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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中越戰爭秘錄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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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雷場——時空交錯的封閉

  誰也說不清戰區有多少雷了。

  地上擺的是雷,地下埋的是雷,空間掛的也是雷。敵人埋,我們也埋,換防要埋,有的乾脆用抬筐往下倒,地雷順山坡滾,雨水一沖就埋上了。

  一年一個雨季,一場雨埋一層雷,年復一年,雷越積越多,形成了立體的封閉的雷場。

  雷的密度,已是世界之最。

  在表層,到處是用拋撒方式布下的壓發雷,雷殼顏色已和土地融為一體,加上茅草、殘葉、碎石,形成天然偽裝。還有精心設置的絆發雷,定向雷,各自把守著自己的領地。

  有一位處長,帶領部隊一次佈雷四萬顆。

  二月份降了一場冰雹,開始是滿山的地雷被雹子砸得一聲一聲地爆響,後來那炸聲就連成片,雷炸倒了大樹,大樹倒下又壓發了雷,整座山被炸聲與哨煙覆蓋,形成了雷的交響奇觀。

  一次雷擊,竟從不同方向引爆了多枚定向雷。

  國慶節會完餐,團參謀長曲明安拿著三個空酒瓶子,從塹壕裡隨便往外扔,三個酒瓶砸響了三顆地雷。

  在這裡遇到的那些森林動物,儘是被地雷炸斷腿的。二連陣地經常來的猴子,腿是被炸拐的;八連幾個人竟然能追野豬,逮住了,一看,原來野豬的蹄子早被地雷炸掉了。

  偵察排戰士李項田,爬上一顆大樹固定集束手榴彈,不慎從樹上滑下來,不好,要做「閻王女婿」了!下滑中他卻又一把抱住了旁邊的一根樹枝,再往下看,中見地上的灌森叢裡赤裸裸袒露著四、五顆「72」式防步兵地雷。

  有條軍工路,全是泥漿,敵人埋雷不用偽裝,按到泥漿裡就行。七連的軍工背煤油走到這兒,右腳被炸掉了。衛生員上來搶救,當他打開第二個急救包時,自己的一條腿又觸響了一顆雷,腿被炸斷了,他用手摳著泥漿地面想爬出雷區,手從泥漿中又抓出一顆雷來。

  有一條排過多次雷的路,允許慰問團從這裡上去。

  有個姓于的姑娘,實在走不動了,由戰士小孟牽著走。

  終究還是摔了一跤,坐在那兒,喘著粗氣,再也走不動了,可就在此刻,發現身邊有一顆地雷,差點沒壓上呢,小孟喊了聲「有地雷!」

  那姑娘也看見了這顆地雷,好像不踩它也會馬上爆炸似的,姑娘「嗖」地就站了起來,也不用牽了,也有勁了,緊跟著往前跑,想躲過危險區,那姑娘嚇得小臉蒼白,連聲說:「快走,快走。」

  在某團七連六班哨位,班長在哨位前十三米處邊觸三顆雷,人們無法前去收屍,只得把工兵連的「雷博士」尤建華請來。

  這個哨位的洞口被敵人的炮彈炸塌了,需要整修。班長怕新兵出意外,自己早早地起來在哨所前的那棵芭蕉樹下取土裝編織袋。他只是身子晃了晃,腳下卻已觸了雷,雷就在芭蕉樹根部,他聽到了爆炸聲,眼瞅著自己的兩條腿斷的,兩隻腳帶著鞋飛了起來,他沒有看到自己的血,在那一剎那間血沒湧出來。他看到那棵芭蕉樹被摧倒了。

  他被衝擊波沖了起來,想站著,已經不可能了,兩個支撐點都已不存在,身不由已朝後邊重重地倒下去。

  倒下的身子又壓發一顆地雷。那硝煙是從身子下升起來的。半邊屁股被炸沒了。他只是慘叫了一聲。

  這一聲還沒落下,整個身子象被激流托了起來,被那巨大的漩渦沖得翻轉了。

  尤建華用探雷針,探出了一條路,通到六班長的身邊,又探出兩條路,通到六班長的那兩條腿邊,他開始往這邊探路,這條路是通向六班長的那隻手的。

  在空間佈雷,能利用的條件,都會巧妙地用上,樹枝、籐條、竹子,都不會放過,一根毛草也是可以拴上絆線,碰上就完了。

  枝杈上的地雷,會成空爆效果,一炸一片,不是炸腳,而是炸頭、炸臉。

  某部八連的陣地前邊有兩棵樹長到一塊了,只有中間有一點小縫兒,人們說:「看這兩棵樹抱得多緊。」

  誰知就在它的那點小縫裡,敵人也設了地雷。四班一個戰士修工事扛著木頭往回來,木頭在那縫邊一碰,雷就炸了。

  偵察兵開闢通道,休息之後,戰士王華站起來背背囊,甩得動作稍大了點,掛了樹枝,樹枝連著絆線,一顆跳雷響了,一下子傷了七人,王華犧牲。

  陣地上,有幾個人照相留念,膠卷用完了,觸了雷,草叢中的絆發雷,掛在樹枝上的一束手榴彈同時爆炸,兩傷一亡,死的那個戰士是獨生子。

  高出地面的石頭、懸崖,敵人也不放過,想法掛上地雷。某部偵察三連的王啟明,偵察爬過一個窄洞的時候,前邊的人都過去了,可他比別人大一號,胳膊肘觸響了雷,在胸側爆炸,當時就不行了。

  在地下,乃至河流,小溪內,也有層層疊疊的地雷。

  某部突擊組的一個戰士,那次排長在前面走,沒事,他第二個走,感覺不好,喊了聲「排長」,沒等排長扭過頭來,就炸了,炸得很慘。

  還有那公路,走了多少人了,車也壓過了。就在這公路上,一個戰士又踏響了埋在地下的一顆雷。

  有倆架線兵,一個踩在另一肩上架線,地上看不見雷,但那兵往下一跳時,雷就炸了。

  戰士王昌明剛剛十七歲,發洪水後修工事,探得很深了,可那裡還是有雷,不知是哪一年埋的,王昌明觸雷致殘。

  李建學是在修貓耳洞時炸傷的,雷就在編織袋裡。

  編織袋內的地雷,有的是當初裝土時就隨土裝了進去。敵人設雷也很狡猾,會設到你門口,把編織袋撕個口子,塞進雷去,又恢復原狀;

  還有一個連隊的戰士想在編織袋壘的壁上釘個木樁掛東西,一釘就釘在雷上。

  現在請看看被譽為「鋼鐵陣地」所在的八連戰士遇到的雷:

  新戰士樊萬齊修工事,雷炸了,炸掉了一隻腳,左眼球被炸得掛在臉頰。

  這個陣地的通道,邊上草長得高了,不容易分清通道,就派戰士把草剪一剪,似乎看到草下有根線,但已經晚了,戰士被炸傷了。

  在這條通道上,有塊大石頭,翻這塊石頭很容易踩滑,一旦滑倒後果不堪設想。只有炸掉它。

  用了不少炸藥,山崩地裂的爆炸之後,這裡已成了一堆碎石,開始清理這些碎石。王新勇放心地揚起鎬頭起石頭,誰知那一鎬下去,便又砸在雷上,爆炸了。

  王親勇當時很清楚,看到自己穿的高筒雨鞋被炸了一道口,像是撕裂的,便還以為僅僅是撕裂一隻雨鞋呢,不一會,血便從雨鞋那口子裡往外淌,知道不好,抬到醫院才知道腳炸碎了。

  48.陰險的迷藏

  在雷的重重包圍中,人們怕踩雷,寧肯象踩梅花樁一樣走石頭尖,可偏偏那石頭尖上就布了雷。

  一炮連戰士張際順扛著木頭。專門走刀背似的石頭,敵人像猜著了會這麼走,在石尖上的一點條子縫內塞上了地雷,張際順腳尖正好踩上,前三個腳指頭和腳掌被炸沒了。

  想思樹下也成了敵人喜歡埋雷的地方。還總有人去把地雷踩響,後來高炮某單位不得不去幾個架線兵把相思樹炸毀。

  在某陣地上有五棵芭蕉樹,有一棵開花了,火炬似的很美,距哨位不到十米。不久,便結出了一長串芭焦,那紅的花依然還在。

  那樹冠使人心曠神怡,那樹根下的雷卻使人不敢越雷池一步,戰士們將毛竹劈成竹槽伸到那棵樹下一步,哨位戰士製造的「尿素」可以順槽流到芭蕉樹根下。

  在戰士們即交將換離開哨位的時候,那樹上的芭蕉成熟了,一個戰士用兩根粗毛竹舖在地上,像是舖上了兩根鐵軌,他踩在上面,一步一步終於到了那芭蕉樹下。

  那串芭蕉掛得很高,有人說:把樹砍倒吧,砍倒我們就可以收摘芭蕉了。這個兵說,不行,這芭蕉樹還長呢,還年輕呢。

  這個戰士攀上這棵芭蕉樹,手已經抓到了那串芭蕉,芭蕉串斷了,他閃失了一下,從樹幹上落下來,兩腳沒有落到那「竹軌」上,偏了一點,觸雷了。那美麗的芭蕉被炸斷的,戰士喊:「芭蕉樹!」可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腿也被炸斷了。

  在另一個陣地上,哨位不遠處有棵小芭蕉樹,洞內戰士閒得無聊,想用那棵芭蕉樹美化陣地,把樹移栽過來,邁過去剛一挖,雷就炸了,士兵犧牲。

  敵人的詭計多得很,尤建華排出的詭計雷就有二百多個,每一個是一種詭計,每一個的詭計都不一樣,每一個都是針對人們的心理而埋設的。偽裝得十分巧妙,小鬼子們確實鬼。

  這是雷的迷藏,是動真傢伙的藏貓貓,佈雷為藏,藏得嚴嚴實實,想都想不到,排雷為找,找不到為輸。

  你能藏,咱能找。

  對不起,咱也能藏,讓你找,你能找到嗎!

  在老山主峰,水源突然斷了。

  派尤建華帶著戰士周鴻斌去排除障礙。

  從主峰下去,用探雷針,一針一針插,像納鞋底似的插了一遍,三百五十米的通路排出了一百四十顆雷,終於看到了水源,是敵人用鋼鋸把水管鋸斷,水向石縫裡流去。

  只有那滔滔流水的聲音,周圍死一樣的靜,翠竹,綠樹,美麗的長長的籐條,一種天然公園一樣的景色。看到這優雅的環境,不會是一種放鬆,有一種恐懼感立刻襲了上來,是心靈深入的預感,一種心理上的無形的壓力。

  毫無疑問,敵人就躲在附近。

  他一隻手拿著探雷針,有地下「納鞋底」,另一隻緊抓著五個捆到一塊的手榴彈,蓋是擰開的,一有情況就可以投出去。

  離水源還有一米多,有片帶著露水的草葉,仔細辯認,葉子卻有些無精打采。他警覺起來,抓住一棵小草,輕輕一提,草根是被鏟斷的,下面有東西。

  他輕輕地提那草,不一會就認了出來:詭計雷,最上面的是一顆蘇式地雷。

  有一條天然的籐條橫在那兒,彎彎曲曲,老態龍鐘的樣子,這籐條太美了,做籐條枴杖會有龍頭枴杖的那種效果。這麼美的東西長在這兒,敵人不會不在它身上用心計。

  籐條果然拴著地雷,那雷是五個一組的。他摸到了拴在籐條上的引線,細繩繃得很緊,一動籐條就炸,一剪這繩子,也會炸。

  他不動籐條,也不剪繩子,先摸到雷,把雷的保險閂上。

  這下可以剪繩子了,取下幾顆雷,再順著那線往下摸。底下還會有雷,不然怎麼能稱得上詭計雷呢?現在該「順線摸瓜」了。

  土是濕漉漉的,一摸,是一根削得很實的手簽,順竹籤往下摸,是一個綁在竹籤的手榴彈,竹籤周圍喧嘩著那麼多精製的小地雷。

  不得不讓人佩服小鬼子的精明,這雷設置得何等科學。

  可尤建華要高他們一招。

  他入伍前是建築工程學校的高材生,是研究爆破專業的,他潛心研究四個國家的五十多種地雷。一天中午,在排除一顆壓發雷時,那顆雷發生了「半爆炸」,那無數鋼珠炸出來,屁股和肩膀上炸進了五顆鋼珠,還有一顆鋼珠從嘴角鑽進來,撞掉了一顆大牙,忍著巨痛手指甲將鋼珠一一摳出,最後才「噗」的一下吐出了嘴的鋼珠和半截牙齒。

  在雷的迷藏中,敵人那一套對他來說迷不住,也藏不住。

  敵人自以為得計,竟把他們的傳單貼到了尤建華那個陣地的一個哨位。這不是欺人太甚嗎?那傳單下會有雷。

  那斷的的竹子,被敵人利用了,敵人來襲擾,會像踩高蹺似的踩在竹茬上,往這邊運動,竹子內不會長雷。

  這回就給他們來竹子雷,竹子的斷茬裡先裝上石子,再放上地雷,最後再灌上點土,單等敵人到這裡來踩高蹺。

  還有棵樹倒下了,像條長龍臥著,敵人為了避開地雷,準會從這倒著的樹幹爬過來,保險得很,也吉利得很,像乘上了一條龍。

  尤建華把那樹皮翻開,用砍刀在木質部砍出洞來,洞裡塞上地雷,再把樹皮復原,就嚴絲合縫地蓋住了。只等敵人晚上來乘龍。准讓他當個「乘龍快婿」。

  這還不夠,又專門在地上按上鞋印,按上老鼠的爪子印。

  夜裡雷就炸響了,那聲音聽起來像過年放二踢腳。

  49.最後一顆雷屬於他

  人們都記得遇上的第一顆雷,某部偵察兵排到了第一顆雷,都不敢輕易動它,找了個長竿,挑在竿子的一頭,顫顫悠悠地挑了回來。

  「挑回來個西瓜啊!」

  都躍躍欲試,想上去摸一摸,又不敢。

  「只能摸,不能動手動腳,摸一下就犯錯誤了。」人們還是笑。

  第一顆雷總是喜劇。

  人們也忘不了自己遇到的最後一顆雷。

  最後一顆雷總帶著一生的遺憾。

  那只是一瞬間,卻會改變一生的命運。

  那一瞬間,那是那樣偶然,那樣奇巧。

  某部陣地,那是著名排雷大王排除最後一顆雷的地方。那位英雄排了第1201顆雷,雷排完了,在下坡時,他把探雷針往地下的插,正好插在了土裡的雷上,炸了,眼睛被炸瞎了,腿被炸斷。

  在老山,有這樣一句口頭禪:「地雷一響,國家來養」,這話指的是步兵。對工兵來說,是「地雷一響,立即火葬」,因為工兵排雷是趴下身子,被地雷炸掉的常常不是腳,而是頭。

  我們無法聽到這些同志談他們遇到的最後一顆雷。只能找到那些觸雷後的「幸運兒」。

  劉玉祥:

  我是8月22號遇到的最後一顆雷。當時我已經排地雷1193顆。

  打了一千條狼,卻被狗咬傷了。

  最險的還是晚上排雷,黑得連點影子也不見,那草又密,大小枝條縱橫交錯,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只靠兩隻手的感覺,我把袖子挽到頭,這樣兩隻胳膊的觸覺也可以利用起來。

  探雷針咬在嘴裡,把兩隻手伸到草叢中,一點一點往上抬,輕得很,遇到有絆線,就感覺到了。

  最後一次是在救護的那個地方,通路上碎石很多,排過多次了,我想再稍加寬一點通道,讓人們通過時更保險些。結果觸了雷,當下我被炸得懸起來,屁股摔得疼極了,連忙捂著屁股,生怕屁股摔壞了。

  人們過來給我扎止血帶,我才想起屁股摔一下算什麼,炸的是腿。在醫院鋸腿,我聽得很清楚,中間斷了一根鋼鋸,又換了一根鋸條。

  以往每排一顆雷,都要記下,那數字越積越大,想起那些阿拉伯數字,有一種榮耀,一種自豪,可最後那個阿拉伯數字,卻讓人窩囊一輩子。但我不後悔。我聽有人說,寧肯什麼也不要,還要那條腿,這不可能,總有人會遇到最後一顆雷。

  最後一顆雷給我的雷場生活畫了句號。

  最後一顆雷送給了我兩條枴杖,我把它當成人生的腳手架。

  偵察連四排長權國紅很開明,戰士們喜歡找他吹牛,八月份出去搞偵察,指揮組對他說:「你注意點,別踩了雷!」他樂呵呵地說:「踩了地雷還不給咱個一等功?」

  他第二天就觸雷了。

  果然給他記了個一等功。

  那次是5月28日, 前邊的那個戰士往石上攀,負重40斤,重心偏了,眼看要倒在通路外邊,另一個同志去拖住他,不料負荷太重,兩人一塊倒下,站起來時,踩上了地雷,一人炸掉左腿。

  從那以後觸雷的多起來,全連排長差不多在幾個月中先後都受傷了,好像敵人的雷很會收拾他們這些兵頭將尾。

  這次他們是走到雷窩子裡了。在前的工兵發出很慘的叫聲。四排長權國紅趕忙前去救護,卻絆響了一顆手榴彈,彈片把胸口炸傷。

  權國紅把工兵背了起來。工兵的傷很重,可是剛邁出步子,也觸了雷,只見泥土全撲了上來,兩人全倒在了地上,權國紅的右腿被炸掉了,再看那個工兵,又負了第二次傷,這次是炸了眼,「我的眼給泥蒙住了。」工兵喊。

  權國紅看很清清,那不是給泥蒙住了,眼球被炸了出來。

  他心裡難受,好像那雷不是炸在腿上,是炸到心窩子裡頭。他怎麼也沒有料到這最後一顆不僅炸了自己,還讓已經失去腿的戰友送去眼睛。

  哪怕是自己的眼睛炸了呢,自己怎麼就踩到這兒呢?

  想救他,反而害了他。

  我怎麼回去見同志們,怎麼回去向人家人父母交待啊!

  戰士們把傷員從那深山背下來,人人身上都是血,都累得倒在那不能動了,分不清誰是傷員,抬擔架的來了,抓住一個滿身滿臉是血的就往擔架上放,」X你媽,老子沒傷,傷員在那兒!「

  權國紅被抬走了,從那以後他像變了一個人,再不是那樣隨意開玩笑,最後一顆雷不僅使他失去了一條腿,也給他帶來了永生永世的內疚,夜裡他總是夢到那位工兵,他遇到任何一個盲人,都會想起那個失去了右腿而又失去了左眼的小兄弟。

  50. 給生者的悼詩

  人們都以為尤建華死了。

  他的老鄉們把第一杯酒灑在地上,哀悼家鄉出來的排雷英雄。

  家鄉的父老鄉親悲痛欲絕。

  6月底, 尤建華到麻栗坡拉波紋鋼,在停車場見到了老鄉徐親新民,一見尤建華,沒看清似的又往前跟了幾步,追著看,這下就嚇跑了。

  尤建華熱情跨上著,他竟然往後退:「你不是死了嗎?」

  尤建華沒有回答,只把手伸過去,可他還不敢握手,那表情不亞於見到了一個從麻栗坡墓穴中走出來的人。

  好像他的死是預料中,而活著卻讓那麼多人驚訝。

  戰友暢懷大笑:「連火化隊的人都說你死了,親自給火化的呢。」

  尤建華沒有笑,說他死,這不是真的,但火化隊那遺體是真的。

  那是不久前犧牲的工兵冒建新,尤建華和他是江蘇老鄉。

  尤建華:

  我和冒建新在集訓隊是同一個屋,他蒙著眼練習,練到抓一把火藥,正好二兩,捧一捧,正好半斤的水平。

  參戰前我們一同探家,那個姑娘一定要嫁給他,家裡不太同意,當時給姑娘介紹一個木工,她就跑到建新家裡去了。他們領了結婚證,操辦得很簡單。

  我們一塊歸了隊,冒建新給我買了到鄭州的火車票。

  在車上,我要把買車票的錢給冒建新,他怎麼也不要,見我硬要給,就說:」等我們凱旋回來時,你給我買車票還不行嗎?」

  我同意了,我說話算數,凱旋時車票由我買。

  現在要凱旋了,冒建新不在了,這車票還買不買?不買,我心裡更難受,覺得對不起戰友,這是精神折磨啊!可是要買呢,人不在了,買車票燒了,這算什麼事啊。

  冒建新他們那個洞離敵人太近,大小便不能出去,頭一天晚上,他不小心把解手的盆子弄翻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幾個戰士就罵,當天晚上開會時,他為這事向全小組做了一個檢查。

  第二天他犧牲了,戰士們哭得很傷心:「昨天帶做了檢查,就這麼走了!」

  那是敵人的炮彈把他們的哨位炸塌,五個人傷了三個。六班長五林長趕來為冒建新包紮,小冒說:「裡面還有兩人人。」

  等班長把兩個戰友包紮完,才了現冒建新是腿被炸斷了,血流得很多,他自己進行了包紮,但卻無力把繃帶紮緊,血帶在淌。

  如果先搶救小冒,也許......

