢還我,倘若不肯,定要扯你到縣裏嚴究!」康夢鶴道:「我銀經你看是好的,你才肯算錢把我。如今換了許久,乃把這零碎銀子來誣賴我。」那人道:「無天理!這銀子明明是你的,怎說我誣賴你?」兩人相爭不開,扯到知縣裏去究問。那縣官即出堂問道:「康夢鶴,你乃讀書家,怎好用銅銀騙人,干犯國法?」康夢鶴道:「這銀不是小童生的,小童生的銀子沒有這等碎,是他賴小童生。且小童生若是銅銀,他那裏肯把錢換小童生許久時?」那人道:「小的看他是君子家,全不疑是銅銀,祇看銀面而已。及他拿錢去了,小的疑似不決,乃把銀剪開看時,裏面盡是銅。」知縣對那人道:「你做生理之人,必須勤謹,若有疑危,不當面剪開與他看,他就無言,怎好這般糊塗做事!」發打十五板。又向康夢鶴道:「你偷用銅銀,律不容赦。隱害良民,該當何罪?」發打四十板。衙役拑將下去,康夢鶴泣稟道:「容小童生苦訴冤枉。」縣官道:「是你自取其罪,有甚麼冤枉?」康夢鶴道:「瞞不得老爺,這銀是小童生一個朋友、庠名叫做『乜物生』的。想必是他前日懷恨在心,假意把這銀子來借小童生,實是要害小童生了。伏祈老爺垂憐恩赦。」那縣主道:「念你是斯文家,為人質直,被人所害,無心之過,其情可原,姑免你一命。你務宜把錢還他,銅銀自己收去。」兩人叩謝而出。那時,夢鶴在半途之中,去還兩難,沒奈何,脫出身上一領襤衣,賣錢二百文回家。
正是:
鐵石奸心傳不虛,害他半路空躊躕。
聖人失意喪家犬,豪杰逃生漏網魚。
卻說康夢鶴回來,在路中行邁靡靡,頭低頸垂,譬如雨滴雞,眉鎖眼澀,宛若喪家犬,一步寬一步緊,忽到了門首,聽得房內哀痛之聲,愈覺懮愁,竊自思道:「必是平娘知我被害在這裏哀哭。」忙忙趨入,見平娘同一兒子病在床裏。那時平娘手足虛損,不能動履,忽聞夢鶴回來,勉強起來,坐于床中問道:「君何來之速也?」夢鶴當即與之云云。平娘道:「妾知他無這好心,如今來得好,俺母子亦得與君相見一面。」夢鶴含淚說道:「賢卿千萬保重金體,若有不測,叫我怎麼好?」平娘道:「君前日會卜,如今再與妾占元如何?」夢鶴即盥灑焚香,占得「地火明夷卦,初爻落空」。夢鶴拂龜而謝,說:「不好了!初爻屬小口,應屬妻﹔明夷者。傷也。然而天數雖定,人事亦不可不盡,速請醫生調治。」服事半月之後,湯水不入口。平娘向夢鶴道:「妾望與君是百年駕鳳友,那知今日化作兩參商。我君,我君,妾誤你了,妾誤你了!」言訖,瞑目不語,嗚呼哀哉,歸與歸與!
正是:
自古紅顏多薄命,琉璃易破彩雲收。
魂消腸斷落花盡,晴鳥寒猿聲不休。
越有二日,兒子相繼而去。嗟嗟!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夢鶴于斯時也,室如懸磐,一身恍如巨石之壓,要泣無淚,要言無語,忙忙愕愕,束手無策。其母陳氏泣道:「不如把這一間瓦厝求賣,俺母子移在這邊一小間茅屋居住。」乃賣了五兩銀子,買棺木衣衾。收斂埋葬明白後,夢鶴每于晦明陰雨,觸景傷情,漸漸痛哀不已。
正是:
紅粉佳人並兒傾,夫君玉碎苦零丁。
願隨汀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裏生。
傍觀聞者無不垂淚嘆傷。時有一曲《紅納襖》為證:
徒向著土,唯前列酒卮,恨不得是玉容對鏡時。縱則向夢兒中能相會,痛殺我,安得日中見伊?想當初,十年前無知識,到如今,此時間免淚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雙雙挈丁令還靈,也現原身,使我知。
那時夢鶴思想之情莫禁,援筆做一篇,《憶情文》云:
憶我前日,執手偕盟。苦我生你死望崢嶸。嗚呼哀哉!糟糠已往,骨肉繼傾。撫孤松以吊影,臨流壑而嘆聲。月翳翳以將入,寒氣侵衿誰共明﹔風飄飄而呼拂,呱聲在耳忽眠驚。哀哀我情,淑溫智惠,才德幽雅,吁嗟妻兮,誰知鸞蕭鳴鳳笙?吁嗟殂兮,誰知你之堅貞?哀哀我情,魁梧俊偉,聰明精英,吁嗟子兮,誰無雀躍與鶴鳴?吁嗟今兮,誰知你之無成?楓葉無風自舞,或嘆幽人之寂寂,陰雲不雨自冷,或淚我身之煢煢。哀哀我情,睹衣裳以失色,睡衿席而如醒,望林泉以悽憤,願草木之無菁。哀哀我情,你二人其亡矣,我一人獨存哉!蘭風空兮夜鶴怨,玉人去兮曉猿驚。萬籟俱靜心常動,百精咸寂影自行。已矣乎!寓形宇內洵難測,未知何時能回生。
康夢鶴吟完之後,不勝興嗟流淚。但未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TOP

第七回因遊學喜逢詩友
詩曰:
風從虎兮雲從龍,魚趨深水鳥趨峰。
絕無琴瑟聲相左,那有芝蘭氣不濃。
外處奸人休遇合,遠方知己喜相逢。
聞音默契絲桐操,豈在區區對酒鍾。
卻說康夢鶴妻子俱亡之後,說不盡淒涼悲苦。忽一日在家抑郁無聊,對其母陳氏說道:「兒要出外遊學。聞廣東有僱考,兒可乘此機會遊學。倘有人僱兒入考,便得些銀子回來。但思母親在堂,有犯遠遊之訓,將奈何?」陳氏道:「男兒志在四方,何必鬱鬱局守林壑間也。你若有上殖蹊徑,放心奮翼,安知不無天作奇逢,使吾兒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乎?你弟今年長大,生理亦略無懮,我母子可以淡薄自安。即你在家,亦於有何事業?任你去遊罷。」夢鶴即日拜別母親,囑咐胞弟,促裝起程。一路受盡風霜雨露,忍飢耐渴,先到了潮州府。觀其城郭之壯麗,山川之名秀,人物之清俊,然民風土俗略不相同,士女老幼渺不相識。康夢鶴道:「我在這泛泛若水中之鷗,卻怎了?今夜不免投在庵院,借宿一宵,再作區處。」正在沉吟間,有一個老和尚出見,說道:「客官從那裏來?」康夢鶴道:「小生家居漳州,聞上剎清爽幽雅,一求瞻仰佛像,二來拜謁長老,三來遊學僱考。今要求假一房暫宿幾日,得以溫習經史。苟遇良緣知己,得以僱考,房金一一奉納。」和尚道:「尊官來不及時了。前日因一個光棍冒托秀才遊學,宿在這庵中,後來拐帶人家女子,惹起一場大禍。如今太老爺出告示,嚴禁寺院庵觀,不許窩宿匪類,有朔望寫結。尊官要宿這庵中,萬萬不敢收留。」夢鶴看這和尚好無理,惱起來,把筆提一絕以言志:
