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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戰爭秘錄

作者:金輝、張惠生、張衛明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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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白宮。鄭小坪語出驚人,確認中國集結軍隊

  他俯視微呈弧形的太平洋。在一萬公尺高空。

  第二次飛越太平洋,壯闊感一如前次。

  五年前,他率領中國代表團參加聯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在那個講壇上,他首次向全世界闡述了毛擇柬主席的三個世界的宏論。而這一次,巨人已經作古,他本人也在同他的國家經歷又一次大起大落之後,作為中國的新的巨人,親往大洋彼岸。

  這是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按中國的農曆是正月初一——已未年春節。

  由於逆地球自轉飛行, 銀白色的波音707座機迅速地沒入夜空。片刻,一位機組人員走到他的身邊,「小平同志,飛機剛剛越過國際日期變更線,我們現在又回到了戊午年的除夕。」他笑著點了點頭,又點燃了一支熊貓牌香煙,旋即融入沉思。

  新年伊始,種種跡象都表明,1979年對他是一個幸運的年頭。中美兩國首腦再一次會晤, 中美兩國關係得到進一步發展, 引起世人矚目。他的照片又上了美國《時代》週刊的封面,他被選為1978年「世界風雲人物」。更重要的是在國內,一個月前召開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凡是派」沒了市場,華國鋒作了檢查,歷史展開了新的篇章。現在,掌握著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的實際最高權力和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他,要在國際舞台上施展他的政治才幹和藝術了。

  1月29日上10時, 美國總統卡特在白宮南草坪舉行儀式,以歡迎外國元首的禮儀歡迎鄭小坪副總理。五星紅旗和星條旗有史以來第一次並排飄揚在美國總統府上空。賓夕法尼亞大街也插滿了中國紅旗。在華盛頓,對代表了無產階級革命的紅旗的需求是很少的,國務院禮賓司的一位官員給紐約的利伯曼打了電話,於是從沒有一面中國國旗到做好160面紅旗這項工作就完成了。 另外,佐治亞州穆爾特裡市市長兼警察局長也在28日親自將精選的1500枚紅色的、粉紅色和白色的茶花送到白宮。作為歡迎鄭小坪的國宴上的主要飾品的山茶花,是卡特家鄉佐治亞州的州花。這種花是兩千年前首次在中國發現的。美國給予鄭小坪「超級紅地毯」的「超規格接待」,來自世界各國的1100多名記者雲集華盛頓報道這次劃時代的訪問。一位美國記者寫道:在華盛頓——這個國家的的這個聖地,他將看到一座座五色石建造的民主聖殿,一座座給人以深刻印象的紀念碑,一座座巨大的博物館和政府的全部壯麗景觀。然而,鄭小坪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倒是他在美國遇到的幾次親台灣分子的示威和極端主義分子「手舉紅寶書的遊行」,更加深了他對美國式民主的反感。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不會忽略他的主要的目的。

  紅地毯。禮炮。儀仗隊。白宮的歡迎儀式。在簡短的致詞中,卡特熱情地借這個機會邀請中國同美國一道「共同走向亞洲和全世界的和平與穩定」。鄭小坪卻嚴肅地指出我們這個世界「很不安寧」。

  不知是要考驗還是要證明他那過人的精力, 在美8天,他的日程每天都被排得滿滿的。

  1月31日,星期三,華盛頓。

  晨,在布萊爾大廈接受費城坦普它大學名譽法學博士學位,出席儀式,致辭。

  上午,會見美國前總統尼克松。

  上午,瞻仰林肯紀念堂,獻花圈。

  上午,參觀華盛頓全國宇航博物館。

  中午,同一批有影響的美國新聞工作者共進午餐,回答問題,發表重要講話。

  下午,出席中美科技合作協定和文化交流協定簽字儀式。

  下午,在華盛頓國賓館接受美國廣播電視界採訪。

  晚,在中國駐美聯絡處舉行盛大答謝招待會。

  晚,會見西哈努克親王。

  在美國,他從阿拉斯加到華盛頓,然後乘坐美國總統的空軍一號座機,飛往亞特蘭大,再到休斯敦,最後至西雅圖,把美國繞了一圈。

  他抵達美國之後兩個小時,就到布熱津斯基家中赴宴,品嚐的是烤牛肉,這一「典型的美國菜」,是一年以前兩人在北京就商定好了的。為了這餐家宴,女主人忙得不亦樂乎,直到客人滿意地離去。而布熱津斯基這位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更是逢人便講,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的領導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富庶的國家後的第一頓飯,就是在他家吃的。

  在休斯敦的一天中,他既坐了開發西部時的公共馬車,又坐了航天飛機,他坐在馬車上繞賽馬場一周向觀眾致意,他坐進航天飛機進行了從十萬英尺高空向地面的模擬著陸。晚上他吃了一頓標準的牛仔晚餐,濃汁烤豬排、烤蠶豆、核桃餡餅和啤酒,然後又穿著毛式制服戴著牛仔帽觀看了騎士表演。觀察家們說,鄧上一次戴帽子是在六十年代中期,那是被紅衛兵戴上紙的高帽子遊街批鬥。在約翰遜航天中心,第一個環繞地球飛行的美國人格倫參議員為鄭小坪講解,鄧對他說,「你成了神仙了。」格倫說:「人們什麼都叫過我,但我還從來沒有聽過這個稱呼。」

  2月1日,中美聯合公報在華盛頓發表。公報中說,兩國「重申雙方反對任何國家或國家集團謀求霸權或支配別國」,當日,蘇聯駐美大使多勃雷寧拜會美國國務卿萬斯,要求對公報中的「霸權」一詞作出解釋,萬斯於是試圖使這位蘇聯外交官放心,美中並沒有聯合起來對付俄國。

  蘇聯人當然不能放心。 1月27日,即鄭小坪訪問美的前一天,塔斯社報道大批中國軍隊向中越邊境集結,並對此表示關切。與此同時,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發表了《北京對河內發出戰爭聲調》的文章,說有跡象表明,中美關係每發展一步,亞洲尤其是東南亞局勢就變得更具有危險性。在一月份中,國際輿論大量報道了中國軍隊在中越邊境的集結和調動,並對此作出種種分析和猜測。對於這個各國記者關注的熱點問題,鄭小坪在美國同樣快人快語,直言不諱。

  每天,鄭小坪猛烈抨擊和強硬警告的語言,都被各種傳播媒介從北美發往世界各地。

  還在兩個多月以前,鄭小坪出訪泰國,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三國以及途徑仰光的時候,他就毫不含糊地抨擊大霸和小霸,提醒東南亞提防「東方的古巴」,並警告越南不要在柬埔寨玩火。但越南還是有恃無恐地大舉犯柬,並且輕易得手。這不僅是侵略一個主權國家,而且是對中國的無視和挑戰,豈有此理。欺人太甚。這回巨人是真的動怒了。

  鄭小坪方美,在美國掀起了一股「中國熱」。

  紐約州一位眾議員說:副總理先生肯定給美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但誠實坦率,而且和藹可親。

  華盛頓一位教授說,鄭小坪堅強有力,語言精闢,超載了當,機智老練。

  美國一位新聞評論員說鄧講話堅強有力和富於幽默感。

  一次和美國國務卿萬斯共進午餐之後,鄭小坪同等候在國務院休息室的記者們進行了短暫的交談,記者問他們會談中都談了什麼,鄧說我們談了「從地上到天上的一切問題」。

  在和卡特第一次正式會談開始這前,鄭小坪問道:「美國國會有沒有通過一項會談中禁止吸煙的法律?」

  「沒有。」卡特說:「只要我任總統,他們就不會通過這樣的法律。你知道我的州種植大量的煙草。」

  鄭小坪笑著說:「好。」取出一支香煙就點燃吸了起來。

  但鄭小坪給美國以至世界印象深刻的,顯然更在於他強硬的一面,尤其是關於反對霸權主義的言論。

  「世界戰爭的危險仍然存在,而霸權主義是國際和平和安全的最大威脅。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和平不是靠乞求所能夠得到的。想要維護世界和平,就必須反對和遏制霸權主義,打亂戰爭策劃者的戰略部署。」

