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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鬼眼新娘

鬼眼新娘

那是個烈日炎炎的正午,野草被烈日烘烤得打了蔫兒。稻穀飄香,玉米地裡一片金燦燦的耀眼光芒。我脫掉鞋子,赤腳走在柔軟的泥土上,肆無忌憚地與大地親近。陽光下散發著烤熟了的泥土味兒,肥沃的田地滋養了又一季的收成。山窪裡不知名的野花大片大片地盛開,發出璀璨的胭脂般的緋紅。我站在山窪口,向不遠處的地方張望,水稻的稈發出甜甜的薄荷糖一樣的清香,我知道,我快要到家了。 

    「上車嘍!」司機在叫喚,半路下來如廁和休息的旅人匆匆跑向長途客車。蘋果也在喊我。終於戀戀不捨地穿上鞋子跑上車,旅程繼續。莫急哦!再過幾個時辰就可以回到捨卜坡了。 

    開學前我要回趟老家祭祖。 

    蘋果和大吉普與我同行,他們是一對兒戀人。 

    傍晚時終於到了村口,聞到久違的氣息。麥秸稈被放進爐灶裡燒得噼啪作響,發出一股幽香,透著麥草的煙味兒。 

    可惜物是人非,奶奶的故居顯得那麼蕭索淒涼。 

    正當我冥想追憶過去時,木門「咣當」一聲被撞開,一個穿桃紅布衫水藍色褲子的婦人走出來,是我大媽。 

    「呀!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我們家的小家雀嗎,怎麼,飛出去了還知道回來看看啊,我還以為你被狗吃了良心把我們全忘了呢……」 

    蘋果不高興,把我拽到一旁:「若惜,這人誰啊,怎麼說話這麼讓人討厭呢?」 

    我無奈笑笑:「沒事,我大媽。」 

    「大媽?」 

    「就是我大伯的老婆。」 

    奶奶在時,大媽對我還客氣一些,如今奶奶走了,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說話都提高了嗓門。 

    「我回來看看,還有十幾天就開學了,趁這個空當回來給奶奶掃墓。」我一邊說一邊拉著蘋果進了門。 

    「嘖嘖嘖……說得可真好聽!你自己回來,這後面還拖著兩個,我這裡又不是菩薩廟。」大媽臉上的褶子沒讓她顯得慈祥,反倒多了分小家子氣。而大伯則站在一邊尷尬地搓著雙手。 

    蘋果的直脾氣上來了,上前就要與她理論。 

    「蘋果!」我急忙拽回她,沖大吉普使眼色,讓他趕緊把蘋果帶出去,她急脾氣,會鬧僵。 

    大吉普拉著蘋果閃出去了。 

    昏黃的燈光照在大媽身上,拖出了陰森的影子--奇怪!我在她的身後看見了一個頎長的影子,那是個手拿鐮刀的魔鬼影子,獠牙上還分生出了鋸齒。 

    我嚇了一跳,向後退去…… 

    我瞥見大媽厭惡的眼光,不敢再詢問她,只得小聲問大伯:「大伯!我回家來掃墓,只住幾天就走了,奶奶的床能讓我們用嗎?我們兩個女孩兒睡炕上,那男孩兒,讓他打個地鋪吧,不是有一間小屋子空閒著,放了雜物嗎?」 

    大伯猶豫著,嘴裡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我沒聽清楚,他又指指大媽。 

    我明白了,大伯不當家,還是要問大媽。 

    可是我得到的回答令人大吃一驚:「哪裡有空床給你們用,家裡的房子早出租給別人了。」 

    別人?我詫異:「奶奶的房間,你們也給出租了嗎?」 

    「租了,都租了!」大媽一臉不在乎。 

    「都租了?」那更奇怪了,這窮鄉僻壤的,怎麼會突然來很多人租房子呢?誰要旅遊也會找些風景優美、交通便利的地方啊!誰會來這兒…… 

    「沒你們的地方,要睡在院子裡打個地鋪就行了,湊合湊合!」大媽不耐煩了。 

    「那怎麼成呢,雖說是夏天,但是山裡後半夜露水大,還是容易著涼的。他倆都是城裡的孩子,我總不能讓他們生病了啊!」 

    「你跟我嚷嚷沒用,我都跟你說了房子都租出去了……」大媽沒好氣地回屋了。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什麼人會到這裡租房子長住? 