  他的愛人給他來了封信:「我無論生男生女,孩子要起名叫愛軍。」

  收到信時他已經犧牲。

  這一天,宣傳科長劉學公帶著戰地記者來到尤建華所在團,這裡是老山主峰。他們是來瞭解尤建華事跡的。

  人家一聽來意先嚇了一跳,然後才說:「不會吧,尤建華剛執行任務回來。」

  尤建華來了,他自己也覺得好笑,看著熟悉的劉科長把眼睛都哭腫了,誰不知道自己剛剛摸了閻王爺鼻子回來。也許是那個跟在自己身邊執行任務的小戰士以為自己死了,哭得那麼傷心,報話機早把這哭聲給傳過來了。

  那是5月20日凌晨, 尤建華帶著兩名戰士來到那四十米的懸崖邊上,溝那邊就是敵人,射孔看很很清楚。為了切斷越軍特工的偷襲線路,需要下到懸崖底。

  他們帶著八條背包帶,尤建華把背包帶一條拴住腰,一條拴往腿,這樣就可把他倒提起來。崖上有顆小樹,背帶另一頭繞在樹上,讓兩個戰士拽著,一點一點往下放。

  敵人在懸崖也設了地雷,如果頭朝上往下滑,身體就會觸雷,只能頭朝下,腳朝上,用那背包帶吊著往下來。一隻手必須支撐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向下滑,剩下的一隻手抓著探雷針,一針一針地往前探察,懸崖上的草棵、石縫內都有雷,探出來,就用牙齒咬住地雷絆線給再用另一隻手排雷。

  身子被繩子吊著,一晃一晃的,晃動幅度大了,牙齒就得趕緊鬆開絆線,不然真會晃炸了呢。

  稍一穩,咬住再排,在半空用一隻手操作,動作顯得十分笨拙,力氣真要用完了,懸崖上的棘刺,石頭尖,把他身上劃得到處是口子,滿臉是血,繩子在腰上勒得像是要斷裂,急救包捆在腰間,光榮彈套在脖子上。現在是頭朝下,氣也喘不上來,腸肚也像是要倒出來似的,眼前一切全是倒置的,崖底的石頭都直對著腦瓜頂,總覺得繩子不存在了,腦瓜在飛快地向下附落。

  他一連排了八顆絆發雷,才下到溝底。

  誰知剛剛站穩,敵人的炮就打過來了。

  上面那兩個兵急壞了, 以為敵人發現了尤建華, 以為尤建華中了炮彈,如果「光榮」了,就趕緊拉上來,決不能讓敵人把屍體弄走。

  兩個兵急急忙忙片的拽,把吃奶的勁兒也用上了,那繩子在手裡快速地倒著,下面的尤建華就騰空而起了,想撐護一下崖壁都不行了,像是拴著的一隻吊桶,在那懸崖上一碰一碰,碰過去碰過來,直衝著那無數硬枝、尖石蹭過來,劃得他痛不欲生,想躲也躲不了,只是兩隻腳在半空亂登,兩隻手也亂抓撓,什麼也抓不住,手也劃破了。

  他真是火透了,一拖上來,就喊:「我沒死呢!」他真想把那倆兵狠罵一頓,可那兩兵一見他,就撲上去把他抱住了,哭得那個傷心,好像他真死去似的。

  「我沒死!」他又喊了一句。

  那倆兵還不放手,好像怕他死去。

  「放下去,把我重放下去!」

  於是重新把他吊下去,這次他頭變得暈起來,眼前一陣一陣地模糊,心裡也變得很亂,似乎繩子放得太快了。

  真險,在他落地的時候,支撐在地面上的兩手之間,竟有一顆蘇制壓發地雷,差一點腦袋就沒了。當下全身冒出了冷汗,像散架似的癱軟起來。

  記得剛接防時,他先帶五個人到陣地上見習,分到某部的工兵連二排四班,吃飯時發現全排才做了幾個人的飯。人呢?誰也不回答,飯後才知道他們排上來二十七個工兵,死的,傷的,現在包括一個見習的,只剩下了七個人。

  陣地上養的狗,大多也帶著雷傷。三連一條白狗看到一個戰士出來解手,以為是有情況了,也衝了出去,結果觸雷,成了一個「小兒麻痺症」。

  有一次尤建華執行任務,霧很大,看不清路,在一個交叉路口,那條狗不走了,他們一看,前面好幾顆絆發雷,還連著爆破筒,今天這狗如果不出來,也許就觸雷了。

  後來他看到更多的是戰友的雷傷,這使他心裡總有一種失職感,人家靠自豪感、責任感往前衝,他靠的就是這種失職感,雖然他平時很文靜,最怕干冒險的事,可是怕,也得幹下去。

  一針一針地探,鋼的探針他磨短了七根,一年穿壞了八雙解放鞋,排出了越軍地雷1101顆。

  那次他們出發,通過雷區,像納鞋底那樣開闢通路來不及了,只能探出一個一個碗口的坑,一米一個坑,就踩著這種坑走,坑小,腳後跟不能沾地,否則就有觸雷的危險。

  他一隻腳踩在這小坑裡,一個新兵踩在那邊的小坑裡,伸過後來想把定向雷遞給他,誰知只差一米夠不著,再邁一步就行了,尤建華喝道:「別動!」

  新兵停住了。

  他用探雷針向地下扎,想探出一個能落腳步的地方,把那定向雷接過來,就在那一腳步掌大的地方排出了三顆地雷,新兵站在那兒驚得不敢動了。

  尤建華這邊只是前腳掌著地,實在受不了啦,身子有點晃,他想把腳後跟也著地,站得穩一點。

  但他知道在這樣的雷區,就是腳後跟也不能隨便落下,他那雙眼就像是看出腳下帶有雷。就先用探雷針紮腳後跟那個地方,一扎就感覺出來了,有雷,先把雷排出來。

  你看他兩隻腳沒動地方,竟然在手能探到的地方排出了十七顆地雷。

  新兵不敢看了,手擋著眼哭:「排長,咱個不行了吧,還能出來嗎?」

  尤建華說:「別慌,一步不能錯,雷炸不了咱倆一根毫毛。」

  他倆邁出最後一個腳窩的時候,真有那種邁出了閻王殿門坎的感覺。

  那天,劉科長去團部,正式聽到了尤建華犧牲的消息,悲痛至極,先是發瘋一樣地罵:為什麼不早點把他保護下來,排雷英雄都得完蛋嗎?難道就真不不能一個囫圇的排雷英雄嗎?他排了那麼多雷還讓他進去冒險,是看他老實嗎?罵完了便哭,哭完了便揮筆寫了一首詩《悼尤建華》。

  第二天就帶著戰地記者去採訪烈士尤建華的事跡。

  接待他的就是尤建華。

  51.讓雷場告訴未來

  戰區地土地上,布的雷總是比排的多,大地成了一張雷的儲蓄單,支取的少,存入的多。雷已成為大地細胞的成員,隨著大自然的變遷,與那些有靈性的及沒有靈性的萬物一起沉浮,它會沉睡,也會醒來,卻不容易消亡,隨時有可能重見天日。

  地殼殘留的雷是留給子孫的遺產。

  不要以為地雷只是在對壘的陣地上,雷的擴散遠遠超出了敵我陣地。

  老鄉耕地常常耕出地雷來。上山打獵、砍柴,也會觸雷致殘、身亡。某部在山上發現了一具屍體,很像是特工觸雷了。屍體被抬回來,很多人都來看,看看越南特工是什麼樣。有人當即辨認出來,他是一個村裡的老鄉,上山找獵,踩到了敵人埋的地雷上。

  一個苗族小伙子上山砍竹子,被炸斷了腿,周圍又沒有人能救他,村裡派人找到他時,他已經不行了,家裡只剩下兩位老人。

  老鄉也會埋雷,哪裡需要人們禁止通行,就來個地雷封閉。長到兩三年的三七很值錢,有的百姓就在三七棚子邊上埋上地雷,誰也不敢貼近。

  在一個並不算太靠前邊的小村莊,村裡也有三個人觸雷,死了一個。有個人腿被炸壞,架了雙拐,從此他也就和地雷結了緣,家裡地雷不少。

  他家只有他一人,行動不便,怕人們來禍害他的東西,就有房子周圍到處布了地雷。

  部隊配合地方有關部門,想辦法在群眾中收武器彈藥,總也收不完:「你們要用地雷保陣地,我們還要用地雷保家呢。」兄弟們分家,除了分家產,也順便要分一下手榴彈、地雷。一顆手榴彈、地雷也可以換一瓶罐頭。老人在去世前給兒孫留下的遺產中,也包括手榴彈、地雷什麼的。

  地雷做為遺產留給後代,大量的是在地下掩埋著。

  即使是在表層拋撒的那些成千上萬地雷,年年的雨季都會帶來大量泥沙把它們覆蓋。洪水一來,便被捲入深層,開始了漫長的沉睡。

  但這些雷也並不甘寂寞。

  在上甘嶺方向,戰士挖水道,挖到一米七了,戰士還是觸了雷,某團二連一個哨所滑塌了,需裝編織袋加修,他們是在地下兩米的深處取土,連隊的通信員小楊裝了一編織袋土,他把袋子提上來,墩一墩,想墩實一些,不料袋內已混入一顆雷,剛一墩就炸了,腿被炸斷,流血過多......

  某部的指揮所是高在一個龐大的天然洞內,洞內可以搭起很多帳篷與木板房。這洞可稱得上是世上自然奇觀,如果旅遊者進來,絕不會失望。

  這洞很深,友軍探過,打著多節電池的電筒走,越走越深,還有地下河,電池耗完了,只得返回來。為了防止敵人從洞裡摸過來,就布了雷,連地下河裡也拋撒了雷。

  這地下河通著洞外,有不寬的石縫,水就從那裡流出來,出水處正好是某部醫院,有時就可以發現從那冒水的地方會冒出雷來。

  在某了地有一條暗道,實際上是一條不寬的山洞,可以通到敵人那邊去。後來這山洞就封閉了,裡邊密密麻麻地全布了雷。

  過了幾年,佈雷的部隊已換防走了,這條山洞似乎被人遺忘了,成了一條地下雷場。

  那裡邊的雷會怎麼樣?沒有人知道。這恐怕都留給了歷史。也有人想像,在某個世紀,人類會打開這個山洞。

  但有時歷史也會濃縮。為了前去襲擾敵人,到眼皮底下干一傢伙,決定重新打開這個山洞。

  山洞打開了,他們像是一群未來的人走進了二十世紀人們留下的洞穴。

  洞裡依然是二十世紀的那個樣子。

  洞裡是稀泥,泥中是地雷。

  這個陌生的世界,排雷全靠兩手一把一把地插那稀泥,那泥有毒,三個人的手都腫得老高,皮磨掉了,就感染。空氣中也有毒,刺得眼睛紅腫。

  從這洞裡排出的雷是用筐抬的。

  排到洞那頭,他們便看到了敵人的哨位,這才有一種返回了二十世紀戰場的感覺。

  通過這條「古洞」,他們直插到敵人的廁所,把麻袋準備好了,誰來拉屎,就把誰裝回來。

  臨撒, 他們在敵人陣地上放了火, 火燒得很大,敵人使勁地喊。內容無非是「救火啊!」

  他們又返回了這條「古洞」,重新佈雷。布了多少?沒法統計,要求是達到敵人無法來排除。

  這洞又成了一個雷洞。洞又被封死了,別人是找不到它的,成了一個埋在地下的無人知曉的雷場。

  人們說:我們這一代是無法打開它了。

  也許未來人會發現它,那時人們會像探索山頂洞那樣,不過關注的不是石器,不是骨針,不是用火的遺址,而是雷。

  這些地雷一旦被人們投放到在自然的懷抱,一旦和大自然融為一體,被大自然所攜帶,所庇護,人就對它們無能為力了。

  人可以排雷,但僅僅是在雷場的大平面上開出幾條線來,那叫通道。

  螞蟻們可以把地雷蛀透,戰區的螞蟻能在水泥板上蛀窩呢,老鼠們可以在地雷上嗑洞,老鼠需要磨牙。但被螞蟻、老鼠蛀壞的地雷有幾個呢,地雷畢竟不是油餅。

  1916年5月3日,英、德海軍在日德蘭半島附近的海域展開了一場激戰。戰鬥結束後,英艦「魯普斯」號發射的一條魚雷仍在海上橫衝直撞。後來,有人在世界的其它海域也見過它,直到1972年後才不見它的蹤影。

  看來是需要時間,悠久的時間。時間就是歷史。積澱已經留給了歷史,歷史會使地雷失效消逝,也會使地雷和恐龍蛋一起永久存留,並會使地雷變得像出土文物一樣珍貴。

  當我們在某部一連一排採訪時,他們正在搬家,陣地上貓耳洞內的波紋鋼全拆下來。

  既要搬走,那所有貓耳洞都要炸掉,炸不掉的天然洞,石縫,就都布上地雷,整個陣地上都有地雷來封死,從裡到外。地雷一箱箱運來,連那戰地舞廳也堆了那麼多箱的地雷。

  這戰地舞廳是戰士們背水和水泥修的,上面編織袋被復層有二十厘米厚,舞廳內佈置得很美。

  明天一早這個舞廳將不復存在,它將被炸成平地,然後在上面佈雷。標準只有一個:讓敵人無法到這裡來,也無法在這裡排雷。

  從明天起一連這裡也不再是舞廳,而是一個再不能人有來的雷的原野。

  戰士們在達裡舉行最後一次舞會。

  大家盡情地跳。音樂是歡快的,從此這裡再也聽不到歡快的音樂。

  跳累了,就坐在一邊的地雷箱上歇一會兒,接著跳。以後再不會有人到這裡來跳舞了。

  排長不想跳,班長郭慶喜也不想跳。「你說,以後還會有人到這裡來嗎?」

  「來不了啦。」

  「真可惜,這兒風景多好,打完仗,應該開個旅遊區。」

  「坐直升飛機,不落下來,在頂上盤旋。」

  「後方好多人候到這兒看看呢。」

  「不打仗,就沒有這麼多人想來了。」

  「我就想來。」

  「來了,在那兒立腳?都是雷了。」

  「不打仗的時候,這雷也沒法整了嗎?」

  「沒法。」

  「以後科學就發展了呢?」

  「也許。」

  第二天,人們聽到那裡沉悶的爆炸聲,舞廳消失了,從此,那裡只剩下了雷,留給大地也留給歷史的雷。

  雷躺在地下,不會永遠呈靜態,不甘留在一個地方,如果說雷成為地球的一種細胞,那麼無數的溪水,河流,無數的塌方,滑坡,則是這種細胞轉移的肌肉、血管、淋巴。

  某部偵察排執行任務過一片流少地帶,道路是排過雷的,誰知流沙的滑動又帶來了地雷,把一個見習學員的腿炸了。

  在某團部有一處接水的地方,人們常去,不料就從山上滾下來一顆雷,就滾到了這接水處。

  某團三連新兵陳維標到廁所解手,正蹲著,從山上滾下一顆雷,在身邊炸了,嚇得他提褲子就往洞裡鑽。別人聽到地雷響,以為他觸雷了,說了一聲「不好」也往外來救他,見他提著個褲子,臉嚇得沒點血色。他的體會:地雷這玩意,你不踩它,它也會來找你。

  某部機關前面有一條小河,河裡常有地雷衝下來,層層水波常會雷推到岸邊。這裡的偵察連在河邊清理衛生,一次就從淤泥中清出三顆雷。

  那次發大水,水把一個存放地雷的彈藥庫沖走了,還有那設在水道石縫中的貓耳洞,整箱子的雷被衝散,(當然也有不少罐頭),於是山下的那條河就成了雷河。那雷不僅能順流而下,還會逆流而上。

  河裡的雷群順著水流沖得很遠,幾里之外還有撞響雷時見到的水柱,再往前就不知道了,河從哪裡流出國界,雷也就從那裡走向了世界。

  敵人冒著生命危險偷偷過來埋下的那些地雷,也將從這裡物歸原主。

  有一條山泉匯成的小河,平時水很小,所經之處,常有十幾米到幾十米的落差,形成多處瀑布。

  最有氣勢的是在某公路邊,那瀑布從石壁上倒掛下來,下面就是一座石橋,水珠總是把石橋濺得很濕。

  到了雨季,這瀑布就變得很有氣勢,很遠就聽到了嘩嘩的水聲,瀑幅一下寬到了十幾米以致幾十米。

  那瀑布中以常會席捲著地雷滾落下來,在崖底發出清脆的炸裂聲,只是瀑布水聲不斷,使這地雷的炸聲顯得不那麼震耳。

  這崖下的橋很重要,一直有崗哨。也流傳著不少驚險的故事。說敵人特工為了炸這橋,化裝成老百姓,趕著牛過橋,牛背上的柴草裡裝著炸藥,到了橋上,那趕牛的便走開了,守橋戰士立刻鳴槍,牛驚了,奔跑起來,剛跑過橋,就炸了,牛炸得粉身碎骨,橋沒事。

  雨季到了,瀑布變得兇猛起來,濺到橋上的水在流淌。

  溪水攜著泥沙到這裡跌落。

  突然有一天,那石橋處轟轟的響起了爆炸聲,地下與空間都在傳著這巨大而沉悶的聲響,有人說那是天上的雷鳴,也有人大喊一聲「不好!」再到石橋上去,才發現那石橋竟然被炸壞了一大塊,碎石飛出很過遠,連欄杆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人們能估計出這需要多少梯恩梯炸藥才會炸出這個效果。

  人們看出來了,那天兵天將便是洪水瀑布,它們攜帶著人類贈與的無數地雷,橫衝直撞。

  滿山遍野的地雷滾動了,匯入那暴漲的小河,那一道道的雨裂溝中露出了深埋的地雷,圓圓的,像鵝卵石那樣經過千百萬年大自然的磨礪才成為適於滾動的卵狀,地雷天生就是卵狀的,適應滾動的。像是服從天命的一群的士兵,一聲令下,便到那低凹的翻滾的河流中來集合,順著激流,排成多路縱隊,雄赳赳地向前開赴。有的站隊了,淤積了,一股激流,一個旋窩便又把它們捲起,加入那開進的雷大軍。

  那水無可阻擋,那雷也無可阻擋。

  水流到哪兒,雷就滾到哪兒。

  這流動的雷的大軍終於來到了這懸崖邊上,它們跌下去了,起先還是連續爆響,終於那麼多雷一起跌落,轟隆,轟隆,那爆炸聲壓倒了瀑布發出的聲音,看不到哨煙,看不出濺起的泥土,但那雷的大軍一起爆炸的力量,竟將那石橋炸傷了。

  還有那無數沒有爆炸的雷,在水中翻滾,隨著泥沙一起向前衝去了,衝向深溝,衝向前面的開闊地,也衝向河床。在這裡,地雷猶如地球表層的癌細胞,在隨著河流的血管擴散,再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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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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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八百個蜜月加起來不滿三百個足月

  看見了,那是他的家。那兒,是她的家,也看見了。她在幹嗎?三排長入神地看著車窗外頭。他看不見他們的家。他們還沒有家。當兵的成了家也依然沒家沒業。兵車向南飛駛著。二排長想著他那新婚半月的妻子,擔心著她那瘦弱的身子,一米六六的她毛重才九十斤,風一吹像要倒。他同時為自己的弱肉強食而內疚。她的家也看不見了。她在幹嗎?最後那一晚上,真委屈她了,真不好意思。他們談了四年多,可結婚太倉促了。一說打仗,都湊開了熱鬧。此一去生死未卜,幹嗎非先找上一個不可呢?他覺得還是不該結婚的,可還是結了。部隊那一陣到處都是結婚的,甭說招待所,連菜地連豬食棚連庫房連作坊,所有的房子都住滿了。新婚的和老婚的,領證和的沒領證的,都往一塊住。他給更新的結婚的戰士讓了房子,動員她回去,她哭了,說什麼也不走。他們的蜜月才半個月,這一別又是「君今往死地」,他也沒法勸了。真委屈她了,住到了連隊的大會議室,還沒爐子。到晚上,四班副又成了新郎,沒地方找房子了,也在會議室湊合吧。對角上一個角一對。最後那一晚上,像集體宿舍,真不好意思。四班副那邊又是新婚第一宿。有什麼辦法,燈一滅,動靜小著點兒吧。辦完事,漸漸覺得冷了。換得再緊捂得再嚴也還是冷。睡不著。就是不冷本來也睡不著。睡不著又不能說悄悄話。聽聽那邊,他們也沒睡著。不知道忍了多半天,他發話了:「四班副。」「到!」這一聲四個人都樂了。「冷吧?」「真冷。」「睡不著?」「睡不著。」「外邊月亮挺亮。」「是挺亮。」可真冷。「」是挺冷。「」一冷又顯著黑了。「」黑點兒好。「」還是亮好。「好什麼,一亮咱們就全曝光啦。」「乾脆起來聊會兒天吧。」「聊吧。」「哎,等會兒開燈,我們這口子還沒穿好呢。」燈開了,大會議室,對角上,一個角一對,穿著衣服又披著被子,四個聊起天來。

  團裡的集體婚禮上,新娘代表發言最來勁,她說,軍人就是最可愛的人,說理解信任,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現在馬上結婚才是最實際的行動。全場都給她喝彩。