苾芻猶識向陽生,堪笑闍藜肉眼睛。
舉頭瑤林任我宿,吾儒孰苦無賢迎。
夢鶴題詩之時,那知有一人在身邊,熟視了半晌,不覺高聲贊道:「好文才!」夢鶴轉身視之,乃一個庠士也。那庠生拱了一拱,請問道:「敢問社臺世居何郡?高姓大名?因甚至此?」夢鶴即取前日所占一本命卦為姓名,乃應道:「小弟姓蔡,名允生,家居霞漳,因遊學至此,要假庵暫宿幾天,候有機會,得人僱考,誰知和尚不肯容納。敢問社兄貴姓大名?」那書生道:「小弟姓陳,號天英。」又說道:「兄何患無處宿?小弟有茅齋離此不遠,雖鄙陋荒蕪,卻無囂塵繁冗,未知有當尊意否?」蔡允升道:「得蒙垂愛,三生有幸,但弟碌碌庸軀,恐不敢攪擾。」陳天英道:「萍水相逢,孰非我輩?然小弟家居清貧,僅是蔬食菜羹而已,倘有怠慢失禮,希祈見諒。」蔡允升道:「這等多謝了。」兩人即攜手同行到家,吃了晚飯,宿了一夜。次早,有一位朋友,乃丁卯科舉人,叫做許文泰,同一位查必明來問:「漳州有朋友稱要僱考,在這裏麼?」陳天英出見,說道:「在這裏。社臺問他何事?」許文泰道:「我這位朋友要僱他做卷。」陳天英即引入見允升,說道:「這位就是霞漳社臺,姓蔡,名允升。」許文泰拱道:「失候了。」允升道:「不敢。」允升復問道:「這位社兄高姓大號?」天英即將兩位通了姓名。蔡允升拱道:「失敬了。」許文泰道:「不敢。」正談論間,而早膳已至,陳天英道:「無餚之酌,可談心乎?」許文泰道:「極妙,極妙!」四人遂對席同飲,議論僱考之事。允升又觀檻外蘭花下有一塊石,生得甚美極奇。允升道:「此石胡為乎來也?」陳天英道:「弟前日遊山水而得也。其色如碔砆之光澤,這數日內,要詠賞一會,但思索未就。幸兄屈駕賁臨,希祈椽筆見教。」蔡允升道:「不敢。書雲:『遊于聖人之門者難為言』。」陳天英道:「對客揮毫,最是文人雅懷。小弟得親見瑤章,興復不淺。」允升復讓許文泰,許文泰道:「兄休太謙。」允升見推辭不得,且詩思勃勃,正要賣弄才華,因說道:「既蒙列位雅愛,敢以獻拙,諸兄休笑無鹽之醜。」乃任意揮灑,不消半刻,成了一篇。席中數位都挨攏來看,祇見上寫道:
檻前卓爾一崢嶸,說是元章神出瓔。
佳璧文華稱國器,璜琮秀美羨朝英。
豈真織女機中墜,恍似浣紗津上生。
談理點頭千古在,虎丘寺內傳頑瑩。
祇因這一首詩使人愛敬,大家稱羨歡飲,那查必明見人人贊美,彼竊自思,以為用這人代替,不患不進泮。外才雖美,未知內學何如?即開口道:「俺大家吃了酒後,拈一題頭來做文章,正見以文會友之意。」天英笑道:「我知你非要會文,乃欲試蔡兄內學耳。」又對允升道:「瞞不得蔡兄,我這風俗,凡有朋友來僱考,必須親試一篇,果然是好,然後敢用他。不然,恐有一二冒假之徒,藉僱考為行,不但虛耗日食,誘騙銀兩,而且誤人功名不淺。兄之大才,不待試而後知,但查兄要作,兄不妨就做一篇,指示大家。休怪冒瀆,幸幸。」查必明道:「弟極不才,安敢當試一字?不過大家潤思集益而已。」允升道:「樽前論文,斯文樂事,若不親試,何以見得真假?請出一題。」許文泰道:「就『出君子以文會友』一節。」允升即提起筆來,隨心應手,遊刃有余,不須臾,滿紙珠璣立成。持與天英諸友看,天英稱贊不已。文泰道:「如今當寫契立數了。必明朗立了契,內寫:如進泮,謝銀一百兩,否則祇送路費五兩,立天英等為中人。」立議明白,大家揖別分散。打探文宗按臨消息,奈提學未到,姑置勿題。且說蔡允升在書館中,款習經書。有感石洞泉水之聲,援筆題一首詩云:
獨坐幽雲洞,泉流似我清。
靜聽危石響,宛對素琴鳴。
潤曲聲輕轉,峰斜影倒橫。
心閉似入定,塵事不關情。
是日,陳天英遣小廝送《喜逢益友十二回文》至,蔡允升接來拆開一看:
芳名喜得善交濃久敬容。
允升隨時即和,交與小廝持去。天英接來一看:
芳名傳友得心濃喜敬容。
陳天英暗想道:「我做一首詩,必推敲半日,在他不用半刻,真捷才也。」過了數日,適逢三秋佳節,楓懸錦旆,菊綻金錢。允升值這良辰美景,正在思想說道:「昔張翰思蓴,屈平餐菊,此其時也。我賢妻,你若在日,依韻和倡,許多快暢,而今不可復睹矣。」正在愁懷之際,忽見許文泰、陳天英諸友齊至,說道:「兄在這裏寂寞無聊,俺大家要扳兄登高遊玩,未知兄肯去麼?」蔡允升道:「小弟抑鬱局處,纔發此興,幸蒙寵召,敢不從命。」
眾人邀了允升,一齊出門,俱到名山秀水,登虎豹之上,踞虯龍之下,左顧右盼,其樂無窮。既而,村沽、野黍、山蕨、溪魚具列於前,數位即次坐劇飲。酒至半酣,乘興限韻做詩,各自對景吟哦。允升先完,具稿與眾席看。
詩云:
九日攜襄天際遊,嵯峨片石自悠悠。
江搖千尺層層浪,楓落孤村色色秋。
萬里乾坤歲月共,一肩琴劍煙霞儔。
休教踏遍蒼苔路,且向傳觴曲水流。
二人看畢,口裏稱贊不俗,心中思索詩詞,說道:「待我們做完一齊來看。」須臾,許文泰亦完,祇見寫上:
相傳此日皆萸遊,載酒登臨興自悠。
片石有情留客醉,黃花開遍耐殘秋。
白衣不讓陶潛趣,落帽寧誇王子儔
作客每歡逢勝會,眼前山水有風流。
陳天英道:「弟亦做完,希祈教正。」數人皆披在席上看:
披茸登山縱意遊,曠觀寰宇心悠悠。
水天一色清泉趣,霞騖齊飛滿樹秋。
曳屐遐思高士跡,攝衣追飛騷人儔。
攜來菊酒對君飲,始覺茱萸古今流。
三人看了,各相稱譽不題。