    「若惜!」蘋果在門口有點委屈地看看我,指指自己的肚子。
「哦!對不起啊!我忘了,這就去做飯!」我轉身跑向廚房。 

    爐灶裡的火已經熄了,沒有人情味兒一樣冰涼。 

    我去柴房抱了捆麥秸稈,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摸黑到窗台邊找到火柴,「刺啦」一聲,火引著了。 

    奇怪,家裡似乎來了形形色色的「外客」,只是我一個也沒見到。 

    谷場上。 

    星星密密匝匝在天際的黑幕上閃耀,沒有皓月當空,黑雲遮擋了光亮,夜很靜。 

    我看見蘋果和大吉普都已睡去,就托著腦袋仰望星空,想心事。暑假期間我經歷了一場離奇的失蹤,更不可思議的是,那些失蹤的日子變得褪色斑駁,有很多東西怎樣努力地想也想不起來。我的記憶只停留在一處隱秘的別墅裡,我和一個叫做明陽的人在屋簷下生活了一段時間。可是後來呢?每次想來都是頭痛欲裂,那一段空白的記憶,究竟發生了什麼?大森林和明陽都不見了! 

    「汪--」 

    兩聲狗叫,打破了夜的寧靜。 

    我們都被驚醒,見是奶奶家的看門狗大黑。 

    「這狗像是來找你的。」大吉普跳下草垛奔過來。 

    「我今天在奶奶院子裡都沒看見你呀!」我梳理它的鬃毛,發現它的牙齒咬得很緊,「吃的什麼東西?」我讓它吐,它嘔了半天,吐出一塊骨頭。 

    光線時明時暗,天上的厚重雲朵被大風吹得呼啦呼啦散去。我把那骨頭撿起來看,頓時怔住--那是一塊人的骨頭,一根手指頭! 

    大黑靜默地坐在地上,烏黑的大眼睛裡能沁出一種叫做憂傷的東西。 

    難道這村子裡發生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兒? 

    三人無語。這一夜都睡得不安穩。 

    天亮後我要走,

    「為啥?」蘋果問。 

    「別問!」我無法解釋我的不安,心中惶恐。 

    「不著急。」大吉普說,「還有十天才開學。」 

    我只好看向蘋果,至少她該和我想法一致。 

    「大吉普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她任性起來,「他不走我也不走。」 

    大媽的態度似乎並沒有影響到他倆的心情,兩人早就盼望到鄉下體驗一下田園生活了。我歎口氣,繼續上山。 

    荒草長得茂盛,這山中埋葬了經年累月的屍骸,積累了匆匆悠悠的故事。正因為這樣,泥土喂噬了血液,生命力才如此旺盛。土坡有點兒滑,看來夜裡降的露水都在半山腰處接了濕氣。快到山頂的時候看到了奶奶的墳。塚的兩旁有兩行整齊的槐樹、楊樹,似乎是守墳的衛士,枝葉也長得茂盛,伸出手臂能把人攔腰抱起。 

    我把提前準備祭祀用的水果放在碑前,拿小鏟子添土把墳頭加固墊高。蘋果和大吉普蹲在一旁拔草,滿頭大汗。大吉普拽拽蘋果的袖口對我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有好多話想對你奶奶說吧?我們先去別處……」 

    我拿出朱漆給墳頭上的篆字描紅,很認真地描,一遍又一遍,直到朱漆的紅變得像血一樣。青灰色的石碑很無辜地看著我,我坐在它腳邊,偏頭靠著它。 

    奶奶!我好想你! 