  那個團的集體婚禮,新娘家代表是唐山東省姑娘,念著念著理解支持的講稿,忽然冒出一句,地震沒砸死,這回又上前線,嗚嗚地哭開了,一下子沒人說話了,新娘子們挨個抹淚。

  那個連的炊事班長才有意思呢,他八三年和原來對像訂的婚,一說打仗女方吹了,結果他的家鄉又出了個見義勇為的姑娘,先來信自報家門,接著就到部隊來了。本來姑娘就是想打抱不平,安慰看看這老炊,可指導員故意拿話激人家,說現在可不能結婚,一結就連累你了。姑娘一聽,說結就結,好讓他放心上前線。第三天就在連隊舉行了婚禮。聽說那姑娘叫沙志紅。

  說著說著,兩對新人又來了情緒。排長的她天亮就要走,;四班副那一對還是新婚之夜。又閉了燈,雙輕手輕腳地。這叫什麼事吧。一打仗真什麼也不顧了。二排長歎了口氣。真委屈她了,那最後一晚上。兵車還在向南飛駛著。

  一位團政委說,為了讓大家安心上前線,我們為十六對新人組織了集體婚禮,團裡各級主官都參加,拍錄相,發紀念品,把聲勢搞得大大的,戰士們很感動,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們的老兵多,都二十二、二十三了,再打兩年仗,都成了困難戶。二十四歲以上的還有一百零九個沒對象呢。我們想辦法吧,有苗頭的就抓住。有的姑娘就是到部隊來看看對象。一看這場面這氣氛,咱們也結。團裡搞完,營裡連裡統統搞,一共組織了六十多對。我們就是要通過這些來告訴人們,儘管是打仗了,也還是結婚的多,吹燈的少,理解的多,不理解的少,就是要告訴大家,你們仍然是最可愛的人。

  一道參戰命令,使集團軍近八百多官兵成了新郎。

  八百對新婚夫妻的蜜月有長有短,長的不到一個月,短的十天八天一個星期。偵察參謀齊華林結婚第三天就被電報召回部隊,開進經過西安時,妻子和岳父、岳母都到車站送行。在站台上,她轉著淚說她害怕,總夢見唐山地震。齊參謀是地震孤兒,一家六品人,父母弟弟和兩個妹妹那次全沒了,就剩他一個。臨開車,老丈母娘說,唉,我們娘倆一個命,老頭子就是我們結婚第三天上的朝鮮戰場。工兵連指導員張建國晚上八點鐘趕回河南老家,騎自行車帶著未婚妻到縣政府敲開秘書的門辦了手續,晚九點入新房,第二天早晨七點登上返回部隊的車,結束了為期十小小時的蜜月。

  八百個蜜月加起來,不滿三百個足月。

  參戰部隊有兩個突擊:突擊結婚的多,未婚妻突擊吹燈的多,集團軍有了八百新郎,同時也有了兩千多名「吹燈兵」。

  在戰區,到處都可以聽到這樣的故事,各級政工幹部似乎尤其注重這一點,對之都有精確的統計數字,然後再向你談幾個曲折的或者感人或者令人憤慨的事例。臨上前線突擊結婚,說明我們戰爭的的正義性質和群眾基礎,說明後方人民的理解的支持,說明八十年代戰士最可愛;而眾多的吹燈兵在前線出生入死忘我戰鬥,則說明當代軍人負重報國,說明新一代士兵的高尚情操,說明他們更可愛。

  19號陣地25個兵,平均年齡22歲,沒有一個結婚的,自稱「光棍陣地」。光棍陣地上原先還有五六個有對象的,一說打仗,尤其是一上陣地,就一個接一個的吹燈,最後只剩下了李廣才。光棍們都把他的她看成是全陣地的唯一希望,而李廣才自己,一方面很自豪,同時又多少覺得有點對不起大家。對象是他的中學同學,並且在第二汽車製造廠上班。部隊臨出發她要來看他,他沒讓她來。她來信說上前線才是真正的男子漢,我在後方支援你。上陣地後,李廣才給她寫信,沒說是在全團最前出最危險的陣地上,交防的友軍在這個陣地上堅守期間,平均一天傷亡一個,這些當然不能告訴她,不能讓她更提心吊膽;。但陣地情況李廣才寫信告訴了同學,也終於傳到了她的耳朵裡。李廣才從一上陣地就盼信,盼了兩個月,她的第一封信終於來了。信中說你們是了可愛人的,有更多的好姑娘在等著你,咱們分手了你別有包袱。這信不僅對李廣才,對全體光棍都如同一記悶棍。光棍陣地悲哀了:咱19號算是沒戲了。光棍陣地憤怒了:媽的回去哥們兒替你找她算帳。都吹了,光棍陣地這回是名副其實在鐵桿光棍了。沒有了後顧之憂,老越來吧,來了光棍們就猛干,總想過過癮。不過李廣才和她還通著信,她告訴他,她春節結婚了,是廠裡的,他於是向她祝賀。此舉雖然招來光棍們的一致譴責,李廣才卻說,我們畢竟愛過一場。

  最使前線官兵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吹燈。這些戰場上的男人們最恨的就是負心姑娘。即使敵人似乎也不曾使他們那麼痛苦,即使敵人似乎也不曾讓他們那麼憤怒。

  吹燈,指的是中止戀愛關係,而且通常是一方還熱著,那邊已經絕情了。只要有談戀愛地方,就會有吹燈現象。在參戰部隊,吹燈的更多更集中些而已。但吹燈一詞,無疑是個極有中國特色的字眼,它所包含的社會心理內容,它所體現的文化倫理背景,都是中國式的。

  吹燈本身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戀愛關係不像結婚那樣可以明確地以證為準,再者戀愛過程極易出現反覆,一句吹燈話一封吹燈信,也許是分離的起點,也許不過是個小小的波折或大大的玩笑。多少多少個吹燈兵這種統計數字肯定會有許多折扣在,當然也有確定了的,比如欠燈信同時就告訴過去式的對象,我已經於或者即將於某月某日與我的丈夫結婚,不有的參戰前請假回家結婚結果她已經成了他人之妻。如此悲壯的軍人我們遇見的不止一位,這都是吹燈兵無疑。除非我們的戰士有百折不回令人敬佩的騎士之風,再把她從情敵手中奪回來,像他們在戰場上那樣一往無前,有我無敵。可惜中國人不興這個。中國男人沒那樣的精神。我們就會罵娘罵女人。

  吹燈兵中,感情越深的越痛苦,同時也就越是理解諒解對方,恨勁也越小。倒是同一戰壕戰友們,為他忿忿不平,對她猛罵一個點兒,什麼激烈難聽的話都說。那些負心姑娘們,成了戰場上男子漢們最大的發匯對象。上戰場所遇到的一切困難艱苦危險不幸等等,都向著她們盡情地猛烈發洩,也許從中能獲得一種心理平衡吧。我們總是向弱者發洩和施威。我們常常詛咒不該詛咒的,而對該詛咒的卻緘口不言。新婚別者,不見「沉痛迫中腸」,吹了燈卻如此怒髮衝冠。而這吹燈怨之中,總讓人感覺到一些男尊女卑,從一而終之類的小生產的歷史要求。我們向來以為離婚包括吹燈——被甩了、被蹬了——是一種人生的失敗,一種人格的降價,一種行狀的污點,總之是一種極其丟臉的事情。臨此窘境,我們又總是求助於開設道德法庭進行缺席審判。

  既然離婚率適當上升是現化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那麼吹燈增多便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尤其女性主動提出者為多,這似應是一種進步。相對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相對於父母之命媒妁之方,這都是進步。生活就是選擇。婦人同樣有選擇的權利。軍人之上戰場是沒有選擇餘地的,難道因此就有權利連帶剝奪姑娘們對未來生活的選擇麼?我們在前方打仗不就是為了後方更幸福麼?這裡有一封吹燈信——

  強弟,請原諒,我們分手吧!現實無法使我們結合在一起,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我是可悲的,又是可憐的。我以為這樣的選擇在將來對你是很幸運的。雖然我們現在都很痛苦,但這對你是一處解脫。

  原諒我吧!原諒你這個瘋子姐姐。生活為什麼如此捉弄人啊!這裡我給你買了一套《水滸全傳》,但願此書能給你解悶,在此,我求你不要談到付錢一中。你就當作姐姐的一點心意收下吧!!!

  最後,祝你在戰爭中走向新的彼岸。

  無論寫信人出於什麼心理和動機,至少這種方式還是較為文明的。

  進步與退步相隨相伴。在眾多的吹燈之中,確有不少是非感情因素在起作用。雖然完全由情感支配的愛情不會有,但愛情畢竟不同於交易。商品化再徹底,人類也不可能進化到或說墮落到那一步。某偵察連戰士劉正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犧牲,第二天寄來了一封信,別人拆來一看是封吹燈信。副指導員送骨灰到烈士家鄉,吹燈姑娘聞訊趕來,哭得那傷心,最後提出作為烈士遺屬她應該得一筆撫恤金。副指導員當場公佈吹燈信將其羞跑。好在這樣的人還不很多。有同志揣摩此種心理寫了這樣幾句。並把它登在戰區報約上——

  如果你當了英雄,我就是英雄的愛妻;

  如果你犧牲,我就是烈士的未婚妻;

  如果你負傷,我就是殘疾人的朋友。

  這也不失為一種概括。兵們尤其是吹燈兵看了很解氣。解氣也只是一劑精神勝利法。真正感情深的棒打不散,本來就經不起考驗的吹了燈或許是塞翁失馬,多一次選擇機會也未必不好。

  53.戰地流行的歌

  那拉的中秋之夜,沒有月,揚虎城還沒有爬到洞口,就失望了。外面黑黑的,天上不但沒有月亮,還灑下一天的淚雨來。傍晚,他和文書趙志剛給前邊的特供陣地送了一趟節目物資,回來又像地老鼠一樣鑽進這無名洞,用定向地雷和手榴彈封閉洞口。想起是中秋節,大家都沒心思打撲克,吹牛也吹不熱乎,又都睡不著覺。楊虎城又想起那個風雪夜的小站,想起老媽媽追著火車跑的身影。他爬向洞口,這十幾米這次卻顯得這麼長。總是不到頭。月亮出來了,他想媽媽在家看著月亮,月亮在這兒照著我,他一邊爬一邊想。但他失望了,他先聽到雨聲,他又看見黑暗。楊虎城在離洞口若懸河兩米處停了下來,再往前就是封閉區域了。他看著那一小塊沒有月的外邊, 沒有月畢竟也是中秋節。那天半夜差不多這個時候,12月6日夜11點40分,兵車到了他家的那一站,那個叫孟□的小站,他聽見了媽媽的喊聲,還有姐姐們的喊聲,他不顧一切地跳下車去。他撲向媽媽,三個姐姐都哭了,見他剃光的頭,他對象也哭了,哥和弟弟扶著60歲的母親。一家人在車站上等他已經等了三天兩夜半。他心裡亂的要命,他們說的什麼他都沒聽見,自己說的什麼他也不記得。只覺得停車40分種就那麼一小會兒。他被叫上了車。鐵罐頭車把媽媽他們送遠了。媽媽抓著他的手,跟著車跑,哥哥扶著拉著媽媽。他真想跳下車,真想哭。他後悔他沒跳下車,後悔車出了站他才哭出來。

  貓耳洞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楊虎城的臉上卻濕了。兩點多鐘,想是雲裡推出那輪中秋的月,他看見對面他們那邊的陣地上滿坡碎銀似的月光。媽媽一定在家看著這月亮,他想,月亮在這兒卻照不見貓耳洞裡的他。

  戰士陸平安在貓耳洞裡收到一封信,是哥哥寫來的,不知道父親和母親現在怎麼樣了,他趕快撕開信。兩個月前他曾收到電報,說父母雙雙住院,速回家看望,可即將上陣地的他,哪裡能走得開。陸平安接連寫信問候安慰詢問,可是家裡一直沒回信。信終於來了——

  弟弟:

  原諒哥哥的可能,你罵我吧,咱媽和咱爸,在兩個月前的半個月之內雙雙亡故......爸爸臨終前一再囑咐,你剛去打仗,過兩三個月再告訴你家裡的事,打仗事大,別讓你分心......

  陸平安呆了,那張紙飄然落地,好半天他才哭起來。同哨位的戰友揀起來一看,三個人抱頭哭成一團。他們幫小陸找出急救紗布,抹上哨煙凝成的黑灰,點上兩支蠟燭,三個戴黑紗的士兵一起跪向北方,一起磕了三個頭。陸平安說:「爸爸、媽媽,孩兒不孝,等打完仗,再去給二位老人家上墳......」

  戰地的軍人們,起得最多的是母親和妻子。戰地的歌曲,非此也不能流行起來。

  七九年對越作戰打響之後,一曲《再見吧,媽媽》唱遍了全國。老山作戰以後,先是升起了《十五的月亮》,繼而揚蕩起《血染的風采》,87——88年度,戰區最為流行一首男女聲二重唱《兩地書,母子情》。

  《再見吧,媽媽》:戰士——母親

  《十五的月亮》:軍人——妻子

  《血染的風采》:軍人——戀人

  《兩地書,母子情》:戰士——母親

  前線軍人大都喜歡這幾首歌,否則它們不會流行。這四首歌,也都曾經引起過爭論,見仁見智,宜唱不宜唱,但爭論歸爭論,軍人照唱不誤,前線的這人尤其需要寄托和抒發自己的情感。

  團政委吳延明說,有的指導員跟我說咱們不能讓部隊唱《血染的風采》,太悲了,渙散軍心,有的還說有反戰情緒。臨出發前好些家屬也跟我說,這個歌不吉利,太喪氣,這還沒走呢就說不回來、不起來的了。他們不懂噢,這就是政治工作。還有讓歌給唱垮的部隊嗎?沒聽人說嗎,在福建前沿,前幾年咱們不讓唱鄧麗君的時候,他們的大嗽叭成天對著你放。後來呀,咱們大陸的流行歌曲比鄧麗君還鄧麗君了,你猜怎著,輪到他們不敢聽咱們的了。「國軍」倒害怕「共軍」給「腐蝕」了。再說,總得讓人有個發洩渠道吧,你越堵,越是給自己找麻煩添亂,越禁止越壞事。我就是要讓大家唱《血染的風采》,出發前唱,路上唱,開會唱,開飯唱,天天唱,反覆唱,唱得多了,就不在乎了,就不覺得悲了,士氣就起來了,我的思想工作也就好做了。

  開進途中,天津新兵小韓說,前天在火車上,我無意中唱起《夢中的媽媽》,我就流淚了。出發以前,我寫信跟媽說,我們打的是防禦戰,領導上說危險不大,讓家裡放心。我媽媽回信,說了好些鼓勵的話,讓我聽領導的,向老兵學習,讓我別想家,好好照顧自己。我本來想把媽媽的信帶著,可是領導說不能帶沒用的東西上前線,我就把媽媽的信放在營房了。離前線越近,我心裡頭越不平靜。那天,我唱《夢中的媽媽》,唱了兩遍,不知道眼淚怎麼就流出來了。我真是無意唱的。我長到十八歲,頭一次離開家,頭一次離開媽媽,我又一想,我入伍已經一個月零三天了,我已經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了,不能哭泣,打仗保衛四化不應該想家,我就把這個缺點改正了。我就不唱《夢中的媽媽》,我使勁多唱讓青年人歡樂的歌曲,和老兵學習打撲克,經過政治教育,我不想家了。媽媽的那封信,我也放在營留守的包袱裡了。你看我是真的不想家了吧?

  八七年十月,在八里河東山主峰,總政歌劇團慰問演出。下著雨,觀眾沒有一走的,他們中間好多人,是各個陣地派來的代表,提著錄音機來看,回去給堅守陣地戰友們放,演員們也在雨中演出。著名女歌唱家張越男登台了,她說:「我是一個入伍43年的老兵,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我為戰士們唱,那時候我還小;在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的前線我為戰士們唱,那時候我還年輕,現在,我已經老了,但你們正年輕。今天,我代表後方的母親,為大家演唱一首《兩地書,母子情》——

  「孩子啊孩子,春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夏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秋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冬天我想你......」

  深情的歌聲在主峰的雨中迴盪,在人們的心中轟鳴,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雨水,滴著淚水。 這場雨中演出持續了一個半小時, 最後一個節目是,政委指揮大合唱《血染的風采》。

  八八年二月份,新華社一記者寫了篇內參《不要給戰士送「催淚彈」》。

  記者說,這首《兩地書,母子情》,「目前正風靡老山,成為前線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不論在舞台前,陣地上,還是在貓耳洞裡,戰士們每當聽著這支歌,就深切地凝思、靜靜地流淚。」「從邊防部隊對越自衛還擊戰以來,前線流行著許多歌曲」,「召喚著年輕的戰士們奔赴戰場,英勇殺敵,勇往直前。」「然而,1985年後,前線流行歌曲出現了一些新格調。有的歌,戰士們邊唱邊流淚,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味道。有的歌使戰士思親念家之情油然而生。」「近幾年,有一種傾向,似乎把戰場上的歌寫得越淒婉、越悲壯就越感動人。格調低,、旋律悲,起不到振奮士氣,戰勝困難,壓倒敵人的作用」,「八十年代的軍人,有理想、愛學習、懂生活,他們需要的是富有時代氣息、體現青年特點、蓬勃向上、生動活潑、優美動聽的歌,而不是需要催人掉眼淚的歌。再說,中越邊境戰爭,我們是正義的,而且始終佔著主導地位。在敵人面前,為什麼要表現得淒淒慘慘、悲悲切切呢!」

  54.她們在第二戰場

  丁卯中秋,一封信從四川富順寄到了松毛嶺前沿,人們一看,是四個月前在這裡犧牲的八連指導員朱厚良烈士的妻子胡正英寫來的。信中附有一首詩,她請求將這首詩在厚良的犧牲地讀一下:

  今天, 你再也不能夠/象每次探親時那樣/沉浸在家庭的溫馨/沉浸在那本該屬於你的/——我的微笑,女兒的嘻戲之中/祖國母親的一聲呼喚/你便去了 你用你堅實的腳步/你是揣著故鄉親人的重托/踏著那瀰漫著哨煙的焦土/你用你青春的鮮活的血流/灌注著祖國的邊陲/灌注了南疆的杜鵑/灌注共和國旗幟的火紅/你去了是軍人的妻子那能沒想過/在這感情的天平上/我們選擇了祖國/為了和平的太陽不落 你用你最後的吶鹼/振動了千萬個戰友的心/這聲音, 也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頭/我的愛人啊,我最親愛的人!

  今天, 中秋佳節/我把你呼喚,輕輕呼喚/呼喚著我們執著的愛/天上那一輪圓月啊......

  妻的呼喚,他已聽不到了,就像上次,他的聲音,她沒有及時聽到一樣。丁卯春節,朱厚良從陣地給地寄了一盤磁帶。但家裡沒錢買錄音機,她也曾向人借,人家推說機子出了毛病,她跑回家就哭了。直到噩耗傳來,直到記者到她家採訪,她才從記者的錄音機裡聽到了丈夫半年前的聲音——

  親愛的妻,為夫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不曾給你多少溫暖、幸福,更別說什麼歡樂。我感到,我給你帶來了負擔:老人的照料、家庭的重負、孩子的哺育,還有難耐的相思、掛念和擔憂。這些,我只能自責和自愧。但你卻從沒嫌棄過我,而給我無私的奉獻,積極的鼓勵。

  她天天盼他的信。她天天從報紙上看前線的消息。那天她又去收發室找報紙,找到的卻是失望,人們把當天的人民日報藏起來了,因為那上面有他犧牲的消息。當領導準備把那消息跟她談時,她正背著挎著包要去上夜校。單位接到縣民政局的通知,正商議怎樣告訴胡正英,她從一樓到二樓借毛筆來了,人們問她幹嗎,她笑著說練毛筆字,其實大家都知道,她又要給厚良寄包裹了。幾天之後,她悲痛著還是把那個包裹寄出了。不過,這一次信封上和包裹上寫的已不是「朱厚良收」。她在信中說,厚良生前在給我的信中交待了兩件事,一件是讓我買些防中暑的藥品寄去,他說戰士們在貓耳洞裡太熱了。怪我沒抓緊,現在遵照他的囑咐,給你們寄去。第二件事,他說他太忙了,讓我幫他做些工作,給你們在後方的親人經常寫些信,給他們一些安慰也好。請你們把家庭地址都告訴我吧,我要遵照他的遺囑給你們的親人寫信......

  戰友們深深懷念他們的指導員,也深深感銘這位好嫂子好大姐,從前線寄去了無數安慰的信件,集團軍政治部主任朱增朱揮筆寫下了《為了和平的太陽不落》的長文。

  元旦前夕,老山又收到胡正英的一封長信:

  親人們:在我愛人朱厚良犧牲以後的這些日子裡,你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鼓勵著我和我的全家。是你們那種無麼奉獻、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高貴品質,鼓舞和溫暖了這顆因失去親人痛苦絕望的心。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是一個極平凡很普通的軍人妻子。我愛我的丈夫。我應作為丈夫帶來上的舖路石,尤其他上了前線以後,為了讓他更安心工作,還好兵,多打勝仗,我盡力不把家中的困難或者因思念擔憂過度的怨言向他吐露,別讓他為了我們這個小家分心,影響戰鬥。但是,我也是一個感情的奴隸。日日夜夜地盼望著他平安無事,早日凱旋。我和女兒在家裡天天掰著手指頭計算著他歸來的日子,讓我們歌功頌德享家庭的溫馨快樂!