卻說席中有一個姓姚名安海,係許文泰密友。其為人口舌利便,奸險嗜利,性慕風月,善于逢迎,雖非詩友之益,但笑談遊樂,不可無其人。滿筵在席,高吟和興,惟姚安海寂寂無趣,說道:「蔡兄有此豐姿才學,真不愧相如、君瑞之風,諒令尊嫂必是佳人可知。」蔡允升道:「小弟之內拙,雖不敢以佳人自負,要亦非庸婦之可比,不幸于舊年花謝月缺,幽明永隔,于今一年矣。」撫景傷情,眼淚將下。眾友慰道:「自古紅顏多薄命,眷戀之情,誰忍不傷?雖然,修短有命,惟祈高明,以理節哀。」姚安海道:「兄何患焉。弟那邊離書齋不遠,有一個女子,姓卜名玉真,生得艷冶秀麗,性格溫和,女工之外,更通詩賦。他當天發誓,有才有貌的才子纔肯配他,如今已二十歲了,尚未婚對。兄有這才貌,來去小弟書齋中,不時吟詩挑動他,借弟為斧柯,焉知天緣不湊合乎?若然,則弦斷再續而佳音猶在,妻亡再娶,而佳人猶存,未知兄意何如?」允升道:「極承雅愛,但念亡妻死未三年,不忍再娶。」姚安海道:「社兄年方壯盛,豈有不續弦之理。」蔡允升道:「不然。小弟非獨情有所不忍,且處當今末世,聘儀不備難以議親,小弟不過一介寒儒,那裏有聘儀?」姚安海道:「他父親是老儒,庠名世杰,年已五十多歲,他母親林氏,為人極賢淑,年已四十余,並未有男子。倘回思轉念,要贅一佳婿以娛晚景,不消聘銀,亦未可知。」許文泰道:「姻緣乃百年前繫定,非人所能料。但安海兄一個書館清淨幽雅,有花木水石,不時可玩賞,比天英兄之茅齋枯淡不同,蔡兄不妨去歇他。且查兄家居與他相近,日食奉侍又便一些兒。」諸朋友一面談話,一面吃酒,到了天晚,各各分散歸家。
至次日,蔡允升移居姚安海書齋中,看見席上一柄金扇,展開一看,乃前日被人所試賀壽詩,後寫「敬賀許老社臺」,其筆跡與詩字略相徑庭,夢鶴不覺嘆奇,問安海道:「這柄扇那裏會到此地?」姚安海道:「這筆跡之人與兄相識否?」允升道:「題這扇之人,與小弟相愛,如共一身。若持這扇來送兄之人,與小弟渺不相涉,不知是何人?」姚安海道:「均是一個人。那裏有題詩是一個人,送扇又是一個人?卻因前年,兄貴漳有一個朋友,姓康,名夢鶴,亦如兄來遊學僱考,幸逢許舉人壽旦,諸人賀詩,各要句句藏詩酒,蓋因文泰樂于詩酒而取義也。那康夢鶴亦題一首去賀他,諸友無不稱贊為上乘,乃請他入考。」允升道:「為何不試他內學?」姚安海道:「許文泰本要試他,但因端午節與他到園中觀菊,文泰說:『處今之時,尋芳者孰識菊花之堅貞?』康夢鶴忽嘆一聲,遂吟詩一首。文泰觀其詩才敏捷,句句精工,甚然嘆服。不久宗師要考,是以不試他。」蔡允升道:「這詩不知兄曾記得否?」姚安海道:「記得首二句,請誦與兄聽:『四顧眾芳開滿庭,懶看金石纔葉青』。其餘六句,則小弟忘之矣。」允升道:「後六句弟會誦得,兄會認得麼?」姚安海道:「誦得真,那裏認不得?」允升即誦了一遍。安海道:「莫不是兄在書齋中看見乎?」允升道:「後來這人入考如何?」姚安海道:「彼時這才子,許舉人極稱他有隱德,出場後即要他寫出文章看,他一定不肯寫。及至出榜,墜落孫山,文泰亦送他五兩銀子歸家。」允升道:「夢鶴前年未曾來,那時有夢鶴這等多耶?」閑話莫題,且說安海要謀玉真婚姻,未知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TOP

第八回康夢鶴客齋夜夢
詩曰:
靜觀萬物皆前來,是假是真莫細推。
達者談天有可信,癡人說夢終難猜。
豈期情切幽門感,不意心誠微顯開。
留得隻身飄落在,安知離合不奇哉。
卻說康夢鶴在姚安海書館中沉潛讀書,姚安海每日勸他求親。允升道:「小弟今日此來,原為功名,非為婚姻。」安海道:「今日無事,不如同到街市閑遊一耍如何?」允升道:「這個還不妨。」乃攜手同行。
正是:
身入桃源溪徑開,問針得線真奇哉。
白雲本是無心物,又被清風引出來。
二人走不幾步,遇著一個媒婆,安海認得他,把扇招他一招,叫:「張媽住了,我問你。」那張婆笑得忻忻,說道:「我今日有利趲不?姚官人是要抬舉我?」安海道:「你和我蔡兄做媒。」那媒婆將允升一看,說道:「姚官人你不要說謊了。那位官人這等花容玉貌,又這等壯大,還沒有秀才娘,我不信。」安海道:「瞞不得張媽,他前年失了一個佳配,如今是要續弦的。但他發誓必有才貌雙全、如前妻一樣,纔肯娶他,不然,雖終身零落,亦所不惜。我觀世杰之家有一個女子,正是蔡兄佳偶,煩你去求他一求。若是湊合,重重一個禮謝你。」那張婆道:「我看蔡秀才配得他過。但我問你有多少聘禮?」安海道:「才子配佳人,有甚麼聘銀。」張媽道:「這個做不得。他女立誓要才貌夫君,他父又要有財的女婿。每每去求他,有財又無貌,有貌又無才,養到於今,二十歲了,未有下落。我想他一個女,必寂守孤幃,鈞死然後有匹配。這個任是相知亦難撮合。」頭搖手擺,轉身而去。安海道:「這個老賤人,好大膽!不要管他,走罷。」二人遊覽街巷,日將過午,允升道:「回去罷。」過了大街,轉過一灣,望見數株梧桐,四周綠竹,宛如奚林幽居。當時卜玉真嘗遊此竹圃,有詩一首為證:
竹柳幽陰日影秠,時遊樹下醉忘歸。
閑觀粉蝶雙雙舞,驚得黃鸝處處飛。
時人亦有錄一首為證:
桃開紅錦柳拖金,白玉鋪成綠竹陰。
更有梧桐和月桂,珠璣錯落綴花心。
允升觀了一會,忙問安海道:「這一個所在是誰家景致?」姚安海道:「即卜世杰後園,他的女兒玉真常在這園中玩賞花木。俺不妨到那時看一看。」行了數步,忽見玉真正園內井邊觀女婢汲水灌花。安海引允升密跡潛行,走到後園一堵壞牆處偷看。見得:
柳煙桃露剪春衣,月色花香飄長翳。脣似桃兮腰似柳,臉如花兮膚如脂。立得竿般裊娜,行得萬般旖旎。花魄已消焉敢妒,月魂如動定相依,朱邊引繩舒玉筍,恍然洛浦臨溪遊。園內憑欄映芙蓉,猶如觀音蓮花坐。傅粉的委實羞,畫眉的真是謊。亭亭裊裊,記不盡嬌姿娉婷﹔悄悄冥冥,描不盡香蓮步穩。
當時有錄五言詩為證:
花柳雖妖冶,終含草木形。
何如閨裏秀,絕色自天生。
允升見了玉真,斷送得眼亂,引惹得心慌,說道:「我試高吟一絕,看他說甚麼?