  1月30日, 在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舉行的一次秘密會議上。有人問:由於柬埔寨的得到北京支持的政府被推翻以後供產檔鄰國的緊張局勢,中國是否可能進攻越南?鄭小坪答:我們不能允許越南到處搗亂,為了世界和平和穩定,為了我們自己的國家,我們可能不得不做我們所不願意做的事情。

  在休斯敦同新聞界人士共進午餐時,他說:「儘管中國條件有限,但我們一事實上盡最大的可能支持民主柬埔寨。」

  1月30日上午, 在同卡特的第三次會談結束後,兩們領導人一起來到陽光燦爛的白宮玫瑰園,鄭小坪說:

  「中國人民堅定不移地站在柬埔寨一邊反對越南侵略者。中國永遠站在被壓迫被侵略的國家和民族一邊,反對霸權主義的侵略和奴役,為了國際和平和穩定的長遠利益,我們將堅決地履行自己的國際主義義務,甚至不惜承擔必要的犧牲。」

  幾天之後到東京,鄭小坪對田中說:「對侵略者不難能可貴懲罰,就有發生連鎖反應的危險。」「正在考慮,為了懲罰,冒某種危險也要採取行動。」對大平說:「有必要對越南加以制裁。」日本外務省人士對此十分吃驚,說這是在外交上極少使用的激烈的措詞。

  但此時美國人卻不像日本人那樣緊張。一位美國公司的負責人說:「美國人很喜歡聽到副總理關於蘇聯和越南侵略的談話,雖然由於種種原因,我們自己不便這樣講。」

  鄭小坪還在侃侃而談。

  有記者問到越南侵略柬埔寨,鄭小坪說:「越南同蘇聯簽定的條約具有軍事同盟的性質,越南對柬埔寨發卻了大規模武裝入侵,並正在中國邊境地區挑釁。越南起的作用會比古巴更壞,我們把越南叫做東方的古巴。對付這樣的人,沒有必要的教訓,恐怕任何其他方式都不會收到效果。」

  當問到中國軍隊向中越邊境調動時,鄭小坪說:「必要的軍事調動是有的,這點你們很清楚。」

  問軍隊可能採取什麼行動,他說:「我們得等著瞧。」

  最後,鄭小坪強調說:「我們中國人說話是算數的。」

  當鄭小坪同卡特談到「教訓越南」的話題時,卡特曾經婉轉地談到美國在越南的「教訓」。

  但鄭小坪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一旦下了決心,很少有什麼能夠合之改變。毛擇柬曾經評價他是「柔中有剛,綿裡藏針」,又指摘過「死不改悔」。但正是這種個性,使他一次次被打倒之後,又一次次東山再起,並最終成為最高領導集體的領班人。

  不定期在卡特為鄭小坪舉行的歡迎國宴上,巨大的圓桌的中央,放著一叢盛開的山茶花,周圍燃著一圈明燭,申述上擺著請華裔書法家用兩種文字書寫的菜單,主客舉起特級香檳酒頻頻碰杯。卡特在致詞中首先說:「像您,副總理先生一樣,我也是一個農民;而且,同您一樣,我過去也是一名軍人。」卡特是想強調雙方的共同點,實際上恰恰道出了雙方的差異。卡特確實是一個農民——農場主,他從事政治遠不如搞經濟活動自如;而鄭小坪則是一名職業軍人,他最得心應手的就是駕馭指揮軍隊。卡特在二戰後在海軍服役七年的經歷,顯然無法與鄭小坪那紅軍時期的中央軍委秘書長,抗戰時期的一二九師政委,解放戰爭時期指揮劉鄧大軍和淮海戰役前委總書記的軍事資望和戎馬生涯相比。雖然身為總統的卡特是美國武裝部隊總司令,但鄭小坪作為中央軍委副主席兼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卻更有實際的國防決策和軍事指揮權。

  況且,同越南接壤的廣大地區,既是他早年領導武裝起義的地方,又是他率軍解放的國土,而此番教訓越南,又是他重掌軍權之後第一次重大軍事行動。

  箭在弦上......

  2月7日,法新社自河內報道,越南對於鄭小坪最近連續發出的威脅,保持沉著,表示「決不驚慌」。

  2月12日, 越南《人民軍隊報》的社論說:「企圖給我們教訓的人,應該記取美帝國主義在越南的教訓。」

  每一方都在各自的軌道上按慣性甚至加速度運行著。

  也許,這一切的合力,最終無可避免地走向了2月17日那個日子。

  2.血與火的二月十七日

  也許有巧合性,自1919年中國跨入現代史以後,年度的尾數逢「九」多有大事。越往後越明顯;年輕的社會主義人民共和國建立於1949年;1959年發生西藏叛亂,中央政府出兵平息;而1969年中蘇間嚴重軍事對峙及邊境地衝突,幾乎釀成一場大規模戰爭。

  那麼,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會如何呢?

  年度輪迴中的每一天,都被一環環無情的年輪疊加上不可磨滅的歷史負荷。把本節標題上列示的這一天投影到歷史上的同天,無疑,如若不是最平常最不惹眼最無可回憶最不值得紀念的日子,至少也是這樣的日子之一。

  然而, 將2月17日置於尾數「九」字號序列的1979年,令世界瞠目結舌的火團嗤嗤作響地燃到了導火索的根部。

  歷史記住這一天。

  和平與戰爭都銘記這一天。

  這一天對越南是黑色的。

  幾年的一意孤行當然痛快淋漓。打著主權和內政的旗號,不受任何約束,對鄰居想打就打,想占就占。被隆隆的戰爭慣性驅動著,殊不知正義戰爭勝利後會陷入非正義。終於到了有一天,發現身邊的巨人繼幾年警告之後攥緊了拳頭,越南雖大喊不怕卻一身冷汗。

  此時的驚慌與昔日的威風形成鮮明對比又恰是正比。越南開始向被它強姦的國際法和國際輿論頻送秋波。 匆匆於1978年11月3日與蘇聯簽訂兩國友好合作條約。籲請聯合國安理會制止中國宣佈要進行的處罰。 同有比這更無賴的了——1979年1月7月越南軍隊攻佔鄰邦柬埔寨的首都金邊, 而1月8日其外交部發佈指摘中國當局在中越邊界加緊集結大量軍隊的聲明並由其常駐聯合國代表向安理會遞交。

  晚了!

  中國南陲篷連城,大軍雲集,鐵路公路上開進的野戰軍源源不斷,已成箭在弦上彎弓滿月之勢。

  恐怕世界上很少有人不對這種局勢表示嚴重關注,並從各自的立場和利益作出判斷:威懾,還是真打?