  可是, 今年5月31日於天,可恨的越寇,可惡的炮彈卻撕碎了我的夢幻,奪走了我的厚良。我哭泣、呼喚!「厚良!你走得竟是那樣的匆忙,你哪怕是再多活十年也啊?」我們那年邁的雙老是多麼盼望你回家來,安度他們的晚年;我們幼小的女兒是多麼需要你的培養教育;我又是多麼盼你回來,讓我們好好地團圓。可你卻永遠地去了......

  面對我們那天真可愛而又永遠失去父愛的小女兒,我忍不信滿面的熱淚,特別是當房子看到電視裡有穿軍裝的解放軍叔叔時,她就要反覆地問:她的爸爸是不是那樣神氣;每當幼兒園阿婕發給她糖果時,孩子也是要叫給她爸爸留點,等爸爸過年回家時吃;當孩子與小朋友一塊玩耍各自談論自己的爸爸時,我那倔強而又不曉事的孩子呀!也總是對小朋友們說,她爸爸還在前線打壞蛋,打完敵人就要給她買新衣回來,還會給她講許多許多的老山前線的故事......孩子呀!你爸爸可已經永遠不能回來了。我的心真碎了,住進了醫院,體重下降了三十幾斤。

  然而,為了和平,為了正義,為了祖國的安寧幸福,不知又有多少軍人的妻子用柔弱的肩膀,用堅毅和頑強,獨自承受著家庭的重負。那耕耘農田、照顧婆母兒女的汗水,那在夜半更深遙遙思念的淚水,無不包含著她們對丈夫——軍人純潔真誠的愛情。戰爭豈止是對軍人的考驗,我們同樣經受著考驗。

  親人們:請你們放心!現在我的身體好多了,每天堅持上好班,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盡力照顧好老人和孩子。當然在念後漫長的人生路上,也許我還會遇到坎坷,但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厚良的親骨肉,我們的小女兒撫養成人,讓九泉之下的厚良安息......

  死者,已經去了,留給活著的只有無盡的思念和悲傷。朱厚良犧牲後,胡正英天天為他守靈——屋裡正中懸掛著著黑紗白花環抱的烈士遺像,下面的案子上放著烈士的遺物:日記本、小提琴、軍功章、函授教材......每天每天,她都把遺物擦了又擦。吃飯時,她在遺像下面放一隻碗,一雙筷,一盒煙,輕輕地說:「厚良,快吃飯吧。我們都等你了。你的胃不好,不能吃涼的。」每逢節日,她就讓三歲的女兒衡衡給爸爸下跪,請他下來團聚......

  這就是她們的戰爭。這就是戰爭之於她們。

  她們削瘦的肩上的重荷太重了。社會上,生活中,心理上,感情中的重荷於她們是太重了。

  做女人難。

  在中國做女人更難。

  中國軍人的妻子尤其難。

  烈士的妻子更是難上加難。

  排長張金生的妻子是唐山一家工廠的工人,他們結婚七天,丈夫就上了前線。她不停地給他寫信,寄蘋果、月餅、麥乳精,還有錄著她的聲音的磁帶。然而她盼來的卻是睛天霹靂。部隊同志問她有什麼要求,她說:「我什麼要求也沒有,只有兩點遺憾,一是我應該早點和他結婚,讓他多享受一點人間的溫情;二是我沒能為他留下骨肉......」採訪的軍報記者深受感動,表示一定要寫她,讓世人讚美她。部隊領導卻對記者說:「求求你啦,別寫她了,還是讓她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吧。在珍寶島戰鬥中,有一們戰鬥英雄犧牲了,幾年後,他的遺孀想改嫁,可部隊領導反覆做她的工作,叫她一心一意撫養好孩子,珍惜英雄妻子的稱號。直到現在,她的女兒都上了大學,並且有了男朋友,而她還是孤身一人。」

  解放軍報曾刊登署名為胡世祿的讀者來信。信中說:

  10月中旬,我採訪了一等功臣張新奎烈士的妻子郭喜梅,一見面不禁使我吃驚:她比幾個月前消瘦多了,看上去老了許多。我問她怎麼瘦得這樣厲害,她眼眶濕了,聲音低微地說:愛人犧牲後,我很悲痛,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心裡像有針在扎,體重由101斤下降到79斤。領導和同志們很關心我,我很感激......

  郭喜梅是陝西省眉縣人, 供產檔員,去年7月隨軍,在部隊家屬工廠當工人。她愛人張新奎申請去前線某部二連擔任指導員。她積極支持丈夫上前線,擔起撫養孩子照顧老人的家務, 工作幹得也很出色。今年3月,張新奎在戰鬥中為營救戰友光榮犧牲。

  張新奎犧牲後,留下了一個四歲半的孩子、因腦血栓引起下肢癱瘓的父親、年邁的母親和在前線腿部致殘的弟弟。一些好心人見此景況,對郭喜梅說,這樣一個家庭,你一個體弱多病的婦女怎麼撐得起來,不如趁早改嫁,或是招個上門女婿。郭喜梅說, 我要將孩子撫養成人,為新奎的父母養老送終。8月份,團裡幾位領導和家屬來看望郭喜梅時,也談到了這個問題。郭喜梅說,我今年只有29歲,不考慮這個問題也不現實,只是時間早晚問題。這話一傳開,營內外議論紛紛。有的人在背後罵她:「丈夫屍骨未寒就想改嫁,太絕情了。算什麼婦女標兵,算什麼黨員!」有人當面嘲諷她:「先進當上了,榮譽到手了,當寡婦就不好受了是吧?」也有人以現身說法勸她:「我十八歲就守寡,幾十年都過來了,你都快三十的人了,還改什麼嫁,不如把孩子拉扯大,落個好名聲。」婆婆聽說了這件事,提出把孫子的戶口遷走,還要郭喜梅表態,要改嫁也得守孝三年。甚至有些部隊領導也在考慮,要是孩子喜梅改嫁,婦女標兵還讓不讓她當,評功評獎還評不評她。

  郭喜梅含淚對筆者說:我有許多難處。我連小學都沒讀完,孩子整天要我給他講故事,我實在無法滿足他。有天晚上,電燈開關壞了,半夜裡我不想麻煩別人,自己去修,一下子讓電擊倒在地。生活中比這更麻煩更難的事多了,我想再嫁,是想把我們的孩子撫養成人,讓老人也過得舒服些,也好減少一點組織和同志們的麻煩,並不是為圖清閒,民開新奎的父母不管......

  戰爭是男人的事業。硝煙是男性的激素。

  但戰爭卻終終與女人的天性相悖。戰爭所給予女人的,恰恰都是她們最不需要的。儘管最不需要,她們依然是默默地忍受。

  我們的偉大的母親和妻子。

  我們的內向的中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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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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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軍界「失足青年」上前線兩條腿,下戰場一條腿,到後方
  三條腿。新一代最可愛的「失足青年」

  地雷爆炸的瞬間,寇占友看到自己的腿被炸裂了,只連著一點筋和皮。

  戰友們抬著他,沒有路,只有犬牙一般尖利的石頭,徒手走都難立得往,幾個人如同在走「梅花樁」,隨時都在能與傷員一起摔落下去。

  小寇一米八的個頭,身體很壯實,擔架越來越沉。實在邁不過去了,戰友撲在那「梅花樁」上,讓抬擔架的兵們從血肉之軀上踩過。小寇對連長咆哮:「把我處死算了!」他的斷腿由麻木轉為疼痛,那呼剩下來的腳一拽一拽的,像是在扯著、撕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拔出匕首,照著那還連著一點的紅的亮的筋和皮揮去,他要把它斬斷。匕首被戰友奪去。

  他看看那條斷腿:「真沒想到,咱也成了『失足青年』了。」他看見過戰場上下來的斷腿的士兵,聽人們喊他們是「失足青年」,他真想把那貧嘴砸巴一頓。現在他卻以「失足青年」自嘲。腿擺在一邊,那只不再屬於自己的腳,已經永遠失去了。

  誰也不能想像他們「失足」後的那種肉體上的疼痛。

  特務連偵察排長張俊憲,外出偵察時踩到地雷上,腳被炸掉了一隻,那裡正好生著一竿竹子,他不自禁地撲住了那竹子傷痛來的很快,只有一隻手死死錮住竹身。

  人們找來了擔架,可他的手還抓著竹子,怎麼也掰不開,強壯的小伙子動用兩隻手也無能為力,傷疼將傷員的五指焊到了竹節上。

  再用力掰,指骨節會崩斷的。

  人們只得用利刃對佳話生子。上了擔架,他的手還牢牢控制著那截無辜的綠竹。

  戰士劉莊,拿著探雷器下到塹壕裡探雷,發現了有信號,他放下探雷器,跪下準備排那顆地雷,誰知他有膝蓋跪響了更近的又一顆雷。他看到了是被炸起的紅土粉紛紛揚揚往下落,他先想到腿,伸手去摸,摸到一把肉條,右腿斷了,左腿被翻出一大塊冒血珠的肉。「別過來,不有一顆雷!」他喊。一條腿用上了止血帶,另一條腿只能撕下衣條來扎。戰友把他抱起來,往回撒,發現對面就是敵人,端著槍,朝這個方向尋來了,他們聽到了爆炸聲。

  「放下我!」

  「他媽的要死一塊死,你窮叫什麼!」

  他被抬到大隊搶救,聽到鋼據在自己的骨頭上嘎吱嘎吱地響。

  從此,他經歷了人生的一段沉落生涯。

  腿是一次又一次沉落的,隔一段、鋸一截,鋸一截,就矮一段,一米八零的高度越降越低。

  「劉莊,你可真成了個樁。」

  「這樁,還要縮呢。」

  第一次鋸,是在大隊,將右腿鋸到了膝蓋下。他記得很清楚,還有一把剪子,哪裡的肉筋什麼的不整齊,就用剪子清量,也不打麻藥。

  第二次鋸,轉送到醫療三所,輪到左腿了,將左腿找齊到膝蓋下。在他昏迷中進行的。第三天他才醒來。「好好養傷,不要亂想。」護士王一媛安慰他。「沒什麼,打仗麼。我還有一條腿,我可以幫他們裝子彈,裝上假腿,照樣跳迪斯科,只要地板平,沒釘子就行。」王一媛忍不住哭起來,劉莊還不知道他左腿也失去了,「你的另一條腿......」

  我當時一聽就覺得不對,掀開被子,見那兩條腿一樣了,一樣的短,一樣的綁著紗布條子,一樣的疼,一樣的完蛋了。我不想活了。可我不想死。我得更堅強,我不能表現差了,差了就沒人管我了。我還能安假肢,還能站起來,站起來就能走,能走就能跳,還能跳舞,當了不迪斯科王子,就當迪斯科臣民。

  第三次鋸:這次實際上包括兩次鋸,又鋸左腿,又鋸右腿,鋸子都是架在那豐滿的、肌肉敏感的、能夠顯示男性健美的大腿上。切斷的先是肌肉,那紋路清晰的肌肉。沒有聲音,肌肉的纖維是柔軟的。爾後又是那很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拉鋸聲。誰能體會這時候醫生的複雜心情呢,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反正那鋸齒就像在銼我們的心。」鋸多了,就麻木了,不,是心碎了。為了保信性命,不再讓組織壞死,不得不落鋸,拉鋸。

  這次左右兩邊都是把二分之一的大腿鋸去了。這兩條腿好像是患難的哥倆,又都一樣地短下來,誰也不用說誰,誰也不用嫉妒誰。

  鋸完了就一次一次換藥,打開傷口那種疼,不是皮肉不是腸腸肚肚疼,是疼在骨髓。牙不行了,就是那時候咬的,抓住什麼都塞到嘴裡咬。那次還算清楚,睜了一下眼一看是把王一媛護士的手給咬住了,幸虧睜了一下眼,要不,就把人家的手咬爛了。

  有六條被子的被角被他咬破,後來是用軍裝堵住嘴,軍裝也咬成漁網。但他從來沒有喊叫過,沒有哭過。

  咱做不了什麼貢獻了,不能再排雷,也是能再有什麼先進事跡。能不哭、不喊也是貢獻,這也收作為先進事跡呢。這次就不能再指望跳迪斯科了。

  第四次鋸:又開始鋸了,還是那套程序。這次是利索多了。從大腿根算起,還得按下去,才有量得出左腿留下了1.5公分,不到半寸,右腿留下了2.5公分,不到一寸。腿齊唰唰的沒了。還是那種嘎吱嘎吱的聲音。以後再也聽不得鋸木頭的聲音,那是世界上最煩的噪音。再也聽不得「拉鋸扯鋸,姥姥門前唱大戲」的歌謠,那是世上最球的歌謠。再也吃不得鋸馬菜,那是世上最苦的菜。

  這次鋸得比任何一次都平靜。總算熬到頭了,這次鋸好了,就不用再鋸了,這次鋸不好,也不能再鋸了,這絕對是最後一次鋸腿,再出毛病,就能鋸屁股,鋸肚子,鋸肝,鋸心。

  這次他很安詳,他想起第一次鋸的時候,鋸下的那腿擱在那兒,領導很重視,把它托出去,選擇了一個風景很美的地方,挖了一坑,去了不少人,舉行了一個莊嚴的隆重的腿的殯葬儀式。

  這次鋸不好,他就可以和那條腿在一起了。很可惜,後來幾次鋸下的那一截一截的腿,不知弄到哪兒去了。

  從此他那一米八零的個子,下降為一米零八。

  什麼維納斯,她不過斷的雙臂,要是她兩條腿都沒有,誰還把她供在桌上。

  那不一定。

  劉莊後來出院了,好多姑娘要嫁給他,爭得快打破頭了。住院時病員的女兒什麼的和他接觸多了,就覺得他很好,很美,非他不嫁。

  「要我幹什麼,擺到桌上,擺到炕上嗎?」

  「我願意。」

  結果還是原先在家鄉相識的那個鄉下姑娘戰勝了所有對手,那姑娘把家中的土炕整平,把院子也整得很平,她要把所有地面舖上軟墊,便於劉莊能活動,要把劉莊接來侍候一輩子,她竟然還不曉得劉莊立了功就可以不回鄉下了。

  56.無腿的路

  新戰士朱永明個頭不高,很內秀,寫得一筆好字,有空就練字,貓耳洞裡也練上一段,就沉不住氣了,問武風保:「你看,有長進嗎?」

  「長進不大。」

  他真想當個書法家。

  那次修工事,編織袋內的地雷暴怒,他的一隻眼睛瞎了,兩隻手也被摘掉,只剩下光禿禿的兩隻胳膊棒。

  從此他便坐在了醫院的病床上久久不動,真的如同擺在那裡的一尊男性斷臂維納斯。

  那麼多美好的願望,還有那書法家的志向,都隨著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而化為泡影。

  翻開他自己的日記,當初總不覺得那字怎麼好,現在變得那麼清秀,那麼流暢。他的目光在一篇日記上停住了,上寫著6月25日,霧,記著他們搶修工觀察哨的事,再往後就是一頁一頁帶關綠道的空白紙。那是他最後寫的日記,第二天它就被中止了。

  事情真太糟了,哪怕班長武風保那樣還有一隻手,哪怕還有兩個指頭呢,只要能捏住筆。指頭再也尋找不回來了。別的呢,別的還能尋找回來嗎?

  他用那兩根光桿胳膊將筆夾起來開始練字。那字很大不像他寫的,像是那負傷後爬行的那彎彎曲曲的痕跡。當胳膊殘端磨出繭子的時候,他的字不再像是痕跡了,像是木桿搭起的房架。

  他問武風保:「怎麼樣?」

  「有長進啊,很不錯,當初寫了那麼久,還沒有你現在寫的好呢。」

  別人都看他的字,都用最好的話安慰他:「很像是狂草,真有發展呢,有人寫狂草放還放不開呢!」

  部隊的幹部看望他的時候,也大加讚揚,要用他的字回去給那些兵們搞教育。

  終於有一天,慰問團來的時候,看了他的字,把他的字拿了回去。大學生們也圍著看,都說他寫得好,一個個擠著遞本子讓他簽名,還有的把白褂子脫下來,讓他在那上面恣情揮灑。

  一張規規整整紙擺在了他面前,這是鐵道學院的同志:「請你給同學們題個詞吧!」

  我真不相信會聽到這個字眼,真的要給別人,而且是大學生題詞了嗎?

  這字拿得出來嗎?

  題什麼呢?

  看著眼前這些白白淨淨的健全的同齡人,(他們很多人和我同歲,都是十九歲)。我真想哭,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失掉了很多,失掉的太早了,失掉之後才覺得珍貴,如果我還能有兩隻手,我決不會像過去那樣浪費一分一秒的時光。在那爆炸的一瞬間,我像是將人的一生化成了一瞬間,生是在這一瞬間,死也是在這一瞬間,在這一瞬間嘗盡了一生的磨難,也有了概括人的一生的更多感受。十九歲就能概括人生,太早了,我還是想把這些都寫出來。

  他就題了四個字:「珍惜時光」。

  不幾天,人們就告訴朱永明:鐵道學院已經把他的題詞鑲在最美的框子裡,張掛在學校最注目的地方,還有那麼多學生站在下面照像。

  他的情緒變得格外好,笑嘻嘻的,還哼著歌,字練得更勤。找他題詞的人也多起來。

  他專門練過「朱永明」這三個字,題詞時總少不了要簽上這幾個字。這三個字從來沒這麼美過,他自己都覺得親切。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一個陌生人隨便揀起了一張練字紙,也是隨便在笑笑:「這是誰在練字啊,小學生嗎?爬爬字!」

  朱永明正好走來,那種極度的敏感,使他衝了過去。一看,人家說的正是他寫的字,他像是聽到一聲炸雷,身上都發軟起來,他受傷後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的字不好。

  不好?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要他題詞?

  如果現在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參加過戰鬥的傷病員,有誰會說自己的字好?

  如果將來自己出了院,離開部隊,走到那親切的又是陌生的家鄉去,誰還會說自己的字好?

  他又哀傷了。失掉的畢竟是失掉了。

  但他還在拚搏,還在尋找。他找到了很多原來沒有的東西。

  王林英的雙腿踏出的是鏗鏘的體育之音,在將近凱旋時,空虛聲音終止了。

  我愛踢足球,打籃球、乒乓球、愛長跑。

  長跑十公里,前面十名發獎,我總是能跑前五名,百米成績十三秒之內。

  足球場上踢前鋒。

  13號晚上哨位有情況,電話線被炸斷了,第二天我和班裡一個戰士去看設的定向雷,懷疑越軍剪斷的線,順線往下找。那天還有霧,離哨位四、五米遠,順石頭走腳一滑,聽到光的響了聲,腦袋嗡的一下,眼窩,臉上,腦門都流血,我被沖得坐在石頭上,我問哪來的炮,左腿發木,一看腳大部分炸壞,後腿跟還在,耷拉著,才知道是觸雷,那個兵扯了根電話線給我止血,把我背著,用了止血帶。

  做手術時,天黑,迷糊,還想睡,衣服都給剪了,感覺腿一晃一晃的,我想腿鋸了,罵:他媽的,到最後了,還有一個月,腿完了,以後還拿什麼踢足球。

  現在感覺腳在,右腳一動,左邊也跳,腳丫子跟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就掉了。

  做夢還在陣地上,自己開飯做飯,夢見有情況給連裡打電話,也夢到家裡人,醒了就哭了。那晚上做夢,還跑呢,腿不是炸了嗎?又長出來了,抱著看,不挺好嗎?就跑。跑得挺自如。又是在家裡那條路上跑,是育華路,碰到熟人打招呼:我腿沒事,這不是跑嗎?