偶遇名花惹悶時,陽春和斷求心知。
玉槎會渡天河路,要得嬌娥許一詞。」
玉真聽得有人在牆邊吟詠,把秋波一轉,看見有兩個人躲在牆後,看見一個書生極俊秀,說道:「好個『思慕俊逸』之詩!但不知是那一個詠的?這等思慕之深也。我依韻和他一首。
諸惜傾筐梅落時,靈臺一點有天知。
引繩汲得漿中液,不是同舟無一詞。」
那玉真和詩畢,把小小的雙腳兒輕移房內去了。允升道:「好酬應得快也!」安海道:「憑兩個是好做一首兒的。可惱走得快,亦不等我飽看一會。回去罷。」允升見境傷情,在路中如醉如癡,說道:「這女子行動聲音好似我平娘一樣。」歸至書齋中,愈想愈真,愈憶愈現,莫不是陰靈不泯,真身出現乎?又想道:「若是我平娘妻,為甚麼在這裏?且我在那裏吟詩,他亦舍得不認我?」又轉一念道:「莫不是夢?」
正是:
情因境遇愈思前,歡欲來時又淚漣。
此日偏能惹追憶,新弦彈出疑舊弦。
是時,天色已晚,金鳥漸漸西墜,玉兔徐徐東升。那允升獨坐無聊,一時困倦,身倚在床板中,頭枕在床欄上,輾轉思想,口念一絕云:
坐對淺燈照悴容,幾聲夜雨落絲紅。
因何柳絮牽花舞,醉殺遊心倒檻中。
允升想了一會,不能成寐,將近半夜,不覺兩目酸澀,心內暗想道:「未知何日得見我平娘妻,不免來去追尋,會他一面,許多受用。」頃刻間,遂別了他鄉客,尋了故國人,早來到即是泉臺路。但見綠楊芳草萋萋,金鳳玉露颯颯,寒氣砭骨,陰冷侵膚。開了玉門關,走到轉鬼司,聽得裏面有婦人聲音,原來我平娘就在這裏。不免敲門。平娘道:「誰敲門哩?」聽了半晌,又道:「這聲音恍似我夫君夢鶴的聲音,他為甚麼到此?待我開門來看。」平娘一看,果是夢鶴,說道:「難得我君恁般心勤,衣褲蓋沾露泥了。」康夢鶴道:「我這幾日不曾見我賢妻,為你割肚牽腸。虧你昨日在井邊亦舍得不認我,到如今害我這等跋涉。」平娘道:「君差了,妾未嘗到陽間,為何有在井邊?祇因俺六月十四夜,梧桐樹下,石片上,不合雲雨,觸怒天威,城隍申文東獄帝君,把妾拘到陰府究問。帝君憐妾賢德孝慈,不甚拘究,惟責罰我君損了一長子,斷了俺夫妻三年風流債,然後,許再相逢。」康夢鶴道:「聽你這說,我妻你是死了,未曾到陽間?」平娘道:「正是。如今這裏乃是陰府。」夢鶴道:「人死不可復生,賢卿說甚麼日後再相逢?除非是夢中相逢·或是待我同到陰會相逢。。」平娘道:「君有所不知,那一日,東獄帝君喚注生司官拿簿來看,那司官稟道:『查得蔡平娘于二十二歲身一劫,過了這劫,壽至八十。今身尸朽爛,不可起生。小神查得廣東海陽縣人氏,係庠士卜世杰之女卜玉真,生得容貌才品與蔡平娘恍惚相似,玉真壽數,今年皆終,宜將蔡平娘神魂依在卜玉真尸魄上。』無可憑據,准妾心同而眼異。心同者,使妾將前事一一都記憶得﹔眼異者,使妾變易人身,將舊人的容貌都忘記得。若要重相會時,必依然記得天后娘娘為媒,簽詩為證,正顯陰光有應。妾即叩謝而出。今幸我君不辭勞若來尋妾,妾身可與君同回陽間。」康夢鶴道:「俺兒子如今在那裏去了?」平娘道:「判在河南開封府去投胎出世了。」康夢鶴道:「俺如今不在漳州家裏住了,現今羈身在潮州府城內姚安海書館中。」平娘道:「妾正要去潮州府城內尋卜玉真了。」二人一路相隨,歡歡喜喜,恰如:
花開花謝謝更豐,寶鏡重新月復朧。
誰識世間事是戲,那知天下人皆空。
卻說康夢鶴夫妻同到潮州府城內,夢鶴道:「來到這裏,即是我寄寓的書齋了,請賢妻入內,同坐片時。」平娘道:「可有人在那裏麼?」夢鶴道:「僅小生一人而已,不須驚疑。」平娘即入內對坐,說道:「君這等淒涼,寧不思妾乎?」夢鶴道:「一日十二時,那一時不傷嗟?惟望賢卿垂念。小生自賢卿別後,枕冷衾寒,亦極渴想,今幸得見,希祈憐憫。」平娘道:「自今以後,合當謹慎。」夢鶴道:「如今在書齋內,非猶昔日梧桐樹下之比也。」平娘道:「務宜快些兒,妾要去了。」
兩人正在情濃之際,忽聞敲門之聲,聽得查必明在外叫道:「蔡兄好起來了,天已亮了。」夢鶴翻身驚覺,卻是一夢,遍體困倦。忙忙起來,將門兒推開一看,見紅日已上半壁了。查必明道:「蔡兄好高睡。兄知提學不幾日將到了?」夢鶴道:「文宗到得好!查兄可急急去尋一個府名,便於進考。」查必明又說了些閑話,隨即出來覓府名了,且按下不題。但未知平娘回生之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TOP

第九回蔡平娘魂棲玉真
詩曰:
乾天變革舊更新,通共兩人為一身。
藕斷亦知絲不斷,魄淪又見魂難淪。
陰陽合理無他理,人鬼聯姻非別姻。
世上猶然未解悟,請君借問焄蒿神。
卻說卜玉真自井邊和詩之後,恨不得看真,斯時亦有轉盼他,雖未甚詳細,亦曉得有一個生極俊雅,然未知這詩是他詠的否。自是以後,終日尋思悒悵,神魂蕩漾,茶飯少進。嘗說:「好句有情求淑女,落花無語怨東風。若是那一個人,他臉兒清秀,身又俊,性又溫。且想他這一首愛情詩,知他一天星斗煥文章,不枉十年窗下苦。如今誰肯作針線引?又不好向東鄰通殷勤,又不好和我母親說出真情。除非到了黃泉路,纔得與他結婚姻。」不數日,睡不安,坐不寧,幽思昏昏,香消玉減。時人有歌《鵲踏枝》為證:
見了那人,吟得句兒真。想了那詩,念得字兒新。青春年少,俊俏聰明。悵惹眉桃,心事向誰吟。愁撞心苗,性命有誰憐。真是有心了奈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