  眾說紛紜中,《馬來亞通報》以《中國會懲罰越南嗎?》為社論標題,寫道:「中國副總理鄭小坪前日完成美國日本之行返回北京後,中越邊境局勢顯得更形緊張,雙方劍拔弩張,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慨。」「自越南驅逐華僑,侵佔柬埔寨,並在邊境與中國軍民經常發生小規模的武裝衝突後,中國顯得不能不有所行動了。」這種對事態發展必然性的清醒預斷,透出一種政治家的現實眼光。這篇社論甚至相當精確地展望到:「鄭小坪所說的懲罰、教訓,就像當年中國攻打印度一樣,是有限度的打了就撤退而不佔人領土的。這種閃電似的一戰,既可大快各國人心,也可壓一壓越南這個東方古巴的氣焰。」此時,離2月17日僅有七天。

  對越南來說,至關緊要的是判明中國軍隊發起進攻的日期。毫無疑問,儘管不能說經常錯誤估計自己與對手力量的越南當局不存有某種幻想,但慣於主動出手的人對自己挨打也是最敏感的。

  世界越來越小的今天,大部隊調動已無秘密可言。越南情報機構密切注視自1978年第四季度集結到北部正面中國雲南廣西的解放軍精銳之師,認定這支數量大約為二十個師的力量,已具有隨時給予一重擊的能力。

  中國這隊將於1979年元旦進攻。越南北部邊防的一線部隊接到這樣的戰爭警報。陣地、哨所、公安屯、屯兵洞枕戈待旦,一聲虛驚。元旦前六天的聖誕節,越軍十幾萬部隊大舉入侵柬埔寨,對節目疑神疑鬼乃在所難免。

  又警告:一月五日。

  又一夜徒刑的嚴陣以待。

  再繃緊疲勞的神經。

  接著是一月十五日。越軍逢五就折騰,誤報的代價是普遍的綜合疲勞症的部分精神不正常。也無怪,此時中國士兵也不知道何日何時進入出發陣地。客觀地說,越軍沒有因此放鬆戒備,而他們日甚一日地構築工事可以追溯到車、五年前。

  從動向分析,進入一月中下旬,鄭小坪在分開場院合絕少露面。作為跡象之一,越軍無比緊張地盯著將來臨的春節。不僅因為春節對兩國慣常生活的份量,不在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寧可誤報不可漏報的心理作用。無論是對頭還是朋友,都沒有理由譏笑越軍的屢備屢空。全世界的軍人都推崇這樣一個信條:有備無患。

  1月28日, 舊歷春節。火紅的太陽冉冉升起。多霧的過境靜悄悄。一小時,一小時,越南軍隊的北線,中國軍隊的南線,前線無戰事。同天上午,中國北京,首都機場,鄭小坪乘坐的專機抵達上海。上海不是目的地,航線的選擇極易讓人聯想到1972年2月那個舉世聞名的被稱作「上海公報」 的基石。旋即專機再度在跑道的盡頭拉起機頭,航線直指風大浪高的浩瀚太平洋。

  越軍的戰爭警報又一次落空。

  戰爭爆發日,在帷幕揭開之前,對全世界都是謎。

  美國的偵察衛星對中國軍隊在中越邊界的整個部署進行了拍照,統計了人數。〈紐約時報〉在戰前的一星期報道說,在邊界有精銳師組成的兩個中國集團軍。

  雲南,廣西。西線,東線。兩支突擊大軍,判斷正確。

  帷幕在中國手中。 2月17日封閉在統帥部的保險櫃內,全世界在問:爆發日,你在哪裡?

  2月10日的香港 〈遠東經濟評論〉 載文〈集結兵力準備在邊境上打一仗〉 :「中國在邊境一帶集結了16萬軍隊、 700架飛機和大量裝甲車輛、大炮,上星期有充分證據表明,北京很可能把它『教訓一下越南』的揚言變成行動。河內也表明它認真對待這種局勢,迅速在邊境防禦網中增加了一個新導彈發射場院,並把一些米格——21飛機從南方帛調到北方。」「北京領導人現在將在下最後的動手幹的命令之前,先聽聽鄧對全球形勢的估計以及世界各國對中國打擊越南的可能反應。西方情報機關人士說,中國人是認真的,他們花了那麼大力量不僅僅是要嚇唬越南,他們會付諸行動的,不管在我們看來這是多麼的不合理。『

  對中國領導人在戰前最後時刻在做什麼,憑一般常識便能推斷出來。情報價值在於適時地指出這一時刻。

  在氾濫的情報大潮中, 2月12日的日本〈每日新聞〉不會不引起越南的重視,但也很難引起格外的重視。事後再看,頗值得回味。

  ——據一直在追蹤中越邊境軍事形勢的美國政府人士說,看來,中國已具有發動軍事進攻的現實可能性。11日他說,中國是否開始大規模進攻,這要看今後一周的動向而定。美國政府判斷,集結的中國軍隊大約在10日前完全做好了戰鬥部署,根據一個月來中國軍隊集結及後勤兵站動向、各部隊之間通訊聯絡判斷,如今這樣攻勢的現實性就將變得微乎其微了。中國軍隊將選擇兩條路經進攻:1.從友誼關到越南同登這條路;2.在此西北約一百公里,與越南高平連接的公路,這在美國專家之間已成為固定的看法。

  戰略上無詐,中國要做的全世界都知道,似乎犯民兵家大忌,怎麼連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都忽略了?中國就是要這樣,堂常正正,師出有名,出其有意,攻其有備。先提醒觀眾注意,然後再開打。

  是謂懲罰。

  但也沒厚道到將每一拳都通知對手的程度。既不逢「五」,也並非節假日。為什麼選在2月17日凌晨, 可以考證成一本書,也可以不置一詞。當火箭炮群舖天蓋地的桔紅色彈道作繭自縛第一乍曙光照高黑色的星期六之晨,當加農炮、榴彈炮、迫擊炮宣匯的萬千噸豪情在寬正面大縱深的廣大地區內植遍火紅的森林,當坦克群轟轟的奏鳴碾平障礙和雷場,當一支支摩托化部隊沿著陌生的紅土路向預定作戰方向快速挺進,當手執衝鋒鎗手榴彈火焰噴射器的偵察分隊將被窩裡的越南士兵大聲吼醒並使其再度入眠以致永恆,真正的這事家應該承認這是一個奇跡,戰爭史應該為中國軍隊在戰役戰術上達成突然性這一點頒發合格證書。

  明眼人一望而知, 2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文,已經無保留地宣佈了中國的最後抉擇。而同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照會越南駐華大大使館,最強烈抗議越侵犯中國領土,製造新的流血事件。這也是無保留地再次表明中國政府的嚴正立場。

  平靜如初的北京。2月17日。

  獨家新聞理所當然屬於中國官方喉舌。新華社奉中國政府之命發佈聲明,譴責越南當局不斷侵犯中國領土,宣佈中國邊防部隊被迫奮起還擊。

  預料中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上下班的市民臉上現在出興奮的緊張。

  除了作戰指揮機構,在北京,外國人比中國人忙。加急電報,長途電話,傳真電報,爭爭奪秒。處在當事國首都的外國記者們如魚得水,四下穿梭。面對一本正經,守口如瓶的中國官員,記者們想方設法撬嘴巴。有熟人的來不及地登門求見。晚七時前已忙不迭地返到電視屏幕前,待待「新聞聯播」的最新發佈。

  中國郵電業務收入大增。

  聯合國大樓,紐約。2月17日。

  怎麼搞的,怎麼搞的,瓦爾德海姆破例於中午趕回聯合國總部。這位聯合國秘書長的工作日程全被打亂,上午聽到中越戰爭爆發的消息,可靠性確鑿無疑,詳情不明。別人心中無數可以,偏他堂堂秘書長必須馬上進入情況,誰叫他相當於地球的球長呢。也不過算個名譽球長吧,瓦爾德海姆寢食不安地忙乎的結果,地球上的各個部分該怎麼辦還怎麼辦。打官司找你當裁判,作出裁決卻愛聽不聽。不聽歸不聽,他瓦爾德海姆還要耐住性子盡力而為,還要詳盡瞭解情況,還要一響槍炮就趕回總部堅守崗位。

  下午,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陳楚分別約見瓦爾德海姆和安理會本月主席阿卜杜拉.比沙拉,面交新華社奉中國政府之命發佈的聲明。