  晚上夢好幾回,腿一跑,疼,醒了。原先醒了看看腿,怕傷口崩開血,看看沒事,躺下又接著睡。

  以後再也不能跑了,球踢不成啦,這些只能在夢中了。

  武風保和朱永明是在同一顆地雷的爆炸中受的傷,他見小朱的兩隻手沒了,便去卡小朱的兩隻手腕止血,他把兩手伸過去,左手卻莫名其妙抓個空,低頭看,自己的左手也沒了。

  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手,他聽到了鋸木頭的聲音。

  他看到了手背纏了一圈一圈的紗布,像冬天纏著稻草繩的小樹。

  「一根小樹五根杈,每根杈上蓋片瓦。」他的童音:「手!」

  現在這五根杈沒了,只剩下一根樹桿。

  「十兄弟,分兩班,團結緊,能勝天。」新兵的聲音:「手!」

  現在這左邊的一個班的兄弟失落了。

  當這麼長時間的兵,連敵人的一根毫毛還沒碰,自己的手倒丟了一隻,這輩子可怎麼辦哪!他那斷臂疼痛難忍,他見什麼都想摔,見什麼都不舒服,做夢也夢見小鬼子譏笑他。他衝到陣地上去掃射,我的手丟在陣地上,我要讓你們的命丟在那兒。撂倒你們幾個心裡才會好受些。

  他成為收復老山以來,第一個帶著斷臂重返戰場殺敵的殘疾士兵。

  他要當殺手,誰嘗過斷臂的滋味,到了這步就想到了,一隻胳膊沒了,也許就毀了一生,他不能不發洩,不親手毀幾個小鬼子,這魂就尋找不回來。

  他成了狙擊手。

  他選好了射擊位置,是在貓耳洞左前方50米的石縫裡,很隱蔽,一連趴了兩天,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機會到了,下午3點45分,四個敵人從一個洞裡出來,距這裡不到200米,那四人都慌慌張張地往洞裡張望,是那裡有什麼意外?可能是蛇,洞裡有蛇,我的寶貝蛇。你幫了我的忙。蛇也有靈性,只要能把敵人幹掉,哪怕是一輩子不打蛇呢。

  他想使槍更穩一些,不禁伸左手去挾,伸出的只是骨頭棒子。他身子有些抖,還在瞄,四個人,就先打那直對著這面站在那兒不動的那個。

  清脆的一聲,好悠揚。

  「打了上!打上了!」班副舉著望遠鏡。

  剩下的三個敵人拚命往洞裡鑽,看來也顧不得洞裡的蛇了,槍與蛇,還是手中的槍厲害。

  他對準洞口又是一槍,一個傢伙捂著大腿摔在洞口,七滾八爬進了洞。

  不行,打死一個太少,還應該替新兵朱永明打死一個,不,再打死倆,朱永明是掉了倆胳膊的。

  以後,他爬了十幾個來回,在射擊位置上呆了幾天半天,可敵人被打怕了,不敢再伸頭。

  天漸漸黑了,他準備下來,他真不相信這個時候會看到兩個敵人。

  他要先打那個洞邊的,洞口還有個坎,另一個人鑽洞時還有個邁腿的機會,利用這個機會再打第二槍,你們二位,咱全承包了。

  「叭」的一槍,他不管打上沒有,馬上把槍瞄向洞口,敵人的動作沒有他轉移槍口的速度快,他又是輕輕一扣板機,這下他看得很清,敵人晃了一下,栽倒在洞口。

  當天晚上越軍又報復了,炮猛打了半個小時,零散的炮一直打了一晚上,他在貓耳洞內很安然。

  57.槍彈打在小腹下大腿根處,心同時受到傷害

  戰火能給人的任何部件留下紀念,那些稀里古怪的傷,會給傷員留下稀里古怪地煩惱。

  一個年青小伙子什麼地方也沒有傷著,一顆子彈飛來偏偏只打壞了他的陰莖。

  還有個戰士的睪丸被炸得爛呼呼的,在師醫院搶救時他很清楚,什麼都能聽見,總問「還在不在?」醫生不能隨便給傷員說真實情況。

  當時是有一個睪丸炸壞了,另一個還有希望,再不處理就嚴重了,就將他轉到野戰醫療所,那裡可以用顯微鏡做手術。第二天部隊來人看望這個士兵,醫生在向部隊同志介紹情況時,這個兵聽到了這樣幾句話:「你們XX醫院不負責任,打壞了睪丸也不處理就送來了,兩個都沒處理,血呼呼的。」

  後來XX醫院專門去人解釋了一下情況。但當時這個士兵是氣壞了,想的很多,這算是什麼事啊,以後還能出門嗎?還能見人嗎?打了一仗就跟太監似的了,還怎麼添,人家斷了妥的有人要,太監誰要?彈片什麼地方不能炸,偏要讓人斷子絕孫?

  醫生後來告訴他,有一個睪丸恢復的還不錯,還有希望。

  他的希望寄托在那個睪丸上,人說獨頭蒜更辣,他守著這個盼頭。

  周鴻斌傷的是雙眼,他是工兵,排雷時炸的,12月3號上午8點多,他彎著腰排雷,來了部隊拍錄相的,拍了他很多多鏡頭。拍完錄相,他在四連那兒繼續排雷,既然干,就得幹好,那兒有個坡,他用了探雷針,沒事,想整平一點,就平著鏟,正好就鏟在雷上,炸了,他是彎著腰的,整個面部毀了,眼珠粘到了額上面。

  拍錄像的那幾個人也跑了過來,安慰他:「沒事,回來看錄相。」

  他再也看不到錄相了。

  醫生也總是安慰他:「還可能恢復些視力呢。」後來他明白了,這些只是安慰,眼睛失明了,心也碎了,誰勸他就打誰。有一天他出走了,人們追他,他悲哀地喊著:「你們別逼我了!」

  醫院派汽車去追他,協理員看看沒辦法,只好騙他:「你要走,我們拿汽車送你到車站!」

  等到一邁上汽車門, 立即調轉車頭往醫院開。 他掙扎著要往車外撲,喊著:「你們騙了我!」

  值得安慰的是他未婚妻盛翠娥,見他眼瞎了,臉上炸得不成樣子,心傷更難平復,當是就提出要和他結婚,就在醫院結。

  他覺得挺對不住她。他原來的臉是很白淨的,現在滿臉還有脖子都炸出成片的黑點。他自己看不到,問過很多人,都說沒有,還挺白淨的呢。

  當我們採訪他時,他就問我們:「你看我臉上是不是全是黑點了?他們全都騙我,你們是上面來的,你們不騙人的,告訴我吧!」

  我們跟他怎麼說啊, 我們也得騙他, 只不過要騙得真點,藝術點,於是說:「是有些黑點,但主要在脖子下,你收著下巴時,看不大出來的。」

  他相信了,而且後來就總收著下巴。

  他們心靈上的傷口,不光是和負傷的部位留下的傷殘有關,更多的是他們總把付出的這種代價和換取的戰鬥成果聯繫起來。他們在思索,在內心掂量著自己、負傷的社會價值。

  老兵雷自華上陣地剛剛十九天,在查線中把一隻眼睛炸瞎了,以後就是在醫院中,聽到前沿陣地戰鬥的消息,就覺得自己窩囊,要多窩囊有多窩囊,十九天,在陣地連張照片都沒留下。

  往後方轉傷口員時,他好歹不走,抬也不走,終於在春節前他重返陣地,在這個時候,他的眼治不好,心裡的傷口卻好多了。

  還有幾個傷員是在陣地解手時觸雷的。

  小王是一個。他的情緒壞透了。

  「完了,我算完了,人家都光光彩彩負傷,唯有我這傷就不出口。」

  護士們說得何等好聽:「小伙子,抬起頭來,怎麼無臉見人,要不是那幫王八蛋們挑釁,誰他媽的吃飽沒事幹了,專來這佈滿地雷的老山拉大便!有膽量在這雷山解手就是英雄。蹲衛生間抽水馬桶是沒危險,可咱當兵的沒那福分。軍人天在就是與死神們打交道的料,要不,光榮在哪?自豪在哪?可愛在哪?」

  是的,小王,你應該抬起頭來。

  58.沉重的男兒淚

  醫院門外有個電影院,劉鯤鵬架著雙拐,沉重地挪動著僅剩下的一條腿,他旁邊走的也是一條腿的傷員,兩人合起來走兩條腿。

  有瓜子皮從旁邊飄過來,落在劉鯤鵬頭上。

  一片兩片三片。

  劉鯤鵬停住了。他看到了那個吐瓜子皮的青年,沒戴帽子,頭髮挺長。

  「清注意點!」

  「沒看到!」那小伙子頭一仰。

  四片五片又六片。

  「講理不講?」

  那小伙子並不正眼看他一下。劉鯤鵬不僅是只有一條腿,那臉上就更不討人喜歡,那是一張被炸壞了而又重新用針線縫在一起的臉,一共縫了幾十針,鼻子是豁開的,用針張縫上了,嘴也是炸裂的,用針線縫上了,臉蛋那塊肉也炸毀了,也是硬縫起的,於是就滿是傷疤,還有針腿。

  「他看不起咱,可也不能這麼欺負咱哪!」

  咯達咯達咯達,傷員兄弟們,過來了。

  那小伙子先下手為強,把劉鯤鵬的枴杖劈手奪了過來,順一推,劉鯤鵬倒在了地上,這邊的傷員們一過來,那人把枴杖一扔,拔腿就跑。

  劉鯤鵬那截斷腿碰在地上,斷茬處立刻碰壞了,血浸了出來,疼得在地上打滾。

  「追啊!」傷口員們憤怒了。儘是一條腿,走不快,只有徐永生沒燒傷,有兩條腿,可他偏穿著一雙拖鞋。

  截下了一輛自行車,一條腿這時候竟能騎自行車。又截住了一輛小汽車,追啊,眼看到那瓜子皮青年進了樓裡,那麼多人幫著找也沒找到。

  劉鯤鵬被抬了回來,又開始了清洗上藥,他躺在病床上,傷口好疼啊,這次和以往的疼不一樣。

  咱從來是不惹人的啊,人家是看不順眼啊。

  流的血還少嗎?受的折磨還少嗎?就差小命沒搭進去了。這時候怎麼在瓜子皮的手下流血。

  他難過,他委屈。疼痛能忍得住,委屈能忍得住嗎?

  他哭了,哭得好傷心,坐著哭,躺著哭,蒙著被子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那幾個來勸他的傷員也陪著哭起來,於是這哭就像傳染病,連旁邊幾個病房的傷員也垂淚。

  熱血男兒,有淚不輕彈。

  劉鯤鵬是在和戰友李立軍架線時觸的雷,情況緊急,知道危險也得上,聽到爆炸聲,兩人都倒了,叫喊了一聲,他以為戰友觸了雷,戰友說他觸了雷,他仔細一看,自己的褲子被炸成短褲衩,腿被炸成了燒火棍,焦的,臉上用上到處是血了,鼻子也都炸開了,嘴巴子上的肉掉了一塊,這臉上沒法止血。

  他原不知能不能活。

  戰友李立軍哭啊。「哭什麼,已經炸了!」他怕聽到這哭聲。這使他候到自己如果死了,戰友大約就是這麼哭。他自己沒有哭,他也沒法哭,嘴炸開了,怎麼哭啊!

  他的腿鋸了,他想得多,一條腿,以後怎麼辦呢?但他沒有哭,誰在這時候哭,會丟盡男子漢的臉,腿掉了,那倆蛋沒掉,沒掉就是男子漢。

  後來又進行了第二次手術,是因為神經正好頂在骨薦上,一按就疼,這以後怎麼安假肢啊。手術後疼得他到處哀求給止疼片,但他沒落淚,他願意做這次手術,手術後能裝假肢,能站起來。

  手術第二天他的父母來了,見了他,哭成一團,他忍著,不能哭啊,一哭父母就更傷心。

  後來的打擊就更大了,他的相好多年海誓山盟過的未婚妻一聽到他負傷的消息後,和他分手了。

  他很痛苦,但也很冷靜,咱腿沒了,何必再連累人家,吹得好,咱的腿少,祝人家找到一個腿多的,眼淚無法沖掉心靈傷口冒出的血。

  什麼罪都受過了,誰能理解一個1986年剛剛入伍的小兵所經歷的人生磨難?回答啊!

  回答的僅僅是那「瓜子皮」的目光,「瓜子皮」的手?

  他終於哭了,為這次哭,也為以往哭,淚是存不住的,終會一起決堤而出。

  領導帶著那個「瓜子皮」 青年來找他道歉了, 那青年提著兩瓶桔子汁,說:「怎麼辦呢,要不你拿枴杖打我兩下子吧!」

  劉鯤鵬一聽更委屈了,當下忍不住哭:和敵人都打過了,怕你嗎?我要打你,當時就能讓你悶死過去,我還怕什麼,和你們同歸於盡都沒啥留戀的。

  他只說:「你們走吧!」

  病房傷員後來說:「你真窩囊,你怎麼不給他兩下出出氣啊!」

  這麼一說,他又哭起來。

  59.男性維納斯美神

  咯達咯達咯達,一溜枴杖落地的聲音。

  幾十個傷員一起在街上走,都只有一條腿,都架著枴杖,形成了一個步點,一個節奏。

  要橫向過馬路了,枴杖落在柏油路上格外響,一長排的枴杖隊,緩慢地一步一響地向馬路那邊移動。

  路上各式各樣車輛都停下來,等待枴杖隊過去,比遇到紅燈還靈。

  在春城,傷員們坐公共汽車、進公園、看電影都不要票。黑洞洞的影院內,枴杖聲一響,服務員就打著手電來給傷員找座。

  傷員自己打過一個比方,好比在過一個獨木橋,你要是扶過他一把,即使你落入河裡,他拐村一甩,也准跳下去救你,寧可和你一塊死;你要推過他一把,他寧肯抱著你一塊跌到河裡同歸於盡。

  在年三十,馬洪林他們幾個去買鞭炮,架著枴杖的手凍得生疼,他們在一家商店門前問了一句:「賣手套嗎?」

  人家這兒是個食品店,哪兒來的手套,店裡的中年人就追了出來,一定要把自己的那雙手套給他們戴。

  他們一下買了四十多塊錢的鞭炮,回來該坐汽車的,但都架著枴杖走回來,把手套還給那個中年人,還想送人家好多鞭炮。此刻他們是語言也美,行為也美真他媽的,是男性維也納納斯美神。

  傷員周文新他們六人,很有些音樂細胞。這個傷員演出隊又上電視又上廣播,邀請他們演出的單位多,很難排上號。

  他們又往那台上一站,就夠讓人吃驚的了,那老人們一迭連聲:「真可惜了,這麼好的小伙子,就差條腿,真可惜了。」

  他們一演完,人們會把他們抬起來,目光都注視著請來的美神。

  咯達咯達咯達。

  枴杖隊的節奏分明,奏的是凱旋曲。

  咯達咯達咯達。

  這次是五個人,四個斷腿的,馬洪林打頭,枴杖聲是五重奏,直奔演出大廳。

  他們渴望已久的「太平洋之聲」在這裡演出,票很緊張,黑市15元也弄不到。

  他們弄到了幾張,還不夠,只能架著枴杖在那裡挪動,希望能有退票的,管他多少,老子看定了,一百塊一張也看。

  來了一個穿西服的:「看嗎?」

  「票不夠!」

  穿西服的扭頭走了,不一會這個人返回時,手裡一大把票,全是主席台上的票,一下就撕了五張。

  「一定得給錢。」

  「不用,我是『太平洋之聲』的團長。」

  咯達咯達咯達。

  枴杖五重奏進入了演出廳。人們的目光在注視他們,他們現在不怕看,抬頭挺胸,目光平視,神態自若,宛如運動員入場,故意把枴杖落地重重的。

  這長長的木製枴杖最下邊,平時都釘著一塊皮子,使枴杖不容易打滑,落地聲很小。現在這幾個人早把枴杖下的皮子取下來扔了,枴杖落地聲響亮有力,餘音不斷。

  整個演出大廳內變得鴉雀無聲,只有他們的枴杖落地的聲音。

  那圓形的演出大廳,所有觀眾都能看著主席台,他們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主席台上走,這裡可不能跌倒,眾目睽睽之下呢。工作人員趕過來了,彬彬有禮,扶著他們,確切說是架著他們,把他們架到了那座位前。

  演得真棒,果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福,能如此這般地看一次演出,也算是厚福。

  「咱們點一支歌吧!」

  「別丟人了!」

  「點吧,就點《血染的風采》,這歌給老百姓最出效果,一唱,咱們就高大了!」

  拆了一個煙盒,背面寫上點唱的歌曲,落款是「老山前線傷殘戰士」。

  那煙盒由茶座遞上去了。

  報幕者捏著那煙盒紙走上台,宣讀了他們的心願,然後用高昂的聲音說:「這首歌獻給老山前線的戰士!」

  全場掌聲雷動。

  那大燈轉過來了,一起照到五個傷員身上,不知什麼時候,他們軍裝上的風紀扣都扣上了,帽子整的那麼正,連枴杖也都順著一個方向,像是排列有序的十支槳,燈光下,五個傷員面色紅潤,神態端莊,眼睛亮而有神。

  沒有人下口令,五個傷員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同時舉起右手,端正地停在那帽簷下,啊!標準的軍禮!

  全場的觀眾都看到了,看到了那枴杖,看到了那斷肢,看到了年輕的剛毅的面容,看到了那神聖的軍禮。在這一剎那,永遠留給觀眾的整體印象是五座神聖的男性維納斯雕像。

  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場合。傷員們拄著枴杖下樓了,那枴杖聲如此慢,如此輕,輕得周圍的人竟聽不出來。他們是來看望正在住院的子弟兵母親戎冠秀。老人九十高齡了,她一見傷員們,一見那一條條斷腿,喊了一聲「孩子!」便哭了起來。

  傷員們含著淚向前喊了一聲:「媽媽!」

  他把自己胸前的立功獎章,獻給子弟兵的母親。

  老人說:「你們好,好,你們把鬼子打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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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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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火化隊錄音剪輯

  軍醫趙其法:

  我在整容洗消組,搞醫的幹這事還頂得住,戰士們怕,給他們講,前方將士把生命都獻出來了,我們做點工作還怕什麼。洗消,用清水清洗,用新毛巾擦乾淨,把傷口縫合,傷口大的填塞,胸腹腔流出來的送回去。有的臭了,白天從陣上送不下來。戴口罩處理,防毒面具不行,好像隔絕了,從感情上對不起烈士。同志們幹得很認真,給穿褲頭,襯衣,鞋襪,新軍裝,解放帽,有領章帽徽。人軟的少,八小時就硬了,襯衣從後面剪開,套上去。烈士的鬍子不好刮,肉鬆,刮不下來,用手指繃緊刮。刮完打粉,描眉,口紅。多數睜著眼睛,給他合上。缺少肢體的補上去,移交下來的假腿,左右腿都有,長短能變,照完相包裹時再取開。胸腹腔炸壞的用棉花紗布填塞,用繃帶纏住。臉整不好就算了,盡量用石膏補,把臉用布遮起來。 7月份,有個炮傷的胸腔腹腔炸開,彈片在身上一層,內腔臟器都出來了,捧著把腸子塞進去。我戴著口罩,吐了。把臟器復位,用棉花塞滿,裹緊。每次心情都很沉痛。民工和少數民族烈士不送這兒。在陵園埋葬。烈士的衣服、幹部穿幹部服,戰士穿戰士服,待遇不變,該咋辦就咋辦。最後用白布裹,一丈二三,豎著舖,烈士也豎著放,兩邊卷,兩頭折過去,用白布條紮好。

  副班長史有康:

  頭一次上,就來了一個。夜裡,陰森森的,不敢去。人多,咱也去了,那天沒我的任務,跟著看看。在家也見過,這樣的見了難受,心猛地一緊。那個烈士胸部被高射機槍穿了,在家見的沒這麼慘。頭兩天噁心的沒辦法,不想吃飯,領導給做工作。晚上不敢進廁所,心裡咚咚的。接二連三來了,就無所謂了。那次洗消一個翻車死的,正而八經吐了。把褲衩一擼,五臟腸子從陰部出來,那個味,七八月天,難受得不行。上廁所兩三個人作伴,有個兵金全福,一個住一間,叫了個人陪他。我們待遇不錯,在戰區,是軍長的水平,有水有電。有個烈士,是我們團的,85年兵,沈昆明,以前是團裡公務員,到這才下連隊。我問過他,在機關挺好,下連幹嘛,他說打仗嘛,體驗體驗。臃腫了,手榴彈片打的,認不出來了,右胳膊斷了,右腿上了夾板,我們一個團裡的四川兵都認識。他到二連,守橋,靠後,哪想會幹到他那兒去呢,特工偷襲。他妹妹和叔叔來了,妹妹要當兵,到哥哥那個連隊。

  班長鄧業付:

  工兵團連長最慘。下雨,路滑車上不來,我們下去抬,雨還下。兩公里,連長一米八的個兒,六個人抬,弄到工作台上,一下來就有味。弄到第二天早上四點,沾上味幾天下不去。洗頭,不小心手指進去了,腦漿流出來,縫了三針,把頭包了,包了十二塊三角巾,有的腿掉的縫上去,半個頭沒了,想辦法補。

  也怪了,每次吃餃子就來烈士。有時正包著,有時吃了一半,也有時煮好了還沒吃,都是晚飯,三四次,喇叭響了。大家就說別吃餃子了,有兩三個月沒吃,等平穩了再吃。吃別的也碰著過,但吃餃子准來。前幾天沒什麼事,吃餃子吧,沒吃完,又來了一個,天津的,四個老鄉兵跟來了,哭哭啼啼。邪門了,一吃就來,碰上了也不知是趕上了。

  衛生員栗成江:

  英雄也在火葬場。弟兄們打了一年仗,回去一問,幹什麼呢?燒死人呢。大家都說沒跟家裡說幹什麼。我給家裡寫信,說生命絕對有保障了。班長告家裡,在安全的地方工作,請放心。班副也沒明說,老鄉回家一趟,都問,給說出去了,知道了也沒啥,也不是一輩子,還挺安全。我們就在集結地域打了些子彈,沒聽過炮聲,回去牛皮也吹不出來。回去人家問前線就說保密。越南人是沒見過活的,反正不會把越南人吹成橫鼻子。最怕的是晚上站崗,那天停電,打雷下雨,鐵門光光響,遺體處理好,沒電,不能燒,又不能叫老鼠咬著,四個人站崗,一角一個,點五根蠟燭,一會兒這根吹滅,一會兒那根又滅了,幹部打電話催電,一點鐘才來電。烈士化完妝,還挺好看的,跟睡著一樣,照四張像,正面半身,左右側半身,側全身,彩照。敬煙敬酒,人參酒,上等煙,大重九之上。我們是二線的物質待遇,一線的政治待遇,評功評獎按一線比例。慰問團沒來過,我們來以後,作家記者也沒來過,不出事想不到我們,一出事想起來了。政委副政委任組織處長來過,挺關心我勻,對外也不叫烈士工作隊,通信地址是教導隊,一寫教導隊就是我們。