    我低下頭擼起一撮草,看看石碑上那個慈祥的容顏,心裡一下子空落落的。 

    奶奶!您曾經交代過我,離開村子後就不要回來。可我還是回來了,我……實在很想你!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對你說!你能聽見嗎? 

    我仰頭看看天,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有星星點點的光灑下來…… 

    一別兩年多了,該從何說起呢?我遇見了兩個對我而言意義非凡的人。 

    那個偉岸不凡的男人叫大森林,他總能運籌帷幄,每次都及時出現於我遭遇危險的地方施與援手。這太神奇了,就像在做夢……我好像很喜歡他,可我們總是唯唯諾諾的,好沒出息。
而另一個人不同,那個叫明陽的傢伙。他像個滾燙的火球一樣無止境地揮發他的熱情豪放,跟他在一起時,我可以說些傻里傻氣的話,即使遇鬼時驚駭失態也不覺得尷尬。他像個任性的孩子,把禮教束縛拋擲腦後,狂傲不羈,還有……他也是個天生鬼眼。 

    奶奶,為什麼我在暑假這一個多月裡的記憶是殘缺的?我彷彿被人施了催眠術。 

    催,眠,術?! 

    大黑又跑上了山,它低著頭,吐著紅舌頭,眼睛順著右邊的一排樹盯著前方。「大黑,你經常來看奶奶嗎?」它跑到我腳邊的時候趴下,喉嚨裡有嗚咽的聲音。我想弄點東西給它吃,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起來,都沒吃早飯。 

    一下坡就看見那兩人正躲在一棵泡桐樹下說悄悄話。大吉普把頭枕在蘋果腿上,愜意地閉著眼睛。蘋果正拿了個牛角耳勺在給他掏耳朵,打遠處看有點像猴子揀虱子。 

    「起來吧!我們下山,肚子不餓啊?」我一陣風似的飄過去,大黑緊跟在後面突突地往山下奔。他倆趕緊收拾停當跟著下來。 

    半山腰處,大黑纏住我的腳,明顯地擋住去路,嗷嗷直叫。怎麼了?我詫異。它直勾勾地盯著我,朝北邊甩了甩頭。 

    「你想讓我……去那邊?」我指一指北頭。 

    它一躬身子,朝北邊走出幾步,停下來看看我,又轉身繼續朝北走。要去幹什麼?我躊躇片刻,跟過去。 

    「去哪兒?」蘋果叫我。 

    「不知道,」我說,「大黑似乎想引我去一個地方。」 

    「北邊?」大吉普問,「你家還有親戚葬在北山頭嗎?」 

    「應該不會……」我想一想,「《葬經》說:葬都,乘生氣也,意思是說立墳安葬,要在有生氣凝聚的土地上。陰宅風水偏重於龍、砂、水、向,就是以向收水,以向撥砂,配合二十四山以及二十八宿和納甲水法原理來綜合分析。這山的北面砂飛水走,是極不適合做塚的。我家在清末是大戶,注重祖先葬地的風水,像我家族的葬地都是砂環水抱,適宜安葬的,怎麼會有親戚葬在北面?」我皺皺眉頭,感覺到北邊的陰氣越來越重。 

    「哇,你好厲害啊!風水你也懂?」蘋果的嘴張成了一個誇張的O型。 

    「哪懂啊!」我笑笑,「那學問可大了,我只聽奶奶講過點兒皮毛。」 

    「汪--!」 

    大黑突然狂躁地叫起來。怎麼,附近有人?舉目四周,一個人影都沒看見。 

    「你叫什麼?」我上前按住大黑,讓它臥倒,安靜下來。 

    「若惜!」蘋果環抱著胳膊,往大吉普身上靠,「我怎麼覺得好冷啊?」 

    「冷?」 

    「嗯!是冷!你看我都起雞皮疙瘩了。」她拉起袖子給我看。 

    我沒說什麼,但是心裡忐忑:濕氣越來越重,人的眼皮和腳跟都沉重起來,甚至不像走在紅塵中的感覺。這山上大概坐落了上百個墳塚,陰氣自然要比山下重,樹木密集,陽光似乎都被遮蔽了,感到冷也不奇怪。「先回去吧!」我拉著大黑下了山,疑問暫且拋在腦後。 