  越南晚了一步。越南駐聯合國代表何文樓緊急約見瓦爾德海姆時,電文還在翻譯中。何堅持要在瓦的總部辦公室會見,以使瓦能立即著手何期望他做的事。下午5日45分,何文樓提交了越外長阮維楨致瓦爾德海姆的信件。信稱:「秘書長先生,我榮幸地向您通告: 1979年2月17日,好幾個中國步兵師、坦克師、炮兵師,在空軍的掩護下,對越中邊境整個全線發起了大舉進攻。它們已佔領了一些越南邊界哨所和許多村莊,這些村莊在高平省的長定、祿平、河廣縣,黃連山省的孟姜、巴沙縣,萊州省的風土縣,以及廣寧省的平遼縣。不要特別指出的是,中國軍隊襲擊了老街省府,並佔領了位於越南領土境內十公里的東登和孟姜這兩個人口聚集的城市。」其後是例行的對中國譴責和要求秘書長如何如何。

  秘書長案頭還擺著一份文件,那是許多國有強烈譴責越南侵柬罪行,要求越南無條件迅速撤同柬埔寨的議案。世界上戰亂頻仍,處理這類事件,瓦爾德海姆深諳程序。但象越南這樣兩面出擊,得了便宜賣乖,吃了虧就大喊大叫的架式,著實讓秘書長先生「榮幸地」傷腦筋。

  喜慶氣氛的河內。2月17日。

  人民不喜慶,報紙喜慶。

  再窮,美酒還是有的,佳餚還是有的。為兩國的友誼,乾杯!範文同舉杯。這是在金邊,韓桑林設宴歡迎範文同「訪問」。對越南軍隊造出來的傀儡政權,與其說是「訪問」,不如說是視察。與其說是韓桑林做東,不如說範文同請客。一個下達指示一個聽從命令就是了,吃喝一頓也無妨,何須多一道手續,假模假式韓桑林先致祝酒辭,範文同再致答謝辭。

  2月17日的河內報紙在顯著位置刊登這兩篇講話,向它的人民殿覽勝利成果。

  人民繼續著昨日與前日的喜怒哀樂。家庭主婦為星期六一家人的晚餐而奔忙。街上女人多男人少,倒是這個國家人口性別比例的真實反映。戰事開始的第一天,全世界都在談論這件事,唯獨越南人民缺席。人民不知道他們的政府把同許多國家的關係搞的多麼糟,尤其把同中國的關係搞得多麼不可收拾,更不知道奉行這種政策已經招致了怎樣的後果。消息暫時被封鎖,上午,中午,下午,傍晚,均是如此。軍隊指揮系統掌握不信前線情況,電台電話裡許多部隊聯繫不上。報告說中國動用了空軍,假軍情一直捅到聯合國,到頭來卻亂中出錯。當局既要搞清戰況,又要考慮鬧到這個局面如何向人民交待。把責任推給中草藥方面並不難,就是大國欺負小國。關鍵是如何把這個邏輯同越南打柬埔寨再協調起來,並進而讓人民相信在世界上的孤立是光榮的。直到深夜十一點多,廣播電台才匆忙播發首次報道,雖然絕大多數越南公民是在第二天早上看《人民報》知道的,但當局總算在第一天最後幾分鐘公佈了。

  不知究竟針對誰的畏懼。「訪問」結束後於19日回到河內的總理範文同,對他的國防部長武元甲說:「我方有蘇聯跟著,毫無畏懼。」

  3.黎筍視察戰後諒山,面對廢墟說不出話

  越軍有句名言:「一個兵能對付古個中國兵。」

  不必駁斥,笑笑而已。越軍並未真地將兵員削減到十三萬三千三百三十四人,以向當時總數為400萬的中國軍隊作總體挑戰。

  但,越南當局及越軍的自負心理也有其物質基礎。美國敗退越南後,越南繳獲了價值超過二百億美元的軍事裝備。作為長期抗美救國鬥爭巨大代價的部分補償,和保衛祖國和平建設的雄厚實力,不僅數額十分可觀,而且也應該引起充分的自信與自豪。

  可悲的是引起了自大與自狂。

  美國蘇聯暫時不去比他,世界上哪個國家還敢跟老子比》不用別人恭維,越南自導自演地給自己戴上了「世界第三邊事強國」的高帽子。不僅僅是武器裝備充足,越南認為自己經過戰火考驗的兵員戰鬥素質也是第一流的,也剛同美國交手完畢,實際的自我感覺達到了天下無敵的境界。殊不知至少有六、七個比它更有資格的國家在竊笑它的自封老三。

  更何況如同大肚子細腿,越南的國力無以與軍力相對稱。這時的越南,本應利用戰後和平與良好的國際及周邊環境,利用可以大大節省下來的軍費開支和大量的外國援助,大力發展經濟,獲得休養生息,改善人民生活,實現長治久安。

  中國努力奉行這樣的富國政策。但誰也不能設想,守著一個又窮又橫的惡鄰居,幾戶本份的小康人家能過上安穩殷實日子。

  越南陷入了第二個可悲,用軍事擴張解決國內經濟問題。並由於1978年百年不遇的大水災,少收糧食430萬噸,窮兵黷武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1977年底和1978年初,越軍採取「速戰速決」的戰略,妄圖一舉吞併柬埔寨,遭到國際輿論的譴責和柬軍發的有力回擊。 從1978年2月起,越改變戰略,採用逐步推進的辦法繼續對柬進行侵略,坦克大炮不靈,又使用飛機和毒氣彈。揚言「24小時就能佔領金邊」(越外長阮維楨語)的越南當局,一面擴大侵柬戰爭,一面加劇中越邊境的衝突。

  按照常識,兩面作戰越南應盡力避免,尤其應避免過早同中國衝突。然而利益使然,越南不得不鋌而走險,公然同中國對抗。

  其一,中國是越南推行地區霸權主義、實現「印支聯邦」野心的巨大障礙,中國在向越南發出嚴厲譴責和警告的同時,責無旁貸地給予柬埔寨以各方面援助;其二,憑借空前雄厚的軍力,逞一時之勇,不把剛經過文革內亂的中國放在眼裡;其三,經濟蕭條,人口負擔重,一方面要向柬擴大生存空間和移民,一方面要蠻橫地掠奪和馬鈴薯趕華僑;其四,同中國交惡,可以向蘇聯索取更多的援助。等等。

  對鄭小坪代表中國一再聲言的警告和懲罰,一位越南政府官員說,78年秋天,我們就研究了鄭小坪將怎樣懲罰越南的問題。《史記. 蘇秦列傳》講到一個國家懲罰另一個國家的時候,有三種懲罰:即用計謀懲罰;孤立對方的懲罰;以武力懲罰。

  對「武力懲罰」,越的策略是三部曲。

  A.不惜出讓金蘭灣,不顧一切地倒向蘇聯,贏得大批援助,同時盡快簽署名為友好合作實為軍事聯盟的蘇越條約,以此限制中國的武力懲罰。

  B.集中力量,用大兵力作戰加速奪取金邊和柬埔寨廣大地區,建立傀儡政權,在中國國隊完成集結之前造成既成事實,從而迫使中國取消武力懲罰。

  前兩部曲分別於1978年11月3日和1979年1月7日完成。 而中國的態度反而隨事態的惡化,變得越加強硬和激烈。中國一再強調說話算數,越南這個「世界第三軍事強國」說過不怕中國的話自然收不回去,而且吃到嘴邊的金邊也吐不掉,已經得罪了中國,索性得罪到底,於是——