其母林氏道:「吾兒這幾天針線懶拈,詩書不理,悶悶不快,懨懨瘦損,為什麼事?」玉真道:「兒非為別事,祇因前日,兒在花園內看女婢汲水灌花,有二位秀才,一個生得極標致,吟一首詩,兒此時亦酬和他一絕。未知此人是何方人氏,何姓何名。兒這精神是為他牽絆,敢以真情告。」林氏道:「這一個人,吾兒認得真麼?」玉真道:「兒一時看見有二人,未曾認真,但聽他吟詩聲音似漳州人氏。」林氏道:「若是漳州人,我聞有一個漳州人在這裏僱考。既然敢來僱考。必是大才可知。然不曉得這人生得怎麼模樣?」林氏又想道:「倘他娶過了親,卻怎好?」玉真道:「想他昨日之詩似斷弦未娶的。 」林氏道:「兒何以知之?」玉真道:「他詩道:『偶遇名花惹悶時』,又道:『陽春和斷求心知』,吟這幾個字眼,便可知是斷弦未娶的。」林氏道:「我不曉詩中意味,兒試說與你母親曉得。」玉真道:「凡遇名花必喜賞, 何為『惹悶』?陽春其曲愈美而知愈寡,何為說『和斷』?『和斷』定是他前有賢妻,如今斷了。」林氏道:「吾兒好聰明。」
母子正在愁悶之間,聞得外面老嫗之聲,叫:「秀才娘開門。」林氏即出來開了門,說道:「原來是張媽。敢問張媽到舍,有何見教?」張媽道:「來到貴府,總是為著婚姻好事。即因漳州有一個秀才,姓蔡,名允升,舊年纔斷了弦,現今來此僱考。前日遊耍,到你後花園,見小娘子在井邊看女婢汲水灌花。不覺傷情,倡和了詩,情意眷戀,想得廢寢忘食,無奈托我來求一求。其人生得美貌,才學自不消說,然未知卜先生肯許否?」林氏道:「若是前日和詩的人,俺母子都歡喜,須待他父親早晚到日,我自當贊助。倘得許允,即當一人報知於你。」張媽道:「卜先生若許允,宜速速報我知,恐送了人性命,不是耍處。我今且回去罷。」林氏送他出門,遂入內謂玉真道:「吾兒前日花園內所見之人,確是我所說僱考之人。此人姓蔡,名允升,果是斷弦未娶的。未知你父親今晚會到否?」玉真聞這消息,知有下落處,心神漸漸安定。
過了二天,卜世杰到家,時玉真心內怡然自曠,其病十分已有八分輕鬆。其母林氏把前日事情逐一細細陳了一遍,卜世杰道:「我不曾目睹過,既然中你母子之意,便是好的可知。」那張媽聞卜世杰回來,即走來探問,見了世杰,問道:「卜先生臺駕到有幾天?」世杰道:「昨晚纔到。」又問道:「令千金這樁事曾聞知否?」世杰道:「吾兒立誓揀擇良配,至今有年矣,幸得有緣,中吾兒母子意,定是月老推排。敢問他有多少聘金?值今日良辰,可許他即來定聘。」那張婆道:「他說嫁女議聘乃夷狄之俗,佳人配才子,何用聘金?」卜世杰道:「既無聘金,要娶甚麼親?這個做不得。」林氏力勸世杰道:「我夫婦年已半百,未有男嗣,不如招他進贅,以為年老之計,豈不是好?」卜世杰道:「你婦人家,所慮者淺,所見者短。不知他是福建人,倘一旦僥心要去,你我兩個老人家肯跟他去否?如不肯隨他去·教我怎好?不如他有銀子來娶,處得兩便。一來歡喜吾兒得了良緣,不虛生平才學之托,二來我好把這銀子覓一個螟蛉子,庶免絕嗣之苦,且亦好做後來的棺木本,豈不是一舉兩得乎!」林氏聽了,低頭無言可答。張媽道:「既然如此,我且回去問他。他若是有銀子,我即刻就走來回復﹔他若是無銀子,我也不必來了。」說罷,就起身而去。那張媽即轉來問允升,不知允升是一個窮酸才子,那裏有銀子定聘。
正是:
古來才子皆先貧,勞苦心腸情正伸。
漫道姻緣無聘金,天光偏要困賢人。
且說卜玉真這一日翹望音信,直等到天晚,知是不諧了,心中悵然,鬱鬱不樂,說道:「吾立誓要嫁才子,吾父親堅意要銀子,天下事那裏有這等兩全,總是我終身命慳而緣薄。」鬱鬱數日,懨懨在床,形骸憔悴,瘦似絲麻,氣息如縷。世杰看了,駭然說道:「吾兒是何病症?必速請良醫調治。」林氏道:「不消請良醫調治,良醫即在你身上。」世杰道:「良醫怎麼在我身上?」林氏道:「吾兒因你要索人聘金,愁悶至此。他說:『天下財利可求,天下才子難得。若必待有才子、聘禮兩全而後嫁,則將就木焉。』你若不回心轉念,縱有扁鵲之手,恐也難醫這病症。」世杰道:「這個容易。你去和我女兒說知,我即來去唯咐張媽。」乃到張媽家,著他去請蔡允升,速擇吉課,或是要娶,或是要贅,任他主意。張媽忻然,忙忙報與允升。允升即擇一良辰,說要隨便進贅,張媽即來報知。
不停刻,到了世杰家,聽得裏面哀哭之聲,吃了一驚。到得房內,祇見卜玉真瞑目鉗口,手足冰冷,嗚呼哀哉。世杰夫妻相抱面哭,說道:「吾兒,你是允升害死了。」張媽看見,說:「不好了。」轉身跑走,忙忙報與允升得知,說:「玉真為你相思害死了。」允升聞之,不勝悲痛。有一首《長相思》為記。
詞曰:
木蘭車,木蘭舟,萬斛相思載不浮,胸臆待淹懮。江潮斷,江潮流,十種傷心洗不瘳,珠淚何日休。
那時卜世杰對林氏說道:「想起來吾兒之死都是我害他,與別人無干。」林氏道:「如今悔之無及。雖然,吾兒不幸,遇著這貪財的父,死也好苦。總是虧我十月懷胎,養他無成。」世杰聽了,默然不語。既而嘆道:「倘得還魂來,我就憑他主意。今沒奈何,我且出去買棺木來。」林氏道:「必須急去急來,不可耽閣。」