    路上蘋果冷得發顫,大吉普把外衣脫下來給她披上,又摸了摸額頭:「好像燙起來了。」 

    「是不是昨晚睡場院著涼了?」我擔心,「我還是去跟大媽商量商量,睡屋裡!」 

    大吉普問:「她要是不答應呢?房間都租出去了,哪裡還有空地?」 

    「她貪小便宜,我們付費住宿,只當住店。」我這麼說,可是西屋和奶奶的房間究竟住了什麼人?這個問號鬱積在胸口拂之不去。 

    進門後發現,院子裡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人都去哪兒了? 

    大吉普踮著腳尖就往裡屋方向走。我問他做什麼,他不做聲,只扒著門縫往奶奶那間屋子裡面瞅。蘋果也像是立刻來了精神,衝上去看。 

    門上了鎖,只能推開一條縫,沒有陽光,裡面黑洞洞的。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上鎖,村裡家家戶戶都沒有大白天上鎖的習慣,除非是出遠門,何況這是內屋的套間,誰會進來?
「走啦!沒什麼好看的!」蘋果嘟著嘴埋怨一聲,「什麼也看不見嘛。」 

    大吉普雖然掃興,但仍是心有不甘:「若惜你有沒有鑰匙啊?滿足一下好奇心啦!」 

    我衝他憨笑,攤開空空的手掌說:「我去做飯。」 

    跨進廚房時,覺得身後一直有輕微的腳步聲跟著我,猛回頭,見是大黑:嚇死我了! 

    我在灶台上找了塊兒甘薯丟出去,它一躍而起,咬在嘴裡硌牙,咽喉裡一邊發出「呼嚕」的聲音,一邊流著哈喇子。我忽然想起來大黑去谷場找我們的時候,嘴裡咬著的人骨手指:「大黑,你在哪兒找到的那骨頭?是個人的手指啊!你不會是餓極了上西山把誰家的墳給刨了吧?」 

    話未說完,身後似乎有個活動的影子閃過。 

    我回頭,什麼也沒有。 

    再轉頭,門「吱呀呀」地慢慢關上了,屋子裡一片死寂。 

    「誰?」我的氣場大亂,呼吸急促,心臟劇烈震盪。 

    大黑突然發狂了一樣暴躁地狂跳起來,一邊跳一邊狂哮。「噓!安靜!」我命令道,強制地按下它的頭。 

    「誰在屋裡?」我衝著黑漆漆的灶台後面悶聲問一句。 

    萬籟俱寂,太靜了,讓人很不自在。 

    自己嚇自己!自我安慰一番,輕輕踢了大黑一腳,「咱們把門打開吧!屋裡太暗,還沒到掌燈的時候。」 

    大黑懂事地悶著頭向前走。門剛開一個口子,它便一貓身躥了出去。再想把門打開大點兒的時候,門板又重重地關上了。很奇異的感覺,有股力量與我相反。門板嚴絲合縫,空蕩蕩的屋裡只剩下我,還是安靜得出奇。 

    我摸到火柴打著洋火,支上一盞小小的酒精燈。忽然發現,屋子裡還有一個人。一個穿白色襯衣、齊耳短髮的中年女人,不漂亮,但是很溫柔,眼睛一笑成了彎月,只是脊背有點駝了。她正站在灶台後面掀鍋蓋,陣陣撲著熱氣的白霧從鍋裡騰上來,撲在她的面頰上,面色似乎瞬間紅潤了很多。 

    我剛想問她是誰,她已經抬起頭衝我這方向大喊一聲:「梅雪、東子、良嫡,快來嘍!你們最喜歡吃的八寶粥好了……」 

    門「吱」的一聲開了,跑進來三個孩子,紛紛從我身邊擦過。最大的女孩兒大概十歲左右,稍小一點的大概七八歲,最小的不過兩歲多,跑動的步子還不穩當,搖搖晃晃。中年女人笑著假嗔一聲:「梅雪你做大姐的,怎麼不看著弟弟呀?」 