  那位烈士不甘寂寞,他把一聲巨響帶進了爐膛。光榮彈,是在被敵人逼住時用的,土豆大,爆炸速度之快,不容你有半點翻悔。神使鬼差,他能通過洗消關,穿著新衣服重新「光榮」一次。光榮彈毀壞了爐壁,遲滯了後續烈士的遠行。有一次例外,靈車到前提前作了電話通知,一位烈士遺體運到,似乎顯示了規格的不尋常。洗消整容組準備好全部物品恭候,靈車過半天才到,竟使火化隊措手不及。遺體僅是烈士的頭顱,火化隊有假腿假胳膊,偏偏沒配發假軀幹,仗打了四年,火化隊的設備還是不齊全。另一次也措手不及,只運來軀幹四肢,烈士的腦袋讓手榴彈炸沒了。用紗布纏了個球體,白布蒙平,戴上軍帽,火化戰士們才心安理得地進行敬煙敬酒的程序。

  上路的烈士,俱被塑造得完美無缺。火化隊功德無量。是那話,真正的英雄在戰場,也在火葬場。

  61.戊辰清明祭.938座石碑和一朵笑

  1988年4月4日, 戊辰清明節。這天起得很早,7點鐘吃過早飯即出發,同車者是天津文聯的趙玫,袁玉蘭,尚志勇。旅行車沿盤龍江上行,狹窄的江面盤桓著初明的天光和濃重的霧氣。悼念南疆烈士儀式預定九時整開始。我們三人作了採訪烈屬的分工,還約請越玫寫一段現場感受,趙玫應允。在情感的領域內,女作家的優勢不言自明。

  麻栗坡烈士陵園堪稱石頭城。車過麻栗縣城,重霧全無,正是十里不同天。又數公里,公路左側一座高大的石牆突兀而來,下車蹬石階上去,石獅石像各一對分列於牌坊前。整座陵園依坡勢而建,三十二道石砌的檔台象梯田一樣排上半山腰,每一台約有數十座依然是石砌的棺形墓體,墓前一石碑,上刻烈士姓名及犧牲時間地點。傾斜的陵園居中位置有一片平坦的石地為悼念廣場,高大的紀念碑正面是人們熟悉的毛擇柬手書: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為朱德手書:你們活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活在你們的事業中。碑兩側有大理石墓誌銘各一座,一記1984年收復老山之血戰及其後幾次著名戰鬥,一記革命烈士姓名。來自十七個省市、十九個民族的938位中華優秀兒女,長眠在青山綠水的環抱之中。

  紀念碑碑座上橫一黑色會標: 戊辰清明35126部隊悼念南疆烈士。墓誌銘前兩排黑布覆裹的桌子上,安放著新近陣亡的烈士遺像與姓名,二十名手持花束戴黑紗的女兵肅立兩邊。數百名全副武裝的一線士兵,守衛著每一座墓碑,屏護著每個英靈。戰地悼念儀式體現了戰士的性格。獻花圈之後,二十名武裝戰士左腿前跨半步,出槍,上彈匣,二十支衝鋒鎗四十二度角指天,同時摳扳機:二十條火龍筆直地接通了大地與雲空,戰士的射姿輕微顛簸,槍口的火團在瞳仁和鋼盔上閃爍,滿匣的三十發子彈一顆接一顆接受撞針的快速敲擊,連珠爆響,向遠山、向雲端、向長空發出深情呼喚,遙遠的回聲久久傳遞在天地間。女兵們把鮮花獻在遺像前,各級領導敬煙敬酒。長眠的戰友們,你們吸到了嗎?「阿詩瑪」煙芬芳綿柔的香氣飄向你們。另一個世界的雄魂們,你們飲到了嗎?濃郁的「中國紅」葡萄酒一盞盞淋在鮮花上,似血,似淚,似詩,似歌。沒給你們帶白酒,戰士們帶了那麼多的白酒,怕你們飲多了,飲醉了。這不是出征酒,出征酒你們喝的是茅台,飲罷一去兮不復還。飲一盞紅酒吧。甜的,你們還活著,明年我們還來看你們。

  鵝黃色,淡綠色,藉荷色,三片彩雲飄來,跳動三顆女中學生純真的心。她們在每面大理石的旗幟前停一下,問:「要不要?」拈一塊珵亮的硬幣,一分,二分,都有。往光潔的蛇紋碑面上帖,鋼蹦兒掉下來,嶄新。她們有許多新幣,新幣都是你們犧牲以後鑄的,你們還沒見過呢。「要不要?」她們又貼,又問。「要了!」她們替你說,立住。二分硬幣貼在九十度直矗的碑石左上方,碑象磁石,幣象鐵片,牢牢附在上下班面。碑的吸引力驚人,女孩子們朗朗念誦你的碑文:「劉生福烈士之墓。 三五二0七部隊五十九分隊戰士,陝西省西鄉縣人,漢族,一九六五年十月生,初中文化程度,一九八四年一月入伍,一九八四年四月二下八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呀,不到十九歲月。她們向你的名字注視了一會兒,又移步前行,繼續發問:「要不要?」

  趙玫果真寫了——

  從那個清明的清晨,從那個濃濃的白霧剛剛降臨的時候,你們就這樣對我說了,你們說,講吧,哪怕是沒頭沒尾。

  當然是既不會有頭也不會有尾。起始是在那個炮火硝煙血雨腥風的黃昏,那個年輕生命的最終的完結。完結之後,便是開始,便是父母親人朋友千里迢迢,來,年年來,四年了,整整四年。每年都有一個清明的早晨,都有垂淚霧,霧散去之後的太陽。又每年,每年又都有一個血色的黃昏。

  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清明,是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氣寂寞所集合的最輝煌的一天。這一天,擁擠著成千上萬的祭掃的人。

  但誰是那個最疼痛的誰會撕扯開那剛剛在癒合的心的傷口,讓那傷口流淌出殷殷的鮮紅的疼痛的血珠?

  我不願去看那些並不疼痛的祭掃者,於是我遠離那喧鬧那儀式。

  那個烈士的母親那個山東的老媽媽說她來了。她不能不來。她不能不在每一年的清明,來看一看她的四年前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兒子。她熟悉這裡的一切。她能在九百三十八座墓碑中一下子就找到她兒子的墓碑,就像她能從九百三十八個穿著同樣綠軍裝的戰士中,一下子就認出她的兒子,她的血肉。她就突然間發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喊,她就撲向了那墓碑。她撲向了那個墓碑的那個剎那那個瞬間我正在她的身後,我就去拖她,但,母親已經把她的母親的頭顱母親的心撞在那個石碑上。她就那麼真的痛極而無痛。母親的血,心的血。我抱住了她。抱住了一個母親的流血的頭顱,也就是抱住了一顆母親的淌血的心。

  如果我是一個母親。

  我是母親我也有我五歲可愛美麗的小女兒。

  如果我也是一個烈士的母親,如果我也失去了我那個剛剛長大剛生出鬍子的小兒子!

  那母親哭泣。那母親哭泣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沖刷著她嘴角的血。血水。血水也是昨天的愛。

  就那麼,我抱緊著她受傷的頭顱。就那麼,我在她的難抑的碰撞中便真心的懂了,母親為什麼要那麼無情地傷殘自己。你長眠在地下,能聽見那一下兩下無數下的震響嗎?那是母親,那是母語,那是母心。

  張相華同志,我們的兄弟,你來自古代思想家孟子的故鄉,山東鄒縣。你的犧牲時間屬於陵園中最多的一類: 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身後政治待遇的品種又屬於最少的一類:追認為共青團員。這就是說,你生前沒有提出入黨申請,你按照最一般的程式,先向團組織交上一張紙。你讀完初中,在中學沒能入團,顯見你要麼有些調皮,要麼因割草餵牛屢屢逃學,要麼過於忠厚,天生不是善於表現口才和組織能力,從小學、中學、大學直至終生都注定要當幹部的那一類,天生就是要犧牲你一個、幸福十億人的那一類。我們不是為了豐富想像才第一個停在你的墓前的。你的祭品召喚了我們,在那個早晨,你的祭品擁有量是首屈一指的。整塑料袋子的蛋糕、米飯、干餅(不是餅乾)是電影上梁三喜母親梁大娘帶在路上吃的那種,所以不用想像,我們便知你是山東人,你的母親來過了。糖塊,剝開了紙,空酒瓶,地面的酒漬板結了浮土,爆竹碎屑,未燃盡的香束和紅蠟燭、香蕉,熟蠶豆,南瓜子,削了皮的甘蔗段。你會吸煙,要不,怎麼會給你點了十一支煙,一支「青城」牌,十支「大雞」牌。大雞?你可是「文革」前一年即蛇年出生的。那一束海棠花是誰獻的?我們所見所思的就是這些,再往下就不可能了,我們馬上就要淚如雨下了。

  那邊嚎啕聲驟起,一位顯然是心碎的母親痛不欲生。她嘶啞地喊:「我的兒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家人呀,娘對不起你呀......」悼念儀式前的人們都注視她,五架攝像機十一部照相機追上了她。她捶胸頓足跌跌撞撞在走,在哭,在喊。我們未來得及去迎她,她就撲過來了,被她掙脫的男青年拖不住她,趙玫也拖不住她,她就這樣撲到了墓前,你,你張相華的墓前,抱住你的石碑,像錘子一樣,用頭顱重重狠狠地打擊石碑。這就是你的母親,這就是被趙玫抱住的額頭嘴角淌血的你你的母親。你母親白淚嘩嘩淌,澆到衣襟上俱成紅淚。你母親千呼萬喚地叫你,她昨天來叫你,你不應,她今天又來了,你不回來,她就要去尋你。母子曾是血肉一體,她淌著血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分裂給你,又用乳汁用嚼細的餅泥把你哺育成一個完整的生命,你怎麼忍心不回答你母親。你母親的額頭呼呼敲著你的石門時,她顱腔內嚶嚶作響,她以為那是你出生時的呱呱大呼聲,她不相信這聲會死!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哭木了,偎著你的碑石,口中訥訥。我們問她對你還說了些什麼?好說,家人,娘給你說,娘賣了薯干來的,娘告訴你,家裡還好,房蓋起來了,娘也告訴你不好的事,原來許給咱們的宅基地,少給了你的一塊,他們硬不給,少蓋了一間,娘給你說好也說孬......

  你的名字我們熟悉,雷紹華,一等功臣,你的父母因此得到些許慰籍。你63歲的老母親乾柴似的手在供祭品,多層圓搪瓷飯盒給你盛來米飯,雞塊,花生豆,蔥炒肉,還敬上三杯白酒。你69歲的老父親在燒紙,骨節粗大的手一迭一迭往火裡續紙,火旺時,還幫你老母親剝了兩隻雞蛋,為你供上。老父親為你供了三雙筷子,其實有一雙儘夠了。老母親的哭聲在喪子的母親中是輕量級的,她的紅眼窩告訴我們,她把大悲痛分散開來,平均給每個夜晚特別是節日的夜晚。你的老父親沒有哭的聲音,如果不是大滴的淚珠掉在火裡嗤嗤地烹響,我們看不出他在哭。他偶爾用沾了紙灰的枯指刮一下淚,淚刮在手上一些,另一些刮進臉部深刻的皺褶裡,彎彎曲曲向下沉澱。

  您是烈士的父親?

  是呢。

  第幾次來了?

  每年都來,就是雲南的。兩個兒子,還有四個閨女。這是最大的,就這一個勞力,其他的不會做活。右胸右臂負的傷,犧牲時打了五個,保護田排長,用自己的生命保護田排長, 收復八里河東山,84年,7月12日,記了一等功,有撫恤金,來兩次都花完了。家裡?困難呢,五個小的不會做活,化肥提價,種田呢。他保衛祖國,光榮。來一次一人一百多,運輸公司認識人,帶來的。部隊過去每年給60元,今年不給了。也沒找,給也好,不給也好,上給指示要好好照顧烈屬,不照顧也沒辦法。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國家的規定我們也搞不清,麻煩你首長了。

  李華平烈士之墓。 35906部隊配屬民工,駕駛員,團員,雲南省昆明市人,漢族, 1962年生,1984年9月23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光榮犧牲。後面有五個補刻上去的字:追記三等功。

  一飯盒米飯。一碗菜有三樣:蔥爆肉,花生豆,豆腐。筷子。五支「青城」煙。龍牌罐啤酒。剝兩隻雞蛋。削了皮的兩個蘋果。

  華平,你媽媽你妹妹在為你拔墓頂的草。從你妹妹清秀的面容和苗條的身段,我們看到了你。很慚愧,你媽媽也把我們當作了首長。我們來搜集素材,你媽媽懷著一線希望向我們反映問題。對烈屬,我們不能敷衍。我們說,您說慢點,我們記。

  你媽媽說,不像話,我們就一個兒子,妹妹沒有工作,哪個管哪個。我們要遷走,不讓遷。死的在這裡,上一回來我們也提要遷走,要不每年來一次,三個人花三個人的錢。兒子考大學差幾分沒入成,開了四五年車,最後到這去前,出事了,屍體都沒見著,通知我們來,來了,戰區進不來,十一月來,就那麼個牌牌。犧牲的照片都不給打一個,管都不管就走了,不是好東西。妹妹沒工作,他爸爸,身體不好,部隊說是民政局管,民政局說是部隊管,到底哪個管?三個妹妹,就這一個獨子,在猛硐翻的,我們要求了,才三等功。

  你妹妹說,給一等功還好聽點,喪了一條命才三等功。來一次,要花三四百,車票愛給報就給報,不管給報就不給報。

  你媽媽說,撫恤金給了八百,給了就一樣不管了,民政局說我們只管撫恤金。中國人,人不值錢,犧牲一條人命,只給點撫恤金。口號提得怪好,犧牲為了十億人幸福,他躺在這,給誰福了?

  我們說,我們都記下了,回去向有關部門反映。華平,不要以為我們是在應付你媽媽。不是的。說實話,我們不能確切地指出到底哪個部門管你們的事。但我們可以把你媽媽你妹妹的要求寫進報告文學,讓所有的部門都捫心自問,我們是人民的父母官,我們能還多少地管一點兒與自己有關的事,不要再尋找角度證明事情與已無關,不要再讓烈士的親屬有這樣的想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一個衙門管他們的事,連解釋一下都不管。華平,這麼做你看行嗎?

  劉照泉之父。

  俺山東鄒縣的,張莊鄉大狗村,叫劉啟成,看俺兒。84年犧牲時來了,去年來了。我們那也是山區,吃瓜干,沙子石地,雨水好了,收成好一點兒,咱少吃儉用,借錢也得來,借了二百。俺兒當兵多報了一歲,還上著學,家裡窮哩,家裡還有他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多報一歲,當兵吃國糧,才僅僅幾個月,就......哎!借錢也得借,當老人的心願。借了二百塊錢,俺兒1966年11月生的,犧牲過半年才知道。

  (一位年輕軍官停下,點了支煙,敬在劉照泉的墓前,塞給老爹五元錢。老爹不要,軍官說,咱們是老鄉。老爹淚又下來了,問,你是哪的?軍官大步走開。我們追過去,問清。)

  哪的?

  (我們說,35129部隊架工連指導員,叫張明東。)

  俺不識字,給俺寫上好嗎?

  (我們照辦。)

  俺還他,俺回去還他。

  王毅,你的祭品與眾不同。花生占,麻花,紅果。所不同的是四封信,壓在長方形墓身的四角,被風吹得翻舞,好在有石頭壓著。我們沒見到你父親,他壓下信就去了,沒留下來等答覆,你放心,我們取了一封,我們有責任這樣做。你放心,第二天,在縣民政局局長周樹榮的辦公桌上,我們見到同樣的一封。老人顯然是帶著氣寫的。即使有一些偏激的言辭,人家把兒子都獻出去了,難道還不能給予寬諒嗎?

  我兒於84年4月28日在老山戰鬥中犧牲,快有4年,在這幾年當中,黨中央和地方各級政府特別是村委,對我們是十分的關懷,我們全家真感謝不盡黨的深情。

  這次來烈士林(陵) 園要把我兒的骨頭挖回家鄉,主要問題是存在XXX團二營五連,特別是曹X等身上,原因主要有兩點。

  第一點:看看它(他)們是怎樣對等死者的家屬。

  我兒死後把他的好表換一塊壞表代(帶)來給我,到部隊要了三次,最後這次是原五連的指導員給我作主才培(賠)了90元,當中有40元車旅費都沒給報,責任屬於誰的,還把我們當作探親處理,良心何在。

  第二點:看看它(他)們對一個農民的兒子是怎樣處理的。

  (1)同志們:可能有的同志也還會刻是84年7月25號左右,雲南日報上刊登的一封鮮血染紅的情書嗎。解放軍報也刊登過,戰鬥剛打響,就以火箭筒首發命中消滅了一個火力點,為部隊發起衝擊打開發通路,當他消滅第二個火力點後,轉移位置, 準備消滅第三個火力點時,不幸犧牲。我到部隊找它(他)們講,曹X對我說了兩點,一,主要是報功的時間超過。二,評功的名額是團部下達的,名額評功,你的事跡在(再)大也只能評為三等功。親愛的同志們,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道理嗎。

  (2) 我所知他們團的同年同月同日同一個戰場(老山)有的再(在)戰鬥中連一點戰鬥事跡都沒有的,也是評為三等功。如果它(們)這些大官處在我這個角度上,那比我更想不通的。在85年內我寫要(過)多少信反應,結果連泡都不起一個。抱石頭沖天天又高,抱石頭打地地又厚。因我是一農民,對兒子的事無能為力。

  夏文榮, 你被追認一等功, 你家裡今年沒來人,但你擁有很多很多的親屬,3530 3部隊全休指戰員都是你的親人,他們忘不了你,他們中的三位軍官代表大家和小家的親屬來探望你,硬質花圈,燒輓聯,點鞭炮,燒香,雙敬煙酒,還帶了一架照相機,拍照。

  是部隊派你們來的?

  是的,我們是35303的。

  知道,輓聯上有。每年都來?

  是的,年年來。

  就夏文榮一個?

  八個,每年來悼念祭掃,拍下祭掃的照片,給烈士家裡寄去。

  你們想的周到,烈士的事,民政局和部隊一起管才好,別移交出去就不管了。

  是的,烈士到底是部隊的人。

  八位烈士的姓名單位麻煩給寫一份。

  說不上麻煩,我的字不行:夏文榮,閆詩躍,程慶生,楊金華,薜歷程,張吉東,徐華,宋強。宋強是個炮連長。

  還有個事要問,你們應該要安排親屬一塊來,隔幾年來看一次才放心。

  有哇,宋強的妻子來了,小閨女也帶來了。

  你們管路費?

  管,我們一起來,吃住行都給安排妥貼。

  宋強的女兒很漂亮,站在墓碑前,比墓碑矮兩頭。繡著黃鴨梨紅蘋果的白色尼龍上衣,桃紅色健美褲,是媽媽早晨給換上的,領口還掛了朵白紙花。她用不滿四週歲的稚嫩眼光盯著鏡頭,讓叔叔們拍照,照相機閃出一輪輪白太陽。其後,她舉著花,驚惑地看外婆燒紙,看媽媽悲哭。她弄不清媽媽常說的爸爸和這座石碑有什麼關係,她見過別的爸爸,那都是大人,男的,她的爸爸是石碑。媽媽讓她給爸爸磕頭,她就給石碑磕頭。媽媽讓她給爸爸燒紙,她就揭出一張又一張,學外婆的榜樣往火裡送。她聽媽媽反覆講一個遙遠的故事:她還在媽媽肚裡時,爸爸就化作石碑了,她的生日比石碑還晚幾個月,名字是媽媽給起的,思昆,她的家在貴州,昆是哪,她不清楚。外婆也哭了,外婆哭聲大,媽媽哭聲小,她怔怔著看著外婆和媽媽,看著裡三層外三層圍過來的人,看著能照出自己影子的瓦藍的攝像機鏡頭,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她只曉得,媽媽哭,她就得嚴肅,媽媽待她那麼好,她要跟媽媽保持一致,再說,沒有鞦韆,沒有轉椅,沒有滑梯,她也打不起精神頭。終於終於,外婆和媽媽哭夠了,回答圍著的人的問話,也回答完了,外婆和媽媽拉著她向坡下走。全是石碑,為什麼單單那一個石碑是爸爸,她弄不明白,準備回去問媽媽。走過牌坊,迎面一對石像石獅。獅子,獅子,她掙脫外婆媽媽,奔向石獅,爬上去騎上去,笑了。有叔叔用照相機對著她,她不在乎,獅子她玩,她嘻嘻嘻笑。外婆媽媽不哭了,大人哭時不能笑,大人不哭時可以笑,她曉得,所以她開心地笑了。

  一對中年夫婦,相依著走來,小履沉緩,踏著無聲的哀樂。女同志著花呢上衣,黑褲,深色框架眼鏡。第一印象是,我們熟識她,我們見過她,在哪見過,一時反應不過來。

  她站住了,面對李軍烈士墓碑,叫一聲軍軍,身體微微搖曳,摘下眼鏡代之以手絹。

  啊,李媽媽,是您。

  我們在報紙上見過您。

  1987年3月14日《解放軍報》了表記者孫振宇采寫的通訊《媽媽的傾訴》。

  在全軍先進婦女表彰大會上,雲南前線某部戰士李軍烈士的母親李祖珍的報告,使許多初涉軍營的戰士激動不已,身經百戰的老兵淚灑衣襟。她說——

  我在22年裡先後組織了三個家,現在全家5口就有4個姓,有人說我是不幸的,可我感到幸福無比。 我年輕時認識傷殘軍了郭鴻蔭。婚後6年間,我們生活得既艱苦又幸福。不幸的是,1969年老郭別我而逝了。

  我們的兒子軍軍長大了,像他生父那樣英俊。他翻出爸爸的老式軍裝穿在身上,捨不得脫下。高中畢業後,他對我說:「媽媽,我要當兵!」我支持他的行動。參軍不久,他上了前線,他寫信來說:「20歲生日,對我來說是最有意義的,我將在戰場上度過它。媽媽為我祝福吧!」自那以後,我朝思幕盼,盼來的卻是軍軍英勇犧牲的消息。我哭得昏了過去......