卜世杰正要出門備辦物件,忽聽得玉真有鼻息之聲,既而顏色依然,停了半晌,玉真忽然嘆了一聲,說道:「我苦呵!我康夢鶴夫君,你在那裏去了?你好薄倖!你好薄情!」世杰夫妻見玉真還魂,不勝忻喜,祇說他是胡言,問道:「玉真我兒,你回來了?你父親母親在此,不要胡說。」玉真道:「你是那個?煩你去叫我夫君來。」世杰道:「想必是他死去,去見了月老,月老和他說明白了。」乃問道:「吾兒,你夫君是誰?」玉真道:「我夫君姓康,名夢鶴便是。」世杰道:「是了,如今問有姓康名夢鶴者,便可招他為婿。」又問道:「我兒,你試張了眼,起來看看。」
須臾,玉真張起眼來一看,遂翻身在床中裏,說道:「我苦呵!我看這裏都不是我家。我家在漳州,我嫁與康夢鶴,字其祥,他是天下風流的才子,我與他經生一個男子。我姑姓陳氏,我父姓蔡,名斌彥,現任廣東都司,我母許氏,我乃蔡平娘便是。當日因六月十四夜與夫君月下會佳期,觸犯天怒,拆離俺夫妻恩愛。今東獄帝君憐我賢德孝慈,判我回生來,但皆在我家,怎麼在這裏?」世杰夫妻聞之,不覺大駭,說道:「我兒你說差了,你名玉真,你父就是我,你母即是此人。我兒又說甚麼蔡家許家,莫非是你心昏了?」平娘道:「我神清氣定,那裏會昏?你兒玉真在那裏? 請來相見。 」世杰道:「玉真我兒,你就是。」平娘笑一笑,說道:「有這奇事!我是蔡家女子,名平娘·怎麼又是你兒,名玉真?莫不是我之神魂借你兒之死魄來回生不成?這也罷了,我如今若要去尋蔡家之父母,他不認得我,縱我說出這般回生之事,他亦不信,不如我就把你們認為親父母,你們把我認為親生女兒,仍做玉真,不要名做平娘。但夢鶴與兒係百年前注定姻緣·已經與兒十年夫妻了,生了一個兒子,年已八歲,東獄帝君責罰他,亦都死了,憐我賢德,命不該死,合與康夢鶴百年偕老。希望爹爹訪問漳州此人,與之實說其由。」卜世杰忻然道:「天下有此奇奇怪怪之事,恍如說夢一般。我如今不免新走到漳州地方,與吾兒訪問一遭。」林氏道:「前日來求吾兒這親,亦說他失了妻子,其才貌,人家都稱他好,但他又是姓蔡名允升。」夫妻二人私相議論,又樂得無子而有子,想如夢而非夢。
正是:
事不關心,關心者迫。理一俄聞,俄聞者惑。花謝花開不紀年,愁眉笑眼變時刻。
姑置勿題。
且說蔡允升,聞卜玉真相思病死,無可奈何,惟有嘆悼而已。婚姻之事,自此以後渺不關心。
越有二日,姚安海走來對允升說道:「蔡兄曾聞一奇事否?」允升道:「甚麼奇事?」姚安海道:「卜世杰之女死去一日,回魂起來,聲聲說他是漳州康夢鶴之妻,名叫做蔡平娘,不是叫做玉真,著世杰去問叫康夢鶴的人,乃肯嫁他。但康夢鶴曾來到敝地,弟雖認得他,而未知家居何所。兄說與康夢鶴極相愛,何不同來去見他一會,說出蔡平娘回魂之事。」允升聽他這說,想著前日夢中之語,若醉若醒,若疑若信,忙忙問道:「果有這等實事?」姚安海道:「怎麼不是實事?難道小弟騙你?」蔡允升道:「康夢鶴小弟便是。」姚安海笑道:「兄又來說謊了。康夢鶴前年曾與弟相會過,你欺我忘記了麼?」允升亦笑道:「你有所不知。那前年一個康夢鶴,是假弟名字的,我是真的。」乃與之說其因由。姚安海聽了,心尚未信,說道:「如今憑任你有蘇、張口舌,亦難成就了。但他說還有甚麼會合的簽詩為憑,做過的事業為證。苟非真真的康夢鶴,那裏知他簽詩事情?」允升道:「這個事,我一一都曉的。兄若不信,同弟到他家,說出當初緣故,就不差了。」姚安海道:「好好,也說得有理,但兄不要說謊。」允升道:「若是假的,那裏敢同兄去人家女子那裏好耍的?兄不必疑也。」安海聽了,點頭道:「有理,有理。但這樁事,若得撮合,兄何以謝我?」允升道:「朋友之誼,謝話不消說了。」
二人乃齊出門,望世杰之家而走。忽路邊沖出一個人,頭戴一頂破帽,身穿一領舊袍,把安海扯著問道:「姚兄要往那裏去?我和你來去趁二兩銀子。」姚安海道:「那裏去趁?」那人道:「本縣著差役緝拿漳州姓康名夢鶴、字其祥的,若曉得這個人去報知,賞銀二兩。弟聞兄書齋中宿有一個漳州朋友,諒他必曉得。且兄前年又曾與他相處過。」安海聞了這話,向允升說道:「漳州朋友,這位蔡兄就是。」嚇得允升魂不附體,乃問道:「康夢鶴有何犯法,要緝拿他?」那人道:「我也不曉得。」姚安海道:「既然不知,明是騙我。不要管他,來去幹一件好事。」對那人道:「兄請了。」
不一時,到了世杰門首,允升道:「弟與他素不相識,且無針難引線,弟不便唐突見他。兄先進去和他說,他若問你是何賃據,你說現人在此,他必來請我。我暫在此土地廟裏候佳音。」姚安海道:「有理。」遂自往把門敲響,叫道:「卜秀才在家否?」內林氏應道:「昨日書館裏去了,敢問你是誰?叫他甚麼事?」姚安海道:「老嬸你來開門,我有一句好話對你說。」林氏即開了門說道:「原來是姚叔叔,你要說甚麼話?」安海即把康夢鶴實情告之。林氏道:「這個是真的。吾兒回生來,亦說要這事體為證。如今他父親不在家,不要請他來相見。待我明早寄信去,著他就來。婚姻大事忙不在一時,且吾兒去伊姑家中做客,亦不在這裏。你去和他說說,俺決許他,不必掛疑。」
姚安海辭了林氏,即來土地廟中,與蔡允升一一說了。允升道:「遲了一二日亦無妨。若果有此實事,任他久久,亦是我的,斷斷不能入他人之手。」姚安海道:「蔡兄你就敢決定了,這亦未可知。那卜世杰是個貪利的腐儒,倘有人慕他女兒才貌,把一百八十兩銀子送與世杰,安知不入他人之手乎?」允升道:「兄你不曉的,他若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值此時窮勢迫,亦不過輕身赴死而已,斷不肯因世杰貪利而入他人之手。」