    被喚作梅雪的女孩兒折過來,一把抱起弟弟,走過去把他放在灶台上。小男孩兒趴在鍋沿邊往裡看,說著口齒不清的話:「娘,良嫡餓。」 

    「就好就好。」女人怕小孩掉進鍋裡,趕緊夾住抱在胳肢窩下面,一邊用大勺舀鍋裡的粥喝,一邊說,「中了,中了……」 

    家裡什麼時候來了這麼多客人?聽口音是外鄉的…… 

    正詫異時,我手中的酒精燈突然滅了。一陣陰風呼啦呼啦地刮,四周又恢復了一片寂靜,黑暗中的寂靜。 

    方纔的一切影像都消失了。 

    奇怪! 

    門還在緊閉著,沒有一絲光亮透進來。我正要去開,卻「噹啷」一聲被撞個正著。 

    蘋果正推門進來:「喲!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在門後面。」 

    我有點恍惚,一時間適應不了外面明亮的光線。再回頭看,灶台前後都是空蕩蕩的,根本沒有人。背後有涼颼颼的陰風在吹,後脖頸變得又涼又硬…… 

    「大吉普叫你過去呢!」蘋果說,「我們不會用你家院子裡的那口井,他壓了半天也沒見有水出來。怎麼弄的?」 

    「哦!」我跟著她出去,「忘了跟你們說了……」 

    後院正中間,大吉普正在使了蠻勁地壓水,滿頭大汗卻沒見成效。他衝著我大喊:「這東西怎麼玩兒的?快來幫幫忙。」 

    「好玩嗎?」我問他,「我看你可是意猶未盡呀!這是山裡人吃飯的傢伙,跟城裡的自來水管不一樣。喏!像我這樣……」我從缸裡舀半瓢水出來澆進壓水的槽眼裡,同時壓動鐵桿,有兩聲拔氣門芯一樣的聲音,漸漸地槽裡引上了水,再壓桿,地下泉水就像潺潺的細流一樣不斷湧上來。 

    「真好玩!」蘋果衝上來搶鐵桿,「我來我來,這麼好玩的東西怎麼能錯過。」 

    我沒跟他們湊熱鬧,回廚房去做飯。忽然胳膊上起了很多細密的小疙瘩,渾身打了個哆嗦。心神不寧地抬頭望天,天邊大塊大塊的黑雲席捲而來,剎那便堵住了風眼一樣。院子裡的槐樹葉子迅速地打了卷地往下落,它們似乎也在瑟瑟發抖。我心裡有種不祥的感覺,耳朵似乎聾了一般再聽不到風聲。 

    再回到廚房,一切正常。被煙燻黑的灶台,鍋是冷的,壓根沒有熱氣冒出來。現在已是秋時下午兩點左右,這個時刻是鄉下最安靜的時候,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我支起灶火,搬了把小馬扎等水燒開。曾經,我也是這樣坐在灶火前為海哥哥他們做飯的,門被推開,他笑盈盈地走進來對我說早上要上課。我從他逆著陽光的身影上看到了預示的凶兆,他脖子上被穿了雞蛋大小的圓孔,有縷淡金色的陽光從那個孔裡射出來。馬扎翻了,我嚇得坐在地上。我預見了他的死亡,可是在他奔向死神懷抱的時候卻沒能拉住他…… 

    我盯著灶膛裡的火苗發呆,麥秸稈燒出的黑煙熏疼了眼睛,有兩行淚湧出來,我沒有擦,任它流吧! 

    火! 