  C.倚恃蘇聯,破罐破摔,抖抖「世界第三邊事強國」的威風給世界看看。從侵柬開始,越北線部隊進入二級戰備。鄭小坪訪美前夕,越北線部隊又進入一級戰備。通訊兵部隊要求通訊兵「人不下機器,耳機一直戴著」。高炮部隊進行「一級戰鬥演習」。「升龍」空軍師加強飛行訓練,特別夜間飛行訓練和大、中、小機群的戰鬥演習。人民軍總參謀部的汽車隊處於高度緊張狀態,隨時準備向各地運送作戰幹部。炮兵和火箭部隊變換隈地,調動頻繁。香港報道,越南人的戰略看來打算用導彈和空軍力量而不是用步兵來對付中國向越南發動的縱深襲擊,同時用傳統的游擊戰來對付中國的佔領軍。他們在多山的邊界地帶的中國人可能入侵的路線上埋下了大批地雷和竹尖樁。河內一位人士說,事實上,清化和義靜兩省的竹林已在全國範圍展開的做竹樁的運動中被伐光。

  越軍的姿態不可謂不強硬。他們分析中國軍隊有可能在中老過境集結並貫穿老撾突然出現在平原地區,便倉皇將二線部隊後撤。實際交戰過程中,越軍二線部隊遲遲不敢增援,眼看著一線部隊逐個就殲。

  戰爭進行到第十天,鄭小坪會見陪同美國財政部長訪華的美國記者時說:「越南說他是世界第三軍事大國,我們除了要打破它這個神話以外,沒有其它目的。我們也不要他們的領土。我們還要使他們懂得,他們不能任何時候都為所欲為。」

  3月31日, 黎筍視察「世界第三軍事強國」的軍事重鎮諒山。這裡的春天滿目瘡痍。他良久不語。

  嘴硬的是隨後而來的春水,居然吟得一首詩。

  從西南邊疆到北部過防,

  西南邊疆,凱歌歡唱,

  波爾布特殘軍四處逃竄,

  老羞成怒,北京開火,

  出兵侵佔越南邊疆,

  艱苦卓絕,我英勇抗擊,

  敵人被迫偃旗息鼓,惆悵撤回。

  只是,仗又打了十年,再不敢亮出「世界第三軍事強國」的旗號。

  4.繼30多年前從彭德懷手中接任志願軍司令員之後,楊得志赴滇再度就任前線指揮官

  時事社東京2月8日電:駐北京的西方人士揣測,幾天內中國可能會確定對越南的戰略。西方分析家說,在中越邊境有中國軍隊十萬人。昆明軍區司令員王必成調任武漢軍區司令員。武漢軍區司令員揚得志調任昆明軍區司令員。這次更迭同對越戰略關。

  共同社北京2月17日電: 已經獲悉,中國配備了朝鮮戰爭時代的中國志願軍司令員揚得志任對越最前線部隊的指揮官。他之所以轉達任昆明部隊司令員,是由於為適應南部邊界軍事形勢的變化而採取的緊急措施。

  孟良固戰役。華東野戰軍第六縱隊疾行二百餘里強取垛莊,斷敵退路,完成了對號稱「御林軍」、名列國民常軍五大主力之首的整編第七十車師的最後合圍。縱隊司令員王必成當即向陳毅、粟裕報告。

  搶渡大渡河的英雄壯舉和氣概,是中國革命戰爭史上的光輝一頁。每當楊得志吟毛擇柬《長征》詩中「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的豪邁詩句,就如同聽到當年大渡河驚天的拍岸聲。

  楊得志,王必成,兩員虎將,壯心不已。王必成更熟悉昆明軍區的部隊,知已;楊得志更熟悉越軍作戰特點,知彼。

  中央軍委懼重權衡,決定楊得志即刻飛赴前線,接手戰前部署與指揮。

  戎馬生涯的前半生不說了。這後半生,職務一步步南遷。繼彭得懷之後任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回國任濟南軍區司令員;1974年初,被毛擇柬主席召到北京,唱過《國際歌》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兩支歌,毛主席宣佈八大司令員對調,楊得志任武漢軍區司令員。二十多年,從冰天雪地的朝鮮經黃河,經長江,一直遷任到亞熱帶山嶽叢林的南國邊陲,橫貫了整個中國。此次臨陣易將,執掌由幾個大軍區調集的數十萬大軍,在全世界矚目下去同作戰經難豐富的地區小霸較量,楊得志深感責任重大。

  對越南,楊得志並不生疏。抗美援越的1967年,他曾以友好代表團團長的身份訪問越南北方,詳細地考察了軍事形勢。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遵照黨中央指示嘔心瀝血地全力幫助過的這個鄰邦,古二年後竟會把「同志加兄弟」式的兩國友誼推到戰爭的邊緣,而他本人,又擔負了與上一個羊年截然相反的使命,不由他感慨系之。外電說得很輕鬆:「看來楊得志司令員對越南的作戰形式和『招數』具有相當的知識。」

  山間低處的平地,雲南邊民稱壩子。有一處不算小的壩子,兩國邊民開墾了水田。壩子中有一株蒼勁的古樹,既不屬於中國,也不屬於越南。就是說,兩國以樹幹中心國界。界碑相隔較遠,界碑之間國境線的劃定,常常依山勢河流走向及明顯的地物,如這株古樹。古樹得兩邊水落石出肥滋潤,枝繁葉茂,勞作的邊民累了在樹下歇息,下雨在樹下躲避,雙方的友誼以受了多少年風風雨雨的洗禮和考驗。

  七十年代後期有一天,越南人把古樹放火燒死。過了幾個月,枯樹被越南人砍倒。又幾個月過去,越南人將樹根掘出,樹坑填平,消除了國境標記。從此,越方水田的田埂長了腿似的一點一點向中國領土邁進,明顯的壩子兩邊的地盤此消彼長。有如此牢靠物的地界沿且如此,其它地帶可想而知。每年中越邊境此類事件百千起,被蠶食的地盤不下於百十個珍寶島。我邊民當然不答應,要將田埂移回到生長過古樹的地點,待命的越南公安人員刀上衝過來,一陣棍棒擊打,我邊數人負傷。

  更乾脆, 友誼關右前方的中國領土浦念嶺,被越軍於1978年8月出兵佔領。他們喊:不光這裡是我們的,連廣東、廣西也是我們的,凡是有木棉樹的地方都是我們的。

  既然越南政府沒有這麼講,姑且當作少數人的狂言不予理睬。至於越南政府公開說中國的南沙群島是他們的黃沙群島,我國政府當然不能退讓。

  問題是,沒有越南政府公開宣言的邊境蠶食事件愈演愈烈。而我們依然在格守「同志加兄弟」的原則。

  前面提到有古樹的那個壩子,我邊防檢查站見土地被佔邊民被打,指導員氣不過,率百餘民兵持棍棒前往,免不了一場惡鬥,理直氣壯地將田埂移回原處。這件事就算完了,越方心虛不敢叫嚷。而我方卻沒完,認為這個指導員鼾不當,將其調離邊防檢查站,並以此作為違反邊防政策的典型在邊檢系統通報批評。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直到忍無可忍,讓無可讓,這個事例才被當作我方正面典型和越方罪行,用以教育參戰部隊。

  還有越方築堤壩改變河流從而變更國境線,還有掠擄和殺傷我邊民,還有奪走耕牛,還有向村莊向學校開槍開炮,還有襲擊我邊防軍,還有還有......,以此豐富感性認識。

  其實,這種動員遠不如由越南人現身說法來得有力。越主官兵先於我軍指戰員達到理性認識的高度。

  1978年7月8日,越人民軍總政治局頒發《關於新的形勢和任務的教育提綱》,以不言自明的「X國」 為「敵國」,強調作戰方針要採取早已確定的進攻戰略,出其不意,主動地「在邊界以外」襲擊敵人,要準備打持久戰,要爭取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最大同情,支持和幫助。當前要加速侵柬,越軍首先必須集中力量來完成緊急的軍事任務,爭取保衛西南邊界戰爭的勝利,越早越好。

  言外之意,然後再集中力量對付中國。

  如果中國也是柬埔寨那麼大,想必要優先被並入越南的「印支聯邦」。越南以眼下的實力不敢大規模進犯中國,這是力量的現實,而越南誓與中國為敵並且不計一切後果,這也是政治的現實。