正是:
腸斷夢魂結巫巒,同心相信入芝蘭。
說他若入庸夫手,玉碎珠沉也不難。
卻說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走路,忽遇著查必明,道:「弟在遍處尋兄不見,兄你知事體不好了。 」 允升驚甚,心疑是那人說要拿康夢鶴的事已出覺了,忙問道:「甚麼事不好?」查必明道:「請來去書齋中說。」允升道:「就在這裏細聲說也不妨。」查必明道:「請到館中說亦未遲。」允生愈覺慌然,到書齋就問道:「是何事體?快快說來。」查必明道:「不是別事,祇因文宗昨日到,弟每日立等出府名,那知太尊性貪酷,恃父為當朝宰相,每名秀才賣銀一百五十兩,交七十兩與提學,自己得了八十兩。這提學又不是清廉之官,不敢不應承他,祇是敢怒而不敢言。今進身無門,休煩社兄入考。弟今辦路費五兩,望兄叱存,萬勿見拒。」蔡允升道:「弟無寸功,多謝社兄三餐愛敬,安敢復貪財利?」查必明道:「弟聞君子取予以道,今蔡兄路途遙遠,聊可為路費之資。」允升拱一拱,說道:「蒙社兄深惠,未知他日何以報也。」允升嘆其命窮若此,又懮其禍及若彼,遂收拾行李,約明早起程。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TOP

第十回被奸人陷害沉船
詩曰:
一葉輕舟鼓浪行,西風吹起惹心驚。
思予不挫窗前苦,處世難求宇內平。
人禍忽臨儔可測,天災俄到誰能爭。
茫茫四海本無事,都是讒奸擾亂萌。
卻說蔡允升明日要回家,其肝腸恍然寸斷,一心思:「這奇逢良緣,我若歸去,兩人各別東酉,何時再來相會?若不回去,查兄又送盤費,我又不好再留在此。且人言紛紛,要拿康夢鶴,我心雖無邪不怕鬼,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倘異日惹起禍來,教我怎麼好?嗟嗟!我這一片心緒有誰訴?一點丹心有誰知?惹得我這哭聲似鶯囀喬林,恨得我這淚珠似露滴花梢。」允升在這書館內愁悶,那知許文泰、陳天英諸友因蔡允升明早要回去,設一小席,辦幾碗菜,來扳允升歡飲,聊以敘將別之情。早來到此館邊,聽得允升在裏面愁怨之聲,戀戀不忍去之意,乃入去說道:「蔡兄胡為鬱鬱不快?大家今晚要扳兄敘別片時,醉中可以分袂。」允升陪了笑臉說道:「多謝了。」須臾,姚安海亦到,眾人道:「姚兄都一齊來去。」姚安海道:「小弟這幾時身體不安,酒半點也吃不得。今著諸兄這等高情雅誼,小弟對蔡兄愈增愧歉。諸兄請了,小弟不能奉陪。」允升道:「姚兄尚未出去,鎖頭交你,鎖匙交我,晚間好來睡。」
允升即同眾友到館,次第坐下,陳天英道:「流光如駃,自蔡兄之來,轉盻裘葛更矣。今欲頓然別離,實難以為情。」允升道:「弟蒙諸兄雅愛,一逢相投,誼堅金石。今欲告別,心內惘然如有所失,展轉懷想,真難以為情。」查必明道:「兄不幸尊嫂棄世,在家復無別個生涯,若是歸去,愈生惆悵,不如少留幾日,庶弟得以飫聆誨。倘執意恝然,毋乃嫌弟不能為居停主人乎?」許文泰謔而笑道:「居停主人,恐亦不免。」眾人皆抵掌而笑。陳天英道:「蔡兄非寇准,你可安枕無患。」允升道:「朝夕聚首,弟之素志,是以不憚跋涉關山。今得蒙光寵,不勝雀躍。若要分手陽關,特以囊篋蕭然,不得已催迫矣。」陳天英道:「士君子論文談心,淡水可以療飢。小弟雖不如查兄治庖盈饌,但淡粥清蔬,兄若不厭,甚至一年半載,弟亦可供。罔敢失墜,何必說囊篋之匱乏也?」許文泰道:「不必多言,蔡兄決去不得,大家酒要吃乾。」允升道:「酒好了。小弟今晚盡量,差不多要醉了。」許文泰道:「醉就在這裏睡。」允升道:「小弟蒙查兄饋贐五兩,並包袱都在那裏,不便這裏睡。」查必明道:「兄贐儀合當隨身,怎好放在包袱內。請問兄,你來時,安海在書館否?」允升道:「門兒是交他鎖。」查必明道:「不好了,不好了!兄你不曉得,安海為人心腸奸險,我們和他相與,是把他為兒戲好耍的。」陳天英道:「草木無知,尚向春榮,他亦人也,豈無垂念之心。」大家暢飲,直至雞唱纔散。
卻說姚安海見允升出去吃酒,心竊自思道:「他是福建人也,我是廣東人也,猶如風馬牛之不相及。他明早要去,後日那裏有相會之期,怕他怎麼?不如把他這銀子偷起來,他若是默默不語,也就罷了,他若是要討,我就把他的真名字報在縣裏,猶得賞了二兩,不是湊來共七兩?任我終身賭錢,那有這樣趲得快。」遂將銀子偷去,行李依早舊放在床上。
正是:
不識面中有義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休言災難有胎藏,自古財利惹禍根。