    紅彤彤的火焰。 

    我的腦殼像被什麼重物擊打了一般,突然有一點清醒。我似乎見過浩大的巨焰燃燒,就在我面前。駭人的,悲慘的,火光沖天……什麼時候?我盯著它,噼裡啪啦的麥稈燒卷折斷的聲響似乎換成了更為劇烈的震動、更刺耳的聲響…… 

    那是什麼?腦殼裡有景像在漸漸生成,我好像想起來了…… 

    「咚--」有人把門踢開,抬腳走進來。掃了一眼,當沒看見我,逕直走到柴堆後面,摸出一籃子雞蛋就走。 

    「大媽,我想煮雞蛋面,給我留兩個吧?」原來她把雞蛋也藏起來了。 

    她沒理會,繼續往外面走。 

    「大媽,我向你買。」我站起來掏口袋。她趕緊湊過來眼睛死盯著我的動作。 

    「給我三個吧!」我把零錢給她。 

    她撇撇嘴:「你還用我的鍋燒我的柴了,這些你咋不算啊?」 

    我怔了怔:「好吧!我用了多少柴多少水多少糧食,您記筆賬,等我走的時候一起給您付了,好嗎?」 

    她嘴角咧咧,假惺惺地說:「也就是看在親戚的分兒上,不然誰肯讓你賒啊?」她邁著小腳走了,灶台上放了三個模樣十分小家子氣的雞蛋。我拿在手裡看著笑了:「怎麼長得和你們主人一樣小氣呢?」 

    再抬眼的瞬間,感覺身後站著有人。我一驚,回頭,竟是先前見過的一個小孩子。叫什麼良嫡是吧?我正要問,你從哪兒來?話沒出口,他就撲上來爭搶我手中的雞蛋。我迅速地收回:「哪家的孩子,咋沒禮貌呢,還沒叫姐姐就搶東西吃?」本想逗他,誰知小男孩兒卻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麼不禁逗呀!我衝他做個鬼臉:「你是不是餓壞了?別著急,這是生的,我煮熟了給你吃,好嗎?」 

    小男孩兒破涕為笑,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拍巴掌,高興得一蹦一跳。 

    「不許要她家的東西!」一聲怒喝。不知什麼時候,那個稍大一點的男孩兒已經站在了我身後,他一把抱起小小的良嫡拽到身後,像面對著十惡不赦的歹人一樣面露凶狠仇視的目光,指著我教訓良嫡:「你記得!她是藍家的人!是我們的仇人!記清楚了!」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躊躇,忽聽牆壁的方向傳來一陣冷冷的笑,含著鄙夷和諷刺。 

    「誰在笑?」我扭頭過去看,牆壁仍是牆壁,壁前沒有任何人出現過。 

    再回頭,方才說話的兩個孩子已經不見了。 

    「若惜,」蘋果在我面前揮手,「想什麼呢?」 

    我們三個人,一人端著一個碗,吸溜吸溜地吃雞蛋面。只是雞蛋小得可憐,實在不解饞。說實話,人一進山就知道什麼是知足了。山裡連個像樣的火腿腸都沒的賣,肚子餓的時候哭天都沒用。 

    「沒想什麼!」我用食指彈她的腦門,「快吃!吃完我帶你們去四處走走。」 

    「好,好。」她滿心歡喜地努力扒筷子,飛快地往嘴裡填,「我早就想看看你從小長大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了。」 

    呵呵。我在想,若是我九歲那年被送回鄉下奶奶家的時候就能遇見活潑開朗的蘋果,是不是我的性格就不會這樣沉默少言而孤獨?可是過去的時光沒法更改,就像我不能讓海哥哥死而復生,也同樣不能求奶奶永生常伴。生活是嚴謹固執的大鐘表,一分一秒地向前走,永不回頭。 

    飯後我們走了走村子外圍的水塘,那裡已經沒有了孩子的歡笑嬉鬧,當年海哥哥他們的青春漣漪也都同水波的蕩漾一起消失在了落日的最後一抹餘光裡。水面平靜極了,讓人想到荒涼。 

    「若惜你小時候上學的地方在哪呀?」大吉普問我。 

    「咳!咳!」蘋果像個領導一樣虛張聲勢,「不用腦子也想明白了,若惜這麼聰明,十六歲就上了大學,肯定是自學成才的!是吧?」她回過頭來衝我擠擠眼睛。 

    我配合地點頭。 

    以前村頭有個鄉村學堂,如今也荒廢了,孩子們不知去了哪裡,過去那個曾經讚美過我的民辦教師也不見了蹤影。我們站在紅磚小屋前透過鐵窗向裡面看,一片狼藉,翻倒的殘破課桌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這村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才短短的兩年時間,就已面目全非? 