  越共中央委員、 黨中央機關報《人民報》總編輯黃松,在同瑞典記者埃裡克.皮埃爾的談話中一語道破天機。摘引部分原話如下:

  ——在(越)戰時,使中國和蘇聯盡力幫助北越,這對越南來說,是最重要的。現在,越南不再需要執行這一政策了。誠然,越南同中國這個大國的南部接壤,這種鄰國關係既有積極方面也有消極方面。無論如何,來自北方的政治和文化壓力必須消除,因此,今天同蘇聯的和睦對越南來說,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蘇聯強烈地希望削弱中國在世界的這個部分的影響,這一點正好同越南的利益相吻合。

  ——正是在這些問題上,我們開始越來越多地倒向蘇聯。

  這是什麼時候說的呢?1976年。

  早在越南取得抗美戰爭勝利僅一年,越南當局就開始踐踏毛擇柬、周恩來和胡志明共同締造的唇齒相依的兩國友誼。黃松說這話的時候,毛擇柬主席還在世。當年7月13日,這篇談話在美國的〈防衛與外事日報〉上發表。

  中供中央的決定,成為參戰部隊全體將士的強大動員令。

  中供中央關於對越進行自衛反擊、保衛邊疆戰鬥英雄通知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四日)

  各省、市、自治區黨委各大軍區、省軍區、野戰軍黨委,中央和國家機關各部委黨委、黨組,軍委各總部、各軍兵種黨委,各人民團體黨組:

  現將中央關於對越進行自衛反擊、保衛邊疆戰鬥的通知發給你們,請立即向縣、團級黨委、同級幹部和全體黨員傳達,銪向全全城鎮居民和有關過境居民傳達。有什麼反應,望及時報告中央。

  (一)

  在毛擇柬主度和周恩來總理的領導下,我國人民在越南抗法抗美戰爭期間,為越南人民的解放事業做出了舉世公認的民族犧牲,戰後,又積極援助越南人民醫治戰爭創傷,恢復經濟,重建家園。但是,黎筍集團由於自己的民族擴張主義(地區霸權主義)的野心受到我們黨的理所當然的反對,在蘇聯社會帝國主義的慫恿下和支持下,背信棄義,把昨日信誓旦旦地稱為同志加兄弟的中國當作敵國,瘋狂地驅趕迫害越南南北方的華僑和華裔越南人,把昨日並肩作戰的盟友柬埔寨當作鯨吞的對象。近幾個月來,黎筍集團又大舉出兵,侵佔柬埔寨首都金邊和大片領土,同時不斷挑起中越邊界衝突,步步升級,越來越猖狂。他們侵我土地,毀我村莊,殺我軍民,破壞我國邊疆地區的和平安定,製造國與國之間的緊張局勢。其險惡目的,是長期騷擾我廣西、雲南邊境地區,在於列領土安全和國家威信,配合蘇霸在我北方的威脅和在印支地氏以及整個東南亞的擴張,危害我國的四個現代化建設。

  事實反覆證明,同越南侵略者打交道,委屈已經不能求全,忍耐已經被當作軟弱可欺,勸告、警告一概成了嫣邊風。他們最近所散佈的所謂和平談判完全是對世界輿論的欺騙。他們欺人太甚,我們忍無可忍。中央經過反覆考慮,決定進行自衛反擊、保衛邊疆的戰鬥,給越南侵略者以應得的懲罰。

  我們的目的,是為了求得我國邊疆地區的和平和安定皮利於四個現代化的順利進行。戰鬥的地區、時間和規模,都是極為有限的,都是根據這一目的確定的。我們決不要越南的一寸土地,也決不允許別人侵佔我們的一寸土地。我們的這個宗旨,早在一九六二年中印邊境衝突和一九六九年中蘇邊境衝突中得到確實無誤的證明,為全世界所周知。本一,越南人民在抗美救國戰爭勝利以後,也需要進行經濟建設的和平環境。黎筍集團投靠蘇聯社會帝國主義,甘當亞洲的古巴,推行地區霸權主義,是違背越南人民的願望的。中越之間有個和平安事實上的邊界,是兩國人民的根本利益秘在。這個戰鬥的性質是正義的。我們的戰鬥,不僅將得到中國人民的擁護,而且將得到世界人民(最後也將包括越南人民)的同情和支持。(下略)

  中國對越作戰,蘇聯不可能毫無反應。世界輿論非常關注這一點。

  美國務院一位專家說:中國集結束軍隊,超過了它只是為顯示一下力量所需要的實力,中國攻越很可能引起河內在莫斯科的保護人的報復,莫斯科在中國邊境上駐有44個師,雖然中國有幾百枚核樟頭和導彈,但它的武裝部隊——儘管數量龐大——裝備太差,以至無法陰止俄國人入侵。

  〈紐約時報〉刊出來德爾頓文章〈蘇在中國過境上可以有多種選擇〉,蘇向中國進攻最有吸引力的路線是西北部的準噶爾盆地,但也是最沒有好處的進攻路線,沒什麼工業目標和政治目標。而滿洲是一個始終吸此著蘇聯入侵的地區,蘇在西伯利來東部有44個精銳師,滿洲如同德國的魯爾一樣,是如此有價值的爭奪目標,有重要的鋼鐵廠,飛機廠,還有大慶油田。如果進入這一地區,由於當年殲灰日本關東軍,俄國人將在熟悉的地形上作戰。

  列界班次論多依據單純的軍事力量論勝負,但也客觀反映了中蘇的力量對比的現狀。

  據權威人士預測蘇聯的態度無非三種:(一)惡罵;(二)恐嚇;(三)局部入侵。中供中央的方針是,根據事態發展,將充分揭露,據理駁斥;堅決頂住,決不示弱;本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則,從最壞的可能設想,做好充分準備。

  據此,東北、華北、西北的「三北」邊離部隊進入等級戰備狀態,以防不測。

  據一般估計,中蘇過境蘇軍完成戰爭準備,需要14天乃至更長的時間。何況,蘇越新定友好合作條約,中蘇條約臨近期限卻未終廢止。

  中國決心不變。

  前線指揮如期下達攻擊命令。

  5.三月五日,北京撤軍令與河內總動員令

  河內。

  在郵政總局旁掛起了北部邊界的大比例尺地圖,上邊標有進攻越南國土的中國軍隊的最新進展。

  火車站擠滿了急於離開首都的人群。

  居民們在排長隊搶購食品,儲備日用品。

  雖然炸彈並沒有落到河內,但氣氛顯然比幾年前更緊張。

  2月21日, 兩位美國參議員飛抵越南翌日分別赴老街及諒山實在觀察。他們看到大批越南難民從兩市撤離,人群長達數英里。在老街通往內地的公路上,大批越南傷兵躺在路邊,等待運往醫院。諒山的駐軍已經全部撤走,只留下一些民兵和不願走的居民,很多建築已被炸毀。諒山如同一座死城。