卻說蔡允升吃酒回來,聞查必明之言,心中帶疑,遂把行李開看,銀子果然不見,說道:「不好了,不好了!如今教我怎麼歸去?」心焦神聵,勞攘至天明,見姚安海施施而來,說道:「蔡兄還未起身?」允升陪著笑臉說道:「社兄,別事好耍, 銀子不是耍的。 」安海佯為不知,說道:「你有銀,我不曉得。」允升道:「弟有銀五兩,藏在這包袱內。今包袱在而銀子不見。倘是外賊,必將衣服盡偷去,明是兄與弟戲耍,教弟後日知謹慎了。」姚安海道:「我昨夜不曾書齋中睡,果不知你有銀子。」允升道:「弟鎖頭都是交兄,銀子怎麼不見?」姚安海變了臉,厲聲道:「真果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好意把書齋借你宿,今要回去,就設計藏奸,妄指為盜。你若無盤費就實實對我說,我即去代挪些兒送你。怎麼以盜賊目我?是不以我為德,反以我為仇。這個人真無良心!」允升道:「你銀子好好還我。若是不還我,我遍處投告朋友,你就無體面。」安海拂然而出,把手指一指道:「你這等無理,不要走!」就立一張狀,竟往海陽縣口,對長班道:「我曉得康夢鶴,直來報說求賞,另有一張狀煩傳稟。」那長班即入內稟道:「有人來稟報康夢鶴在這裏,另告一狀。」呈上縣主看,上面寫首:
告狀人姚安海,為屠良嚇騙事。禍因漳州棍徒康夢鶴改名蔡允升,偽托士名,假借書館,並無繫帶一物,不料於昨日突生無良,聲稱失銀,希圖嚇騙。似此流毒,無法無天,勢得上告。
縣主看了,立批朱簽:「即著該差同原告速拘奸棍康夢鶴即刻到縣究問,速速!」那縣差同安海來拿蔡允升,將朱簽與允升看。允升看了愕然,精神聵亂,少頃,把住了心,亦立一張訴狀,懇衙役轉進內衙,呈上縣官看。
上面寫著:
訴狀人蔡允升為叩天追究事。緣升家居漳州,抑鬱無聊,遊學半載,多感良朋饋銀五兩。誰知投宿一日,猶姚安海書齋,不測夢覺半夜,反為跖蹻山泊慘然(疑有缺字)包袱尚存床中,世傳白金忽空。依理,倘是別賊,必盡偷館內所有之利﹔明係他奸,纔竊行李所藏之銀。典守者誰任其責?狗偷者欲諉何人?迢迢道途,舉目多山河之感,蕭蕭劍佩,跬步有窮途之嗟。人心未亡,詎無垂憐之念﹔天道不遠,豈容奸宄之徒。能欺窮儒,難逃冰鑒。
哀哀泣訴。
縣主看畢,心內有想道:「我觀蔡允升這張訴狀,其筆秀雅,如落花流水溶溶,其聲哀愁,如風清月朗鶴唳空。既是遊學的書生,必然飽學可知。但細查這二張狀,明是姚安海偷他的銀子,藉他漳州人,誣陷蔡允升為康夢鶴亦未可知。那裏憑據?若要嚴刑,著他自認,我看文學又不忍。」想了一會,拿一張紅貼子,寫著幾個字,藏在袖內,遂敲鼓出堂,吊原告姚安海、被告蔡允升聽審。
縣主看見蔡允升人物翩翩丰姿,愈加敬愛,問道:「你銀子在那裏不見?」蔡允升道:「小生銀子在包袱裏,約明早回家,那時蒙諸友扳去餞別吃酒,包袱交在安海書齋內。到次早打開一看,不見了銀子。」縣主對安海道:「你這畜生,人面獸心,知他要歸家,偷他銀子是真。重責二十板。逐出!」又對允升說道:「你是漳州人氏,曉得康夢鶴否?本縣要見他一面。」允升道:「康夢鶴有何犯罪?」知縣道:「那裏有犯罪?本縣聞他才學,要請他設帳教示小兒。遣人去霞漳請,他家說遊在這裏。本縣著衙役訪問有此人來回報,賞銀二兩。你若不信,我現有關書在此。」送與允升看,祇見紅帖上寫著:
遠聞其祥先生,腹笥五經,心貫萬古,不讓關西夫子。敢懇高駕貴臨,宏開絳帳,沾儒有造,倘異日獲傳衣缽,皆藉栽培之力也。謹題束金五十兩,聊為紙筆之資,希勿峻拒,適慰鄙懷。
允升視之,不覺怡然,心竊自維說:「俺讀書君子,無罪戾,無犯法,官長拿我何事?大抵要請我設帳都是真的。」因對縣主道:「老爺果是要請他?那康夢鶴小生便是。」縣主道:「你果是康夢鶴?請起來。」又問道:「父母號名不可解,你既叫做康夢鶴,為甚麼改名易姓,叫做蔡允升?莫不是犯罪逃諱麼?」允升無言,但說:「小生惟書是視,非事不染,有甚麼犯罪?」縣主著承發科吏持一張文書與允升看:
廣東察院李,為究償女命事。據都司蔡斌彥伏告前事,本院已經移文漳州,現拿康夢鶴之母陳氏,並胞弟二名在監候解。惟夢鶴一名,據陳氏稱逃潮州府,實是慮罪罔法已極。合票仰該縣官吏照依詞內事理遵行,細察緝拿,鎖解到本院嚴究,慎勿私放。速速!
允升觀畢,昏倒階下。縣主傳該差即日押解,又問夢鶴女命之由,夢鶴即訴其妻蔡平娘病死苦情。縣主憐之,叮嚀該役道:「夢鶴不幸,妻子身故,係命數皆終,今罹此禍,實非其罪。念他斯文,不奈風霜,休走旱路,本縣出銀三兩,與你等僱船去,船中不許你等拘束他。」及許文泰等聞知,齊往保結,而夢鶴已解上船去訖。
正是:
側隱稱仁人,孰能認得真。
若非是才子,安肯發心憐。
卻說康夢鶴解在船中,一心思想卜玉真是他前妻蔡平娘這等奇事,又一心想著故鄉老母、幼弟被禁在監,不能盡其職分。眼淚汪汪,拂淚偷瞧,見得水波飄搖,浩蕩不測,遂吟一詞以記悲云:
猿聲亂雜水聲噪,嫠婦呦呦,罪人呦呦。風流鼓起波流急,江水悠悠,胸懷悠悠。淚添九曲黃河溢,潮信長流,眼淚長流。恨壓三峰華岳低,目斷故邱,心憶故邱。昔思舉案齊眉樂,從此休休,自此休休。今日一線泉臺近,終日懮懮,連夜懮懮。
又見波石有感,口吟一絕云:
石疊高兮波疊興,波搖石動身兢兢。
波來問石何堅美,石卻問波那日靜。
是夜開船之時,風靜月朗,水波不興。那知到了半江,康夢鶴口念未完,驀然一陣狂風,恍如龍吟虎嘯,走石揚沙,把船頭覆在水裏去了,共淹死一十八人。未知卜玉真聞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TOP

 18 12
發新話題

本站所有圖文均屬網友發表,僅代表作者的觀點與本站無關,如有侵權請通知版主會盡快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