  在我最悲痛的時候,一位解放軍同志一直守候在我的身邊,安慰我。他叫越英俊,自幼失去父母,是黨和人民把他培養成一個副指導員。他說:「媽媽,軍軍犧牲了,我就是你的軍軍。」就這樣,我又多了一個姓趙的兒子。

  兒子犧牲後,我一直在想,我應該到前線去,看看死去的軍軍,也看看戰鬥著的「軍軍」們,向他們盡一點媽媽的心意!我的願望實現了。我來到烈士陵園,看到了我兒子的墓碑。這時候我想到:我看到了兒子,還有許多的媽媽還沒來,我應該代表所有烈士的媽媽把每個孩子的墓看一看。當我要離開前線的時候,汽車已轉了好幾道彎,戰士們抄近路追上來,哭著不讓我走。部隊首長流著淚說:這些戰士們在戰場上拚命,決不皺一皺眉頭;但是在媽媽面前,淚水能匯成河!面對這些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我沒有悲傷,有的只是驕傲!

  李祖珍的報告結束了,但很多同志仍伏在案上,任憑感情的潮水奔流......

  《解放軍報》同時發表兩幅照片,一幅是李媽媽作報告,一幅是兩個女兵伏案慟哭。

  省愛國擁軍模範、全軍英模大會特邀代表李祖珍對我們說:

  在前線,軍軍給我寫了五封信,現在回憶起來,他句句是給我做工作,說,媽媽,前線不是為死,任務比死更重要。又說畢竟可能會死,媽媽您不要難過,您要象黃繼光董存瑞的媽媽一樣,我20歲不知孝敬,只有殺敵是對媽媽一次大孝敬。

  參軍時,兒子問,媽,我走了,你哭不哭?我說,媽不哭。他問,為什麼不哭?我說,媽高興,你上前線,怎麼難受呢。他問,有一天我犧牲時,媽你哭不哭?我說,媽不哭;作為你,要當逃兵,媽哭,媽好不容易養大你,媽是國家罪人,媽才哭。兒子笑著說,兒不會當逃兵,媽,兒告別了。

  10月30日生日,生日前來信:媽,兒的生日快到了,可能是最有意義的生日,我要在戰鬥中度過它,媽媽,為我祝福吧。

  (李媽媽手扶墓碑,淚不停地流。)

  軍軍在家裡,我看《高山下的花環》,真同情掃墓的親屬,我想我不會有這一天,我為軍軍祝福,我盼他的信,盼來的卻是......軍軍不讓我難過,我流著淚說,我沒哭,就昏過去了。

  兒子在家時喜歡打球,游泳,初中時在長江游泳,80年,救了兩個小朋友。軍軍個子可高了,參軍時1米78,犧牲時1米82。兒子的信,我都背得出來,兒子知道打仗會犧牲,兒子願意把生命為國拿出來,媽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只要兒子願意,媽就願意,沒我兒子,我什麼也不需要了。軍軍的生父是一等殘廢軍人,二野的,為革命致殘,69年去世。兒子繼承爸爸的遺志,犧牲了,媽支持他,他爸爸的遺願實現了。兒子說,媽媽,一定不給你丟臉。我每次來時,說一定不難過,聽兒子的話。可我就是想,想呀,我畢竟是媽呀。

  軍軍當兵兩年,我沒寄給他過錢,寄書時夾了兩片巧克力,軍軍一直沒捨得吃,帶到前線,說這兩片巧克力象徵著媽的心,鼓勵我殺敵立功。在軍軍遺物裡,我又見到這兩片巧克力。媽揪心啊,來上墳,又給軍軍帶來一斤巧克力。

  (一位婦女在李軍烈士碑下放了六塊餅乾。)

  謝謝您,軍軍,吃塊餅乾吧。

  我兒子從小太苦了, 二十歲還沒穿過皮鞋, 參軍的津貼費,犧牲時還存在著56.63元, 我保存著。軍軍小時候最愛看《紅燈記》,每次回家敲門時,李師傅在家嗎?

  (抽泣。)

  軍軍如果知道媽媽哭,就不高興了,我不哭,不能讓軍軍不高興。

  軍軍小時候,可細緻呢。紅領巾破了,破得不得了,可愛惜呢,退隊那天,說,媽我退隊了。把紅領巾洗得乾乾淨淨,疊得好好的,到現在我還保存著。軍軍的團微也保存著,還有軍軍小時候的學習成績單,軍軍的玩具,軍軍爸爸的軍裝,軍軍的軍裝,我家裡兩代軍裝都保存著,這是這唯一的財富了,我留著,我看著。

  軍軍犧牲,口袋裡有個紙條,包著彈片的紙,上面寫給雲南電視台點歌,第一首,媽媽的吻,還有十五的月亮,青年進行曲。戰友們寄給電視台,三首歌製成磁帶,安排了特殊觀眾點播的節目,又把這磁帶寄給了我,電視台是讓戰士們唱的,錄的,軍軍的戰友們唱的。

  我參加民政部報告團,走了十二省二十四市,哪都獻花,我就一個地方留下一朵最大最好的,到了昆明,就成了一束花,全國人民的心意,我把它拿來給了軍軍,給了和軍軍睡在一起的戰友們。我把每個孩子的墓都摸一摸,好多媽媽不能來,我替她們看看摸摸。一個兒是媽的血,這麼多兒也是媽的血,媽媽們的痛苦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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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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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兩翼的失落,將門之子沙場夜點兵

  激動只是一瞬間。

  連著幾夜把全團指戰員接下來,握手,流淚,問候,一團團長秦天還有個句號要畫。穿過長長的坑道,肢步在鋼筋混凝土厚壁上振蕩著沉重與空落。交接儀式在被覆層堅厚、馱負著一座山體的地下指揮所舉行。壁上的大幅作戰地圖已經換了番號。大會議桌正中的交接文書冷冰冰凝了層燈光。一種非常強烈的失落感在這一刻擊中他的淚腺。

  秦天腮幫子鐵硬。本來,應該向二團團長王小京多說幾句,詳細介紹情況,預祝取得戰果,如果有靈感的話,還不妨倣傚西方軍事將領,同石家莊高級步校同期畢業的老同學開句玩笑,機智而幽默,才有指揮若定運籌幄的大將風度。王小京是他的好友。同為全優生,王小京有自己的見地和戰法,他幹什麼從不認為自己就比人家高明。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說話。

  倒是王小京調節了氣氛,說了些承上啟下的內容,好像還提到接收舖板多少多少塊。

  簽字。陣地哨位如數換接,一個沒丟,畫押為證。年月日時分。交方。接方。完事,指揮權歸人家了。敬禮,握手。轉身就走。公事公辦,友情容當後敘。

  上車。

  前一個部隊講參戰時間太長,著急時間怎麼打發。秦天覺得無法理解。他也老算時間,總覺得時間不夠用。被時間趕著走。和平時期的軍人可能一輩子都在綵排,輪到你登台表演的機會少而又少。真正的舞台在戰場,這裡有軍人的位置,軍人的價值。接過指揮權好像是昨天的事,還有很多設想沒有完成,比如擴大戰場利用率,提高軍事效益,改善攻防增強貓耳洞綜合效益,鍛煉和造就一批具有現代意識的軍人,培養鋼鐵的紀律、高昂的士氣和極其強烈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弘揚一種崇高的尚武精神、民族意識、國防意識和國家說明書識,進而使部隊建設無論在戰時還是平時都在新的基礎和新的軌道上進入高級循環狀態,等等,剛剛開了頭,就失去了舞台。實際上,在簽字之前,在他的最後一名戰士鑽出貓耳洞的剎那,他的全部作戰指揮權便已拱手交出。

  這是帶著他的心向下地失落的一扇翼翅。

  另一扇翼翅,是他永遠銘記的英雄們 。

  在營房全團出征大會上,他往台上站,心裡就蒙了層霧。最後一次檢閱這個陣容了,再也不可能這麼整齊了。

  駕駛員看看他。「船頭。」他說。

  駕駛員明白了,打開霧燈,掛著低檔,緩緩地載著團長凝重的哀思。團長失去了些熟悉的面孔。他們先於大部隊零零星星地告別陣地,告別貓耳洞,枕著戰友們的肩膀下來的。船頭衛生隊是他們的第一停留地,有的用最快的速度送下來,胳膊上吊著輸液瓶,有的用極慢的速度下送,車上橫展一面紅十字旗,開向一個遙遠的世界。

  遠行的戰友們,在嗚咽的盤龍江邊,在作為你們人生最後一段征程的紅土路上,團長車來了,你們的團長來了。你們走得太急,指揮你們的他沒來得及一一為你你送行,今天,在他短暫的第一個閒暇裡,就著這蒼茫的南國夜色,讓他對你們一併道上一句:永別了。

  沒有什麼東西能永恆。

  秦天迎候部隊撤下陣地的位置,王小京又站到那裡了,昔日在引灤入津工程有鐵營長之稱的他,倒背著手翹首凝望,如水的夜霧一團一團湧過,天要亮沒亮,沒亮之前還習慣稱夜,他的軍衣被涼霧揉濕,手心卻滋滋生熱。

  王小京手大,手勁也大,掰腕子全團無敵手。他要用掰贏全團的大手,迎握貓耳洞下來的那些勇士的手。他說,是戰士們給了他力量。

  這話對一半。

  王小京的手勁也有自身的力量。石家莊高級步校以全優生的成績畢業出來,他握別秦天,回到各自所在的部隊。抗震救災,他以先進個人身份參加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的抗震救災表彰大會。引灤入津,他評為天津市勞動模範,天津市為他記了一等功。他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自己的歷史。從古義負受株連攆到干校干重活到三十而立之年,成為所在軍最年輕的團長。團長紅紅火火干了三年,就在別人都說他前途光明時,他面臨了一個大轉折:所在部隊撤編。撤編部隊的狀況可想而知,他卻一如既往,創造了第一等工作。上萬張報表,石礦,營房,完好無損地交出,燈泡一個不少,八萬多棵樹一棵不少。丟失兩樣公物,一個寫字檯,一台電風扇,他一查到底,責令將運到外地的寫字檯托運回來,電風扇按買價扣當事人工資一百四十六元。其後一年多裡,他這個沒兵的免職幹部看管空營房,不尋常的覺悟、素質和力量在尋常中顯露出來。接收這座營房的部隊即將開赴前線,急令他立刻報到。一到前線,在即將進入一線時,基礎很差的二團釀出大事故。臨陣易將乃是兵家大忌,但調整團領導班子勢在必行。當月十日夜裡黨委擬出任命方案,十一日報軍區,十二日批復。受命於危難之際,王小京和李政委即刻接手二團,擔負老山戰區主要方向防禦作戰任務。巧得很,王小京和秦天在戰地重逢了。準備時間很短,王小京如履薄冰。他說:「三十多年沒打仗的部隊,面對打了三十多年仗的敵人,我們勝利遠在未定之天。」帶著這種忐忑的心情,王小京到路口歡送他的戰士上陣地。送別的場面他想得很悲壯,出乎他意料,戰士們嘻嘻哈哈地同他握手,沒等他說些鼓勵的話,戰士們先說:「團長,沒事。」「團長,放心。」王小京手心滋滋生熱,恨不能把戰士們接過來舉上天。戰士太可愛可信可敬了!這一刻,真正是這一刻,他有了信心,真真切切有了信心。這些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的戰士不是孩子了,從他們走上戰場、甚至僅僅跨了一步,他感到他們變了,那個受過處分、曾擬勞動教養的潘玉琪眼裡冒的不再是邪氣,那個好動拳頭的逄魯賓換了個樣,那個斯斯文文見人害羞的向小平挺起了胸膛,帶著這樣的戰士組成的團隊,他王小京要打不了勝仗,就白吃大米飯了。果然,一年下來,二團僅以微小的奇跡的代價(犧牲三人),取得殲敵數十倍於已的戰果,勝利完成了防禦作戰任務。就是逄魯賓,上陣地第二天就榮立二等功,戰鬥結束,他咬著被子爬在貓耳洞裡,讓指導員和軍醫用水果刀從背部摳出十幾塊彈片。向小平用三十一發子彈,斃敵三十人,傷一人,被中央軍委授予「戰鬥英雄」稱號,只可惜潘玉琪,這個後進戰士的典型作戰勇敢,已經提升為排長,準備打完仗送他上軍校學習回來擔任連長,不幸觸雷犧牲,軍師團領導均深表痛惜,為了不影響情緒,對各貓耳洞的戰士暫時保密。保到今天,再也不能保了。

  仗是戰士們打的,戰士們最可愛,應該緊緊擁抱他們,用手掌響亮地拍他們的脊背,連聲說:「好樣的。」搓著手,王小京想。可是,這並不很遠的距離,兵們怎麼還不露面?電話說,早就下撤了。他急著見到他們,他們太好了。陣地,王小京都去過了,戰士見到他,他見到戰士,都流著淚說不出話。戰士盼見他,又怕見他。陣地太危險,團長您快下去吧。他們也沒什麼好招待團長的,團長汗如雨下,不肯喝他們寶貴的水,罐頭打開了,團長不吃。團長執意要進他們的洞,有個洞口太小,身高肩寬的團長進不去,戰士們突然有了主意,甩了幾個手榴彈,向團長報告,敵人打炮了,不由分說,拖著團長往下撤。團長離開了,戰士們捧著幾個月沒洗、被團長緊緊握過的髒手,淚,叭叭掉。

  他很清楚,貓耳洞爬出來的兵們身體極度虛弱。友軍下來,大部分是躺著擔架。七連長說:「我踢正步給你踢下去。」八連長說:「我全連給你跑步帶到。」謝謝了,走不了的,還是要抬,戰士們立不上功的也有功,別說打仗,光把貓耳洞搬到北京,市民們能在貓耳洞的十種氣味裡蹲上五分鐘就算了不起。不要踢,也不要跑,一線不通車,讓戰士走下來已經很了起了,他不需要那拉方向全團無一人抬下戰場的奇跡。奇跡早已經創下了。戰士們都應該抬下來,雖然他不可能再多出兩個團來抬一個團。他得知四連一個哨長高燒39.5度,還堅持往下走,他命令抬下來,哨長癱倒在擔架上已快虛脫。但是,為了今天,他可是忍受過戰士的抱怨和責罵。戰前的體能訓練,他要求戰士全天戴鋼盔,背磚頭,軍工背八十斤。他安排了六耐訓練:耐熱,耐渴,耐饑,耐雨淋,耐蚊蟲咬,耐日曬。適應性訓練,全把全團趕上沒有泉水的大山,兩頓飯的糧食(不是乾糧),一軍用水壺水,在山上活動一天。戰士熬不住,偷偷下山搞水,被糾察隊堵住,責令回山上去。他沒心軟。松是害,嚴是愛。而上陣地後,他全力組織保障,超過了上級規定的標準,他的大部分幹部戰士才能一步三搖走下來。

  哦,不能擁抱戰士們。盡可能平靜一些,強刺激會使他們昏過去。不能響亮地拍他們的脊樑,長期蜷曲在洞裡,他們的脊椎彎曲,關節悶疼。特別要克制住眼淚,就當他們是一群不成熟的孩子,剛剛到山上玩了半天。

  來了,可來了。

  是他的兵麼?

  三五成群,互相攙扶著。幾個人架在一起,仍搖擺不定。都努力在做走的動作,打抖的腿一次極難完成十幾厘米的蹭進。個別的居然有鞋穿,那鞋啊,不過是掛在腳脖子上的鞋幫。都裸著身,穗狀的褲頭如樹葉般吊在腰上,在風裡洶湧地動,就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場,也一定無法辨認兒子。披肩發,長鬍鬚,一綹一綹粘結成棕櫚片的毛髮包嚴了面孔,裂出兩隻灼亮的眼和作嘶鳴狀卻呃呃發不出聲的嘴。

  我的好兄弟!團長再也控制不住了。

  63.百日不見太陽的士兵,重新品嚐「人」的滋味

  向小平(二團八連戰士):

  終於解放了!呆得人又黃又白,走路都覺得開闊,世界大了,一搖三晃,往上走啊,三百九十六個台階。那裡有個小溪,往江裡流的,很清,這樣多的水,這麼長時間沒見了,嗷嗷嗷,跌跌撞撞跑呀,都往前跑,看誰先用上,跑。幹部喊,別跑,防炮!跑,撲撲楞楞衝進去,又洗又喝,死也夠本了。幹部喊,快跑,要打炮了。舒服就行,打炮怕什麼。褲頭濕了,破膠鞋裡呱唧呱唧響,見了水不要命了。

  劉永軍(一團五連戰士):

  公路那麼寬,下邊還有條白公路,一看,盤龍江啊。水流得嗖嗖的,以前覺得很慢。跑下去,四個人頭扎進去,喝呀,喝他娘的,連沙子帶泥的喝,不喝就流到越南去了,喝呀,咕咚咚,不喝白不喝,喘會兒氣,打一串硬嗝,又喝,長頭髮弄濕了。老百姓說,這些兵要回去見媽的。我眼淚就下來了。

  白召明(一團七連戰士):

  見到一個溝,奔過去就喝,渴苦了。指導員訓,他媽的你們小心地雷,「4.28」,越南國恥日,軍工光送彈藥不送水,高地上勾紅薯吃,勾青草吃,尿不出尿。

  沈衍柱(四團一連排長):

  鬍子都發紅,團長,他們都不認識我了,我說,是我呀。到二線,看他們洗臉,嘩嘩的,洗完一潑,糟蹋了。我頭髮長,身上爛,他們笑我。我小孩九個月了。貓耳洞想是想,一輩子也不想再來了。他們讓喝水。我說,不喝,留著做飯吧。他們說,這有的是!我問,隨便喝。好水,好水。

  孟吉平(一團五連戰士):

  見了熟人都愣一會兒,想想是誰。說話先咳嗽,看嗓子還有沒有。陳大新接我,先交光榮彈。到了住地,排長問我渴不渴,給了一飯盒水,放了糖,我捨不得喝,喝了一小口,省著喝,放那,出去轉了一圈,沒地雷,隨便轉。回來一看,問排長,水呢?排長說,倒了。我說,怎麼倒了?排長說,涼了,喝熱的。那個心疼呀,在洞裡,水袋倒完,還得舔舔裡邊。

  胡玉海(一團三連排長):

  第二天上午洗澡,防化連的淋浴車,上邊照顧我們連,我們第一家。規定半小時,洗著不想走。別的連隊也是下來的,在外邊喊。我們也不管,一搓,一層一層地掉,一搓一團,洗了還有。洗了一個半小時,穿衣服特彆扭,不習慣了,就喝水舒服,比吃什麼都香。第二天早晨刷牙,刷了兩次,牙膏都染成紅的,刷不乾淨。

  趙文志(A二團八連)

  下來先洗澡,洗完往舖板上一躺,好自在。在上邊三人一條防潮被。到小河裡洗的澡,用洗髮劑洗頭,整用了一瓶才見沫,光流黑水。

  李牧(A團一連配屬軍醫):

  三個月不刷不洗,不得病。一下來,刷牙反而疼了,病都來了。同學說我變了,到處撒尿。師長見了,不認識我了,你他媽的鬍子呢?