  北京。

  平靜如初。官方新聞媒介只限於播發一些有關的外交文書和社論之類。軍隊內部每天通報最新戰果。

  莫斯科。

  2月18日蘇聯政府發表聲明, 說「蘇聯將履行根據蘇聯和越南友好合作條約所承擔的義務」。

  華盛頓。

  美國國務院發表聲明,在亞洲供產檔國家之間的鬥爭中,我們不偏袒任何一方。

  美國務卿萬斯會晤中國大使柴澤民,要求中國撤軍。

  國務院發言人說,不管在分開還走私下場合,我們都要求中國撤軍。

  美國政府發言人說:我們正在勸告中國、越南和蘇聯保持冷靜。

  美國力務院否認蘇聯指控的卡特總統事先對鄧表示贊成中國進攻越南。

  美國中央情報局公佈的情況。

  18日。莫斯科的反應到18日晨為止,只限於在沿中國邊界地區增加偵察飛行的次數和增加了在南海靠近越南海岸的間諜船的數量。

  20日。沒有跡象表明越南已經把它在柬埔寨的任何部隊調往北部邊界。

  24日。兩架蘇聯運輸機今晨抵達河內機場,卸下首批蘇制軍援,分析家注意到,蘇聯對越南的援助,規模和速度倖免遠不及它對安哥拉和埃塞俄比亞的緊急空運。

  新華社匯總各國對我自衛還擊的態度)至2月22日),

  1.譴責我國、支持越南,要我撤軍、停火的:蘇聯、古巴、捷克、保加利亞、東德、匈牙利、波蘭、蒙古、阿富汗、埃塞俄比亞、莫桑比克、阿爾馬尼亞、安哥拉和柬埔寨政權。

  2.對我表示遺憾、要我撤軍的:老撾、印度。

  3.反對中國、越南在越南和柬埔寨的軍事行動的:加拿大、瑞典;並要求我撤軍的:新西蘭。

  4.要求中國從越南撤軍、越南從柬埔寨撤軍的:美國、日本、東盟五國、澳大利亞、羅馬尼亞、南斯拉夫、英國、意大利、荷蘭、挪威、芬蘭、伊拉克。

  5.對我和越都表示遺憾、期望越南和柬埔寨都能支配自己命運的:歐洲共同體的的其他國家。

  6.呼籲談判解決問題的:埃及、馬裡、利比亞、馬達加斯加、孟加拉、塞浦路斯和北歐其他國家。

  7.公開聲明不表態的:葡萄牙。

  8.支持我國的:民主柬埔寨。

  共同社北京2月24日電: 中國當局人士24日下午向共同社記者說:還需要再給越南一點「教訓」。他反覆強調了鄭小坪副總理前些日子表明的中國還擊行動的原則,一、有限的,二、不長期第,三、不擴大大。他又說,將不會像1962年中印邊界戰爭停火時那樣,後退那麼多。

  1979年2月17日晨, 集結在中越邊境上的17個師、22.5萬人的中國軍隊,以12個師的兵力, 在國境線全線上對越南6個省11個縣開始進攻。其中高平正面投入的兵力是6個師,諒山方向3個師,老街正面3個師。

  2月18日午後, 中國軍隊在老街、高平、同登等地的進攻,受到越南軍隊的抗擊而一度停止。 19-20日,諒山正面加強了一個師及40輛坦克,高平正觀加強了一個師及40輛坦克, 老街正面加強了2個團及40輛坦克,再度展開攻擊。中國軍隊20日佔領老街,包圍同登。其後,中國軍隊猛攻同登、高平,24日佔領同登,27日佔領高平。雙方在諒山的戰鬥最為激烈。中國軍隊在陸續投入8個師的兵力之後,於3月4日佔領諒山。

  ——平松茂雄:《中國人民解放軍.中越戰爭》

  諒山, 越南首都河內東北部邊防重鎮,距河內130公里,就地形而言,其間已無可恃,有鐵路和公路直通河內。

  越南外交部於3月5日召集各國駐河內外交使團,告知「準備應付急事態」,並建議如下三點:

  一、準備防空壕;

  二、準備食品、罐頭、點燈用的煤油、防火器材、藥品等;

  三、遣送老人、婦女、兒童回國,或暫時安排到第三國去避難等。

  新華社廣西、雲南邊防前線3月5日電:中國廣西、雲南邊防部隊被迫對越南侵略者進行自衛還擊戰鬥。16天來,我邊防部隊在同登、諒山地區,高平、七溪地區,老街、柑糖地區,給越南武裝力量以殲滅性打擊。

  3月5日,就我邊防部隊開始全部撤回我國境內,新華社奉我國政府之命發表聲明。

  中國政府重中,我們不要越南的一寸土地,也絕不容許別人侵犯我國領土。我們正告越南當局,在中國邊防部隊撤出之後,不得再對中國邊境地區進行任何武裝挑釁和入侵活動。我國政府鄭重聲明,如果出現上述情況,我方保留繼續自衛還擊的權利。中國政府再次建議,中趙雙方迅速舉行談判。

  共同社北京電(記者邊見)據此間官方人士說,人民解放軍在16天中已使越南正規軍共古個師喪失作戰能力,因此,我們認為,越南方面當前已喪失了在邊境附近進行有組織的軍事挑釁的戰鬥力。據這位當局人士說,中國軍隊認為喪失了戰鬥力的越南部隊是人民軍的精銳第3師、 以及345師、346師,大約二萬七千人。這位人士說,越南軍隊的裝備比我們估計的要壞,士氣也不那麼高,十四、五歲的小孩子和老人都被迫參戰了。

  另據中國當局高級官員說,同越南16天的戰爭,中國人民解放軍殲滅越南兵一萬數千人,俘虜一千數百人。

  1979年3月中國軍隊撤回之後, 便班師回營,並沒有「嚴守邊界」。與此同時的3月5日,在中國宣佈撤軍之日,越南發佈全國總動員令,要求男性18歲至45歲,女性從18歲到35歲的所有公民條件具備者,都要參加民兵游擊隊、民兵自衛隊的隊伍。越軍則大搖大擺地佔領了邊境上大多數騎線點,在上邊駐兵、修工事,在我境內侵擾挑釁、製造事端如故。直到「忍無可忍」,1981年,我軍攻下了法卡山、扣林山。三年之後,再度「忍無可忍」,派重兵攻下了老山、者陰山、八里河東山、於是有老山戰區五年多來的膠著戰。

[ 本帖最後由 aska110169 於 2007-6-4 11:3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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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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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當年羅瑞卿大將視察這裡,不曾想到十忍氣吞聲年後浴血的「睡美人」

  老山,海拔1422米,是中國越南邊界線上一個普通的騎線點。而老山之戰,則是中越戰爭後五年的「騎線點」。1979年3月5日,外科手術式的大規模作戰行動之後,在廣西、雲南寬大正面割開的傷口漸漸收縮。但局部緊張狀態並未消除,於是,相繼以法卡山、扣林山為焦點的軍事對峙,構成了中越軍事衝突長期化的前五年的格局。而後五年,卻穩定在老山這個特定地域。

  她沉靜如故。

  她長眠不醒。

  秀髮。前額。隆鼻。熱唇。脖頸。乳峰。柔腹。大腿。赤足。何樣的喧囂也絕難驚擾她的癡夢,甚至,來自兩個國家許許多多赤裸的男人上了她的身子。原本她還有一件蘋果綠顏色的半透明睡衣,如今也被男人們零零碎碎地分割去使得她通體再無一縷絲線可供遮羞。嫣紅的液體敷遍她傷痕纍纍的全身,漸漸漓漓地匯入身下的盤龍江,一江紅水向南,向南,不知要流到何處何方,容她睡吧,容她在清冽的夢鄉裡捍衛不復存在的貞節。

  億萬年前的造山運動隆升了這段山脈。覆滿亞熱帶雨林是氣候反覆變化的歷史現象。數千年前,這裡有了古代石碉堡和古董煙墩架(同烽火台),至今遺址可尋。歷代中國政府均派有駐軍防守。 光緒十一年(1885年)春,民族 英雄項崇周(苗族)率幾十名全身抹黑的勇士,夜襲法國兵營,殺死二百多名入侵者,收復此地,並迫使法帝國主義承認這裡是中國領土, 後又共同勘界立碑。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清政府賜給項崇週一面長六尺寬二尺的紅緞錦旗,上書:「邊防如鐵桶,苗中之豪傑」。抗日戰爭後期,日寇企圖從越南經這裡攻入麻栗坡,另辟戰場以窺我西南,因我軍民嚴陣以待,未敢妄動。1953年初,挺進到祖國南陲的解放軍戰士,在睡美人峰下升起了五星紅旗。1965年10月,羅瑞狠大將親臨視察這個抗美援越的前哨陣地,指著國旗對指戰員說:「你們要像鋼釘一樣牢牢釘在這裡,讓國旗永遠在這裡飄揚。」