    我們順著夕陽西下的方向回家,土路上的影子被餘暉拖得很長很長。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這情景很讓人「悶」,比王菲歌詞裡的悶更令人惆悵費解。大吉普把蘋果拉到前面說悄悄話,漸漸拉開了距離。對面走過來當年丟失了黃牛去向奶奶尋簽問卦的老郭叔,他比往年更顯蒼老,脊背也彎曲了很多,唯一不變的是身後依舊牽著一頭黃牛,卻已不是當年的那頭。 

    「老郭叔。」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跟他打招呼,「家裡還好嗎?」 

    他抬起枯黃的眼珠上下打量我,像審視一個陌生人。末了什麼也沒說,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把頭垂得更低。 

    「若惜,」蘋果回頭問我,「你在跟誰說話?」 

    我搖搖頭:「沒事,走吧!」 

    我不明白。 

    以前藍家是多麼令人尊敬的村戶啊!以往奶奶走到哪裡,眾人隔著老遠也會打聲招呼,嘹亮的聲音,從田東飄到田西。如今怎麼了?我在鄉親的眼睛裡看到了茫然和厭惡。 

    複雜的厭惡。 

    這個認識讓我渾身一顫。我想起了那個叫東子的男孩,他指著我對他弟弟教訓:她是藍家的人,是我們的仇人! 

    我決定回去好好盤問大伯一番。 

    夜幕降臨的時候大伯他們仍沒有回來。我叫蘋果和大吉普先在大媽的屋裡休息。 

    「你不怕他們回來說嗎?」大吉普似乎更喜歡坐在門墩上,大黑偎著他的腳裝酣。 

    「大概今兒晚上不會回來了。」我是這樣猜測的。 

    「怎見得?」 

    「大媽連她常用的牙刷毛巾都拿走了,」我說,「看來是躲到親戚家去了。」 

    「躲你?」蘋果覺得不可思議。她正在昏黃的燈光下為大吉普補襪子,男生的腳不知是不是天生具有破壞性,好端端的襪子總是頂破大拇指的位置。 

    我看著蘋果燈下走針的樣子:「真難想像,原來你身上也有母性光輝呢!」 

    她溫柔地一笑,似乎也羞澀:「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做娘的不心疼,誰心疼呢?」 

    嗯? 

    我心裡一驚,這是蘋果說的話嗎? 

    身子向後顫一顫,才發現和我說話的人根本不是蘋果。面前這個在燈下捻線穿針的人正是白天我在廚房見過的那個中年婦人。她天庭飽滿,皮膚白皙,眼簾低垂,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襪子上。襪子?這捏在手中的襪子已經全然不是大吉普的,這是個小巧的孩子的襪子。 

    我驚愕地向後倒退,一時間天旋地轉。 

    「大吉普!」我衝著門那兒喊。 

    他慢悠悠地抬起頭看我:「怎麼了?」 

    「蘋果……」我指著蘋果給他看,自己又呆愕。 

    沒有錯!眼前穿針引線的人的確是蘋果,哪兒來的中年婦人? 

    我張了張嘴巴,最終沒有說出什麼。 

    「若惜你是不是沒休息好?」蘋果停了手上的活問我,「你臉色好差哦!」 

    「沒……沒事。」我起身站起來,「我想出去走走。」 

    我走到前院,看著清冷的月光灑在地上的青白色印子,心裡空落落的。這是不同以往的茫然,如今這座冰冷的院子讓我感覺它不是家,太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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