  胡玉海:

  第三天拉的大便,還硬,過好幾天後一天好幾次,有時好幾天沒有,一個月才正常。喝夠了水,第二天尿下來了,白的,也不疼了。在洞裡尿不出來,急得要拉手榴彈。

  戰士甲:「爬出來第一件事,看看太陽什麼樣,都忘了。狠狠打幾個嚏噴,舒服死了。」

  孟吉平:「能喊出一句話,是最痛快的。看看太陽是不是還是原來那麼大,晃眼得不行,睜不開。摔了七八跤,腦袋都不知道是腦袋了。看樹,草,綠多了,見啥都想摸摸。躺在地上打兩上滾,我躺在草上,太陽曬得挺自在,捨不得起來。」

  胡玉海:「本來我體質相當不錯,一百多天,下來兩條腿發抖,連裡讓抬我。我走。說話時嘴不聽使喚,特別激動。我們是最後一批,走到馬甸上汽車,六里地,走到九點,走了三個多小時。政委、參謀長等著我們,握手,他們特別激動,流淚,講了講,我們站了十幾分鐘,站著直哆嗦,聽不見講啥。汽車到了家。全連那麼多人,先回來的都換了衣服,頭髮一理全不認識了。從車上往人群裡撲,擁抱啊,叫啊,哭啊,架著我進屋,被子都舖好了,都躺著,生活從頭開始。」

  何廣成:「下來眼睛看不到什麼東西,離敵人近,不敢咳嗽,光著腳穿褲頭下來,鞋被耗子咬爛,有的剩個鞋幫。下來痛痛快快咳嗽幾聲,猛叫喚。晚上睡不著覺。沒一個人直腰走路,都彎著腰,隊列裡硬挺一會兒,下來又勾著腰,老覺得要碰頭。到後方沒事了,仍不敢走別的地方,怕雷。下來不知道東南西北,很孤僻,電話鈴一響,就在夢裡打電話,喊,耗子扔地瓜了(越軍扔手雷了),給他吃大餅(給他引爆定向地雷)。神經失常,頭一星期啥也不幹,吃完飯,按班帶出去溜躂,先慢慢走,走近點兒,到個地方躺草上吹牛皮。全連集合,站不住,亂晃蕩,沒五分鐘就有倒的。」

  劉永軍:

  下來什麼也不想帶,都扔了。出來吃不下罐頭了,喝了半瓶五加白,陳大新給我買的,說有半斤,四個月沒喝酒了,半瓶下去,跟飛似的,在營後指喝的。所有的人說話都好聽多了,立體聲似的,沒了事,認識不認識,都往那邊一站,聽人家說話,看人家嘴動,傻呼呼的。

  胡玉海:

  到醫院睡覺,女護士給我量體溫,一碰我,我上去一巴掌,以為有敵情。看電視,特別激動,出來個人就嗷嗷叫。晚上睡覺還像在哨位,一有動靜就伸手抓電話。給護士長說對不起,她說,沒事,下來的都這樣。

  榮久華參謀:

  八四年那次參戰,守了一個多月,全連一百八十多人,下來八十人。有個班,加強班,十五人,就剩二人。準備先洗溫泉,一到曼棍,武器一扔,倒地上就睡,最長的睡了三天,送的好東西都沒人吃。首長說,睡吧,過三天再說。趕上中秋節,按編制一人一瓶酒,香檳,一塊月餅,一盒雲煙。四班這兩個人,還有別的班,也有剩三、四個人的,酒沒喝,對著月亮,點蠟燭,燒了煙,酒祭。中間擺月餅,不在的一人給戳一根煙,剩的人跪一圈,在曼棍小河邊,沙灘上。這是九月九號,中秋節。昆明軍區領導機關送來的月餅,上面有首詩:身披硝煙賞明月,禦敵守邊度佳節,中秋月餅犒將士,既表慰問又祝捷。連長當時不下來,弟兄們就這幾個了,紅眼了。最後八個人抬下來。確實走不動了,沒受傷也走不動,我下來時,幾里地走了八個鐘頭。連隊休息一個月,又去拔點。

  64.木箱在大後方變形,殞落在太陽撞擊出價值更年期

  淨化戰場,這是上戰場之初集團軍制訂的一項戰場建設措施。我邊民多與越邊民結親,人員來往頻繁,時有越軍特工人員摻雜其間刺探軍情。集團軍會同當地政府和有關部門採取淨化措施,有效地防止了敵人的滲透活動。

  而戰區本身並非淨土。

  大千世界有的,戰區都有,諸如淫穢錄相帶、裸體撲克、暗娼、性病。而戰區又擁有自己的特色。沒聽說過私人武器交易吧?手榴彈能換罐頭香煙,執行貨幣功能貨幣也能直接購買槍支彈藥。邊村的手榴彈晉及率相當高。手榴彈的作用是何衛財產。當地民風恨盜不恨娼,偷他一個玉米,他會舉手榴彈追殲你。偷大姑娘卻比偷玉米容易得多,只消說去富裕的地方,她馬上跟你走,故人販子極易得手,沒有爸爸的小孩人數也隨之大增。

  作戰士兵的各種慾望受到死神的嚴格糾察,處於被政治工作人員千百次讚美的「淨化」狀態。若果真如此,也就不會發生回到北迴歸線以北的那些事了。

  姑且稱作戰爭能吧。參戰一年半,一個集團軍積蓄了多少戰爭能,恐怕用一般方法難以計算和顯示。

  北迴歸線以北的一切都顯出巨大的反差。從北緯23度到北緯40度,從亞熱帶到暖溫帶,貓耳洞人由裸體到用越來越多的外在物把自己包裹起來。大後方令人煩躁不安,不僅是溫差,還有濕差,那麼多官兵滾鼻血,口唇生瘡。裝慰問品的木箱出現變形和扭曲。這樣的箱子幾乎人人都有。數千公里外的戰場設在原始森林覆蓋的群山中。箱子和慰問品值不了幾個錢,對後方最不適應的就是錢。物價奇貴,剛巧又趕上搶購風,同出發時相比簡直天壤之別。前線也貴,火柴一毛錢一盒,但畢竟軍事供產主義成份多,吃飯不交錢,政府又以巨額財政撥款確保煙茶站菜蔬蛋肉的物美價廉。慰問品也多,褲衩背心毛巾基本不用自己買。後方的物價把官兵們搞得叫苦不迭,連集團軍的一位領導幹部也說每月手頭緊巴巴的。他們吃驚地聽到,他們打仗期間,萬元戶不再是可以誇耀的資本,十萬元百萬元戶拔地而起。若要鬥富,數萬之眾的堂堂集團軍在第一回合就會輸給百萬資本的個體戶。為日後生存計,軍隊醫院擬為傷殘指戰員舉辦無線電培訓班。被求援的地方單位索要勞務費,傷員們喟然長歎,腿都掉了,哪來的錢呀。一個體戶聞知拍案而起,不就是錢嘛,我出。筆者心情與傷員無異,感激復哀哀。更有聳聽者,喟參戰官兵了了戰爭財,統統肥得流油。官兵憤怒之餘唯有苦笑「是他媽有發財的,高檔慰問品被他媽的狗吞了!可我們呢,作戰補助加貓耳洞費,總共十五塊,就這幾個錢腦袋別腰帶上去賣命,回來倒一個個成了賊了。」他們看後方人分外扎眼,後方人看他們也不順眼,都認為對方變了。也許真打出了一副盜賊模樣,官兵自己也意識到與眾不同。同樣的裝束,留守的官兵與前線回來的官兵硬是能分出來。即使微笑也亂不了真。在理論上絕對列不出甲乙丙丁,往那一站,又絕對有種強烈的感應。打過仗的渾身上下往外透一種勁道,許多人這樣對筆者說。筆者一震:戰爭能?讀出這種勁道的後方人會識趣地繞開走,心想,別惹了他們。真把我們當賊了,前線人想,媽的,老子為你們打仗,你們狗日的怎麼能這樣對待老子!自悲?自強?不得而知。

  反差,落差,全方位的格格不入。

  心理場被粒子擊中!

  戰爭能的核驟然裂變!

  根本無須投資,打過仗本身就是資金,資本轉化成金錢全憑一句話,所有的參戰部隊來回均經過昆明。昆明市有三條不見諸文字的規定:傷病員看電影看戲不買票;進公園不買票;坐公共汽車不買票,甚至出租車也白坐。要錢麼,老子打過仗。這句話是一張萬能的支票。不止傷病員,是當兵的就行,掛一臉凶相闖電影院,彷彿越軍就在裡面,把門的一定笑臉相陪。昆明市寵壞了當兵的,當兵的幻想讓「老子打過仗」這張「支票」在全國通用。因此,在集團軍駐地的北緯四十度的另一座省城裡的公共汽車上和影劇院門口,關於「支票」有效無效的爭執也無法用接二連三來概括了。用習慣語言說,這些都是支流,而且是暫時現象。主流還是好的。有兩件好人好事為證。公共汽車上,二士兵自恃打過仗,拒不買票,滿車乘客側目。北京軍區陸軍學院一位處長看不過去,替士兵付了款。在某縣城,兩名探家士兵與售貨員鬧事,圍觀者甚眾,公安人員也降不住這兩位一口一個「老子打過仗」的兵。此時一軍隊幹部挺身而出,大喝,老子也打過仗!這位幹部正是二士兵上級機關的保衛科長。撞到槍口的滋事士兵被推進別有一番光景的禁閉室。

  那場面令人終身難忘。連著許多晝夜,一列列軍列把凱旋官兵的歡呼和淚水拋向花的月台。萬眾夾道歡迎,商店的塑料花和絹花被搶購一空,一束束鮮花飛向車隊。從車站到營房的十多里街道,歡聲動地,官兵們淌著淚品咂被理解的幸福,何況人群中有他們的老母、妻子、兒女、兄弟姐妹。接著是各種慰問品的輪番衝擊,把理解的交響曲奏到最強音。

  然而,對官兵理解得最透徹最深刻的,當推公安部門。第一列軍列尚未到達,他們已有了預防治安新問題的全盤設想和準備,並召集了公共交通、服務行業等部門的聯席會議,要求各行各業對勝利之師官兵們的可能越軌持冷靜和寬容態度,避免釀成不愉快事件。這一精神傳達到所屬單位的每一名工作人員,軍方更強化了防堵措施。但是,假若能堵住還會叫戰爭能麼?

  直快列車上,一歹徒對女乘務員無理取鬧,眼看要發展到毆打,旅客無一出面制止。參過戰的軍人趕到,二話不說,出拳便打。軍人的重拳如鼓點,命中眼眶,一塊青,命中鼻子,一團紅,命中太陽穴,歹徒踉蹌後退。車停靠站台,歹徒跳下車,軍人飛身追上,雙一陣旋風般的拳腳相加,打得歹徒哭號求饒。開車重新啟動,軍人跳上車,女乘務員呼地關門,再不知道歹徒是死是活。

  小事一樁,做好事不留名。

  你們回來了,你們的太陽留在了北迴歸線以南。北方也能看到太陽,卻因為斜照而不覺其溫暖。殊不知,若去了這斜照的太陽,地表的一切生命都會中止。你們付出了生命的一部分,付出了愛也付出了恨。你們用青春的勢血染紅了高昇的太陽,染紅了深厚的土地。犧牲的戰友長眠在紅土中,你們身上負荷著雙重的生命。你們在為一個民族的肌體注入病霉抗體。因此,在前線我們向集團軍政治部主任建議,凱旋後在軍史館豎一座碑,刻上參戰者的姓名,也包括用手榴彈換罐頭被判刑的那兩名戰士,畢竟他們義無返顧地上了前線。你們的戰爭履歷是大多數同齡人所沒有的人生體驗,你們的太陽曜曜輝煌。

  但是軍人的太陽命定要在戰火中升起,而軍人卻不能為自己的光芒去製造戰爭。

  軍人向和平女神獻慇勤最多,和平女神對軍人卻最絕情。

  為戰爭出力被戰爭重新塑造的軍人與和平的隔膜愈加增厚,你們又在不可迴避的「價值更年期」裡退出軍隊,為此你們要付出更沉得的人生代價。

  直面歷史,你們會覺得一時的委曲心理顯得如此卑微而可笑。戰爭與和平,不過是歷史巨掌中轉來轉去的一對保齡球。一場局部戰爭,連歷史的一個噴嚏都算不上,戰爭中的具體人更不值一提。歷史老人只關心自己的進程,對人的全體他從不承擔道德責任和義務。

  歷史最終要幫助和平女神拋棄所有的軍人,軍人的終極價值是消滅戰爭,消滅自身。

  你們脫胎於和平,燒煉於戰爭,現在又回到一平中淬火。你們有不尋常的經歷素質。悟通這一點後,你們定能好自為之,把人生的新太陽高高舉起。

  65.龍蛇新春晚會不再向老山祝酒,一串憤怒的槍彈震醒關閉前的戰場

  傷殘戰士張德超,即將由昆明後方送內地康復所,領導詢及要求,他說,要再上老山, 看看主峰碑,看看戰友,看看炸掉雙腿的地方。1989年4月12日,專車停在老山主峰上, 登頂的237級台階,高位截肢的他,坐在也是站在營長的手臂上,被一步步背上去。照相留念。手撫光潤的大理石碑面,他淚如雨下。

  連隊為張德超餞行,酒液在杯中打抖,再見吧,老山,再見吧,有腳印的歷史,誰養也罷,誰管也罷,總醫院那位1984年「4.28」之戰的傷員無言地告訴他,無腳之路要靠自己走,爬或滾。那位傷員肢體完整,而屬於本人意志的只有雙臂和頭顱,高位截癱的他在痛苦中即將迎來又一個「4.28」忌日,此刻他的最高理想是能像兩歲兒童那樣自己解大便。

  為自強乾杯吧,張德超顫聲說。

  同日,五千多里外,為了「4.28」,我們決定重訪戰區。

  老山主峰團以董酒相款待。我們深領厚意,一年間,該團接待費高達十餘萬元,光臨老山的團體不減,只是慰問團與記者作家銳減,各類參觀團激增。活動內容無非是主峰碑前合影,吃飯,慰問與被慰問的位置全然倒置,主峰團還要百倍警惕保護親人們,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學會了真情與敷衍。因之,能享受主峰團的好酒,實在是一種不可言喻的殊榮。

  董酒,董酒,我們懂。我們懂酒。

  酒,爆竹,備下這兩樣吉祥物,到達老山即將接手防禦的一支英雄部隊,收看中央電視台的龍年春節晚會,矚目他們的明天。只待老山代表在屏幕上出現,立即爆竹齊鳴,傾杯以慶,卻沒有,連聲好也沒問,眾嘩然,達達達達,一士兵按捺不住,扳機摳到底,一梭槍弱帶著他的嘯聲宣洩上新春夜空,師長查明情況,打個聽其自然的手勢,同年的人大會議上,前線指揮部一位將軍的慷慨陳言,已見諸報端,然而,龍蛇一脈,己已年春節晚會對前線將士又一次有違,更不要說唱給一支祝酒歌。

  老山被冷落了,從舉國注目的銀屏到實際政治生活。無疑,戰場降溫、宣傳降格的決策完全正確,也無疑,與以往的參戰部隊相比,命運於他們是不公的,依然在流血,即使不存在敵對者,密度堪稱世界之最的雷場,也在不停地為中國殘疾人隊伍輸送新成員。

  只有當事人還記掛「4.28」。天保邊檢站站長說,那一天,將換上一面嶄新的五星紅旗,老山主峰甘團長、周政委說,像去年那樣的規模不大可能,但為了面子,越軍的小折騰在所難免,不管規模大小,請祖國人民放心,有我三團將士在,敵人休想過老山。

  和平女神與睡美人在凝眸,對光榮日,對戰場關閉前軍人鮮血與生命的繼續付出,她們淡然一笑。

  但目下,冷落便是一次新的賦予,企望理解嗎?回答是肯定的,但不乞求理解。外來的理解不能成為內在支柱,需要忍耐,而忍耐終歸也要有所依附。那麼,靠什麼?「4.28」要求老山回答,期待軍隊回答,老山在思索,整個陣地在思索。

  下面這個故事可以做為最初的催化劑。

  即將接防的將士中的一員,對前後方的反差與增厚的隔膜忿忿然,提筆給家鄉縣領導寫了封信,為了觸動父母官,他把交防部隊歷經的甘苦寫到本部隊頭上,年三十夜,正吃年飯的縣委書記接到前本來信,當即拆視。閱畢,書記推開酒杯,淚流不止,正月初一上午八時,在緊急召開的五大班子聯席會上,縣委書記哽咽著念了信,全場靜默,初三,由縣武裝部長帶隊,滿載價值兩萬元慰問品的汽車由貧困山區開出,千里迢迢趕到戰區,此時,部隊仍未接防。

  「你這是乞求理解!」部隊政治委員嚴厲批評寫信的幹部。

  幹部很委屈,不指望理解,還能指望什麼?

  是啊,指望什麼?答案在漸漸明晰,這層紙最終由一位教導員捅破,在第一期作戰體會的結尾處,教導員龐光均寫道——

  讓我們從「困惑」中讓起來吧!因為流血的戰場不允許我們把每個人的大小困難都解決好了才去打仗,不允許我們在得到別人理解後才去衝殺,不允許我們等著把環境改善了才鑽貓耳洞,環境和現實逼得我們記住兩個字:自強!

  沉甸甸的作戰體會被團政委王衛南立即上送,師黨委會議室燈火徹夜,段樹春、陳慶去等人深入交流思考。

  古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外有敵國,則其計先自強,自強者,人畏我,我不畏人。」

  這是口號,更是支柱,這是強音,更是強力,老山呼出:自強萬歲!

  「自強萬歲」在戰區引起的強烈震憾和產生的多方面效益,留給將重新關注老山的新聞記者們去書寫,令人欣慰的是,在蛇年「4.28」來臨時,繼前五年之後,老山不僅又走過了幾年艱苦卓絕的戰鬥歷程,同時也實現了多波次推進後的一次大的精神開拓。

  再度告別戰區的心情是複雜的,老山戰事乃至整個中越之戰給了我們文學的積累和機遇,而明年的「2.17」和「4.28」是什麼樣子,不很清楚,極可能沒有新的戰事供我們釀酒,這沒什麼,我們的悲哀一旦同人類的福音相悖,我們將迅速轉軌以圖自強。

  酒的餞行,為我們,也為戰爭,前線將士的敬酒杯杯不容推辭,數杯後,段政委酣烈的目光在複述一小時前的發問:民族的脊樑何在?

  一樽熱醪發國問!發問本身已涵蓄了答案的充實,回歸中我們感到血管飽滿了許多。

  結語 九歌

  全世界都注視他。

  駐阿蘇軍司令格羅莫夫頭頂戰鬥帽,身著佩戴中將肩章的制式呢大衣,迎著各國記者群的攝像機和照相機緩步向前。 1989年2月15日的蘇阿邊境上空陽光明媚,一掃前日的陰霾。正是前天,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大雪紛分,接運最後一批蘇聯軍隊的運輸機只降下兩架。 原訂最後一批撤軍人數為50人,蘇聯方面為向120名記者作出表示,決定由飛機帶走15名軍人,作為最後一批蘇軍撤離路透社布爾的象徵;而最後一人的撤離,按照阿富汗問題日內瓦協議規定的最後期限,正由格羅莫夫中將領銜主演。阿富汗的土地在格羅莫夫腳步下還剩幾米。這意味著,歷時十個年頭的蘇阿之戰將成為歷史。格羅莫夫眼前出現蘇聯烏茲別克共和國的鐵爾梅茲鎮,出現情緒高昂的歡迎人群,出現黃頭髮藍眼睛的男孩子。

  男孩子撲過來。

  爸爸抱著兒子,抱住和平。

  這是撤軍的姿態嗎?

  越南一方面宣佈將在1989年9月底前全部撤軍,一方面加緊使柬越南化。

  已然白髮蒼蒼的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於1989年2月12發表聲明,提請國際社會注意: 現在已有100萬越南移民在柬埔寨定居;冒充高棉士兵的越南軍人已被安插進所謂的洪森柬埔寨軍隊;洪森——韓桑林政權的各個部門、行政機關及其內外政策均受越南的嚴格控制與指揮。

  合眾社電稱, 9月26日,最後2600名侵柬越軍列隊開過了柬越邊境的得勝門,軍旗在破舊的美國裝甲運兵車上飄揚。

  是的,走馬燈式的撤軍把戲。越南玩弄了多次。對出爾反爾,失信天下的這麼個小國,人們持聽其言、觀其行的態度。作為一種承諾,國際社會還是歡迎的。

  畢竟1989年的和平兆頭越來越多。

  十月的鮮花彩門鑲嵌的千里戰備公路上,從麻栗坡到春城昆明,雲南各族人民載歌載舞,歡送大軍。十個春秋,當地群眾每次歡送都伴隨著歡迎,獨這一次大軍只有北上,沒有南下。中國人民解放軍英雄之師,以自己的英勇作戰和犧牲,給越南地區霸權主義以沉重打擊,勝利完成自衛還擊、保衛邊境的光榮任務。

  摩擦頻仍,但高潮顯然已過。

  大部隊防禦作戰轉為正常的邊防守備。

  在人民共和國年滿四十週歲之際,野戰軍向英雄老山淚別,向烈士陵園淚別,向大戰區告別。

  至此, 自1979年2月17日起始的呈熱點狀態的中越軍高衝突告一段落。亞洲鬆了一口氣。世界鬆了一口氣。

  年度:79-89。亞洲貫穿著幾場戰爭。

  起點與終點在」9「的旗幟下重合。89年饋贈給人類偌多的福音。

  」 9「是偶然性的花朵,它的花托深處蘊藏著不可抗拒的必然。戰場的關閉乃大勢使然,和平使然。

  然而,巴拿馬運河之畔的硝煙,使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

  八十年代的帷幕拉開的時候,籠罩在人類頭上的是戰爭甚至核大戰的陰雲。

  九十年代來臨,被戰爭和軍備競賽搞得疲憊不堪的世界,忽然發現還有更普遍、也是更困難的問題困擾著人類:人口、資源、糧食、污染等等造成的生態危機。我們的地球村,願來是一個脆弱的星球。

  謹以此文——

  祈祝亞洲在本世紀最後一個年代獲得休養生息;

  祈祝歷經劫難的人類平穩地渡向二十一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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