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白桃花
大约是在1969年,黛拉的父母相继被人告发,被调离西藏。但对于年幼的黛拉,那段日子却似白桃花洒下的一场剔透的甘露雨。
黛拉是在父母和姐姐离开拉萨后的第二年去往成都的。
当雪山终于消失,她从飞机上望见了一片湿雾蒸腾的绿色原野。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没有山群绵延的舒展大地。
穿过喧嚣的街道和人流,黛拉在内心的惊喜和亢奋中,他们到了。黛拉的父亲扎西左手提起沉甸甸的行李,把小黛拉夹在右胳膊下面,走进了一所长长的庭院。这是老成都遗留下来的一处老式院落。纵长的院子由三所小庭院连接在一起。据说旧社会这里曾是陕西驻成都的一个会馆,现在改为机关的家属院。就在穿梭在灰瓦白墙,地上长满青苔的那个时间,桂花、栀子花、桑果、银杏等花果混合的浓郁芬芳,随着热浪一般的暖风,扑向了黛拉。而虽然早已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黛拉却从其中闻到了来自庭院深处的一缕白桃花的气味。
扎西大步穿过门庭,来到最里面的小院,把黛拉搁在了硬邦邦的地上。
滚烫的热气从地下钻进她的光脚心,迅速窜进了她的脑门。黛拉的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流进了她的双眼。
“你咋个穿得这么怪?”
“快来看呀,她好像非洲黑人!”
“你就是美朵的妹妹------?”
孩子们围上来,用手摸黛拉穿在身上被汗水浸湿了的藏袍。黛拉朝后退了退。警觉地护住背上背着的洋娃娃。那是她外婆的朋友从尼泊尔给她捎来的,轻轻拍一下娃娃的胸口,洋娃娃就会眨动一双凹下去的蓝色大眼睛。要去成都前的那些日子,黛拉张望拉萨上空飞过的飞机,最担心的就是能不能带上洋娃娃。那天,背好自己心爱的洋娃娃跟父亲去飞机场时,她仍忐忑不安,担心飞机上的叔叔阿姨是否会同意她多带一个“人”。为此,她甚至没看清车窗外外婆的眼泪,也没来得及看弟弟傻傻的眼睛哭没哭。她背着洋娃娃,哄它说别怕,就会见到姐姐和妈妈了。但黛拉并不怎么想念她们。而人生的每一次分离,令她更加想往的只是未知的一切。
“你的洋娃娃有点好看喔? 是不是你们藏族人?”
“说什么呢?!”黛拉有些气愤,她嘟噜道。她一句汉语都听不懂,她脱了鞋在飞机上跑,忘了再穿上------她赤脚站在孩子们惊异的目光中,她感到窘迫,嘴里一面愤愤地说着藏语,突然朝地上呸了一口,用从保姆桑姆大婶那里学来的动作,撅起屁股朝孩子们狠狠拍了两下。
孩子们惊叫着朝后退了退。黛拉的姐姐美朵和妈妈白姆拨开孩子们过来了。
“黛拉!”姐姐和妈妈惊喜地叫她。
黛拉看到姐姐美朵和妈妈白姆的头发都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穿着露腿的裙子,脸比馒头还白。她呆呆地望着她们。
“美朵,你妹妹刚才朝我们拍屁股,好下流呀!”
“她还小,她不懂。”美朵争辩道。白姆蹲下来,“黛拉,不认识妈妈了吗?”白姆掉眼泪了。她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到女儿黛拉了。她受尼泊尔籍母亲的牵连,背上了特务嫌疑的罪名,被单位开除,扎西也因此被调离拉萨;便带着大女儿先来到成都,计划安顿好后再接另外两个孩子出来--------
“ 黛拉,想妈妈了吗?弟弟还好吗?”白姆伸手想拥抱黛拉,但黛拉呆呆地站着,并没有投进妈妈的怀抱。突然,她的一双浸满汗水的咸咸的眼睛,跃过白姆的发迹看到了季玲:白色的衣裙像童话里的仙女,有些凹陷的大眼睛像美丽的皇后,长长的发辫,松松地挽在脑后,一些发丝像蝴蝶的羽毛,飞散在季玲粉色的脸颊的两边-------
“看把孩子热的,赶紧给拉拉冲澡,拉拉肚肚饿了吧!”季玲走过来一把抱起黛拉对白姆说。
黛拉惊异地笑了:因为在被季玲抱起来的瞬间,她从季玲身上的竟闻到了令她有些眩晕的白桃花一般的芬香;而在拉萨短促的春季,那是山上的树林里,最令她痴迷的气息,她甚至能嗅出白桃花和粉色桃花芬馨的丝毫差异--------
扎西这时换了衣服从屋子里出来。白姆和季玲在屋门口的铁盆里倒满了热水,把黛拉的洋娃娃放到旁边的圆桌上,脱去了黛拉的藏袍。
“ 看,拉拉都长痱子了!怎么穿那么厚!”季玲说话的声音有些出乎黛拉的想象:嗓门儿有些大而脆,语速有些快。她嗔怪地望了扎西一眼又笑道:“哈,我们院子里有亚亚、非非、美美,现在来了拉拉,就成亚非拉美啦!”黛拉不懂季玲在说什么。她扬起小脸蛋朝父亲望去,看见父亲扎西露着两条光腿,穿了条蓝色的长裤衩,上身只穿了件白背心站在门口吸烟,黛拉哈哈笑起来:“哇!没羞,爸爸没羞!”黛拉使劲刮着脸蛋笑道。
“你也没羞,小黑蛋,别人也都在看你!”扎西朝脱光了的黛拉弯腰笑道。黛拉愣了一下,回头朝四周一看,才发现这小庭院里,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人都站了出来,在看她。黛拉蹲在水里不肯起来。
季玲拿来肥皂准备给黛拉洗澡。
“ 那是我外婆送我的。”黛拉指着地上的藏袍对季玲说。那是一件灰色的薄尼藏裙,在黛拉来成都前,她的外婆妮啦翻开她的那个散发着印度藏香味的羊皮箱,从里面拿出存放了多年的尼泊尔进口的薄尼料,专门给黛拉订做了一件新藏袍。黛拉欣喜地穿上,又蹦又跳,学着姐姐唱起“比拉,比拉-----”给外婆跳舞------
白姆把黛拉说的给季玲翻译了一遍。
“好,好,一会儿洗干净收起来,宝宝拉拉现在不穿,宝宝穿裙子凉快。”季玲哄道。孩子们又围了过来,还有一些摇着竹扇子的老人也过来看。
“看什么看?!没见过洗澡吗?!”黛拉说着从盆子里捧起水朝孩子们撒去。
“你还凶啊!”季玲笑道。孩子们唏嘘着不敢再靠近,远远地望着黛拉。黛拉从季玲的笑容里看到了夸奖,父亲扎西也在一旁冲她挤眼笑,黛拉有些得意起来,当白姆给她身上涂满白色的肥皂沫,黛拉突然就站在铁盆子里大声唱起来,小脚还踢踢踏踏地在水里跳舞。
孩子们一阵骚动:“美朵的妹妹好疯呀!”她们议论道。
“她有舞蹈病!”美朵撒谎说。来成都一年了,美朵的身高突然长到了 一米五五, 脸蛋胖成了双下巴。 她在附近的小学插班读三年级,已会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她和那些孩子站在一起,一面望着妹妹黛拉,一面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说:“她就是有点疯,等会儿我让她疯给你们看-------”美朵和孩子们嘻嘻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