  然而, 得到睡美人的稱謂,卻是1984年4月28日以後的事,具有現代意識的中國士兵在戰鬥之暇,適逢不可多得的雲開霧散,於老山之巔東眺,始有如斯發現。

  盤龍江東畔的一串山峰狀同昆明的睡美人。她頭枕越南的亞熱帶寸林,身軀卻仰臥在中國綿亙的紅土地之上。於是,越南兵佔據鼻樑下巴頦兒打中國兵,中國兵則依恃乳峰向頭顱還擊。

  身為軍隊作者,這輩子不親眼看看戰爭,總歸算個缺憾。原計劃在前線逗留半個月,結果竟休了足足兩個月。睡美人留住了我們。這是我們的專利。每年去前線的記者作家逾千,他們似乎都不知道前線也有個睡美人。

  我們一直未能通覽睡美人的姿容。戰區多霧。前線人的話,戰區就是霧區。從晴朗的州縣坐車走,何時遇到霧,何時就進入了戰區,也是一約。兩個月裡,出太陽累計不到二十小時,不要迷信太陽,太陽只照頭頂,遠處還是霧,無法窺視睡美人。好在,我們的足跡親吻了睡美人豐腴的乳峰、光潔的肩部和柔潤的頸部,使得我們有可能用各個裸露的局部拼接出整體意象。

  我們詛咒也感謝彌天大霧。霧把睡美人幽禁了這麼多年,等著我們迎娶。也是霧,將奶白色帷幕裡的故事變得撲朔迷離,讓先於我們到戰區的文人們眼花繚亂以至無所適從。還是霧,在我們到達戰區的第二天,導演了一出小劇。

  1988年3月9日晨八時,大霧。越軍上等兵黎維由在霧氣中向我陣地摸進,突然被兩個中國兵撲住,經過短暫拼打,黎維由被俘,如同國寶似的被精心護送到集團軍招待所,與我們住同一排客房。

  警戒森嚴。我們大模大樣的闖進去,沖警衛說:「軍區的。」又朝正在審訊的處長點點頭。處長下意識地也點點頭,想不起我們是何許人。

  你叫什麼名字? 黎維由。軍銜級別?上等兵。職務?戰士。哪個部隊的?312師141團2營6邊1排3班。 什麼民族?京族。家在哪?清化省。具體的?清化省文昌縣廣利鄉前勝村。上過幾年學?沒上過。文盲?文盲。黨員團員?團員。你每月多少錢?200盾。200盾能買什麼東西?一包普通煙100盾,能買兩包。

  審訊結束後,黎維由受到很好的照顧。香煙敞開供應,伙食標準同接待我們完全一樣,還發給分被褥,襯衣襯褲、大衣、絨褲、單軍服,比常人多的是一對珵亮的不銹鋼手鐲子,中間有一小段堅固異常的鋼鏈連著。

  讓我們感興趣的是,這是我軍在老山正面戰場上捉到的第一個敵方正規軍士兵。抓活的難上難,雙方都有鐵的紀律,最危急的時刻,務必自我「光榮」,防止當俘虜。當年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裡的土匪有句名言:「三爺最恨讓共軍俘虜過的了。」豈止是土匪恨,整個東方都恨。這種戰爭文化的淵源,怕是要追到更寬廣的範圍和更久遠的年代。搶具屍體也難。為了一具屍體,越軍寧肯添七八具屍體。為此,該集團軍斃敵不省,屍體卻未搶到一具。

  也許這就是戰爭?

  也許這就是具有東方特色的戰爭?在兩個最擅長游擊占的國度間進行,在睡美人思維、呼吸、哺育的部位進行。

  7.葉劍英無帥看過占場錄相驚歎:淮海大戰以來還沒見過這麼多敵人屍體

  在第五個採訪本上,記下:119,趙扣斌,XX師炮團團長,1988年4月18日15時30分,開遠市炮團會議室。

  巧得很,趙團長是第一百十十分位被採訪者,而1984年攻打老山之線,他和他的團隊編為119炮兵群, 他為群長。對老山炮戰,他最有發言權。1979年之戰,他隨團隊執行作戰任務,取得斃敵1394人的戰績。1984年的「4.28」和「7.12」兩次大的戰鬥,他都參與了第一線的組織指揮。

  84年初我團接到收復老山的命令。 2月18日從宜良開進,20日到麻粟坡,40天準備。 4月1日,三個連參加「142工程」,打幾炮就跑,引敵人重炮暴露,我用大炮壓制。4月26日做好準備,編為119炮兵群。

  佔領發射陣地,夜間摸黑干,不能有一點□響動。把85炮拆散,運上陣地再組裝, 離敵人觀察所500米。看不見,就把白床單舖在路上,軋著走,把炮藏在房子右邊,用吊車進陣地。4連最近離敵人400米,直接瞄準,炮兵上刺刀,一炮一個。

  4月28日5點50分開始炮火準備, 34分鐘打得山搖地動步兵6點24分開始進攻。炮火準備後,越軍兩分鐘就有反應,一炮過來,一個排長犧牲,是收復老山戰鬥犧牲的第一個同志。 步兵一動,我們進行護送射擊,步兵跟著炮彈坑往上衝,9分鐘佔領662.6高地,54分鐘佔領老山,到下午3點30分,662.6以東20多個高地都佔了。我們還一炮打掉了清水河吊橋,五發炮彈擊毀敵一輛坦克。

  6月11日,凌晨3點,那位方向槍炮響徹雲霄,開始問還說沒事,半小時電話不通了。二連部被人家端了,就剩一個報情況的排長。命令我打,我說還有自己人,不打。 二營5個查線兵上去,被敵人手榴彈砸下來,還直喊自己人別打。天亮,偵察科長帶一個排想上, 又被手榴彈干下來,這才知道敵人給佔了。5點30分,一個榴炮營射擊, 半小時奪回來。6點,敵人進攻,步兵叫,快打,有五六百敵人。火箭炮一個齊射,蓋住了。步兵叫好,炮兵老大哥打得好。我說,別光說打得好,約給我報戰果,說至少扔下一百多。我說,好哇,你就看看吧。兩個榴炮營又干,一直到下午3點,敵人也不能接近陣地。4點,敵人一個加強連從船頭後邊揍來,讓我打,不打。副師長說,給你磕頭了。我說,磕頭也不打。師長又命令,我還不打。最後不打不行,我說,向左10密位,打到了河裡。再向右10密位,加強連沒回去,三天以後還聽見敵人在那裡哭爹叫媽呢。

  「7.12」敵人大反撲。

  「6.11」後我吸取了教訓,原來大小炮都歸我管,我提出,82迫由營掌握,100迫以下由我挖掘,12個炮連,加上4個坦克連。火力分配,分兵把口,在敵人可能接近的地方計劃了攔阻火力,分地段,一個連負責一段。兩個連順公路亂打,逐段攔阻。三個火箭炮連,142高地一個,李海欣高地一個,結合部一個。諸元準備好,榴彈炮裝上彈丸。火力計劃代號「野豬」,一說進駐豬狀態,就裝上了。

  對「7.12」敵人反撲我們有警覺。敵人356師兩個團,316師一個團,共有六個團番號的部隊。判斷敵人可能於12日凌晨5時發起進攻。零點,我準備好2.5個基數的炮彈。3點,上級給了三個點,讓用三個連進行擾亂射擊,打一個炮標準。我說,太少。問步兵,說前面沒情況。我指著沙肋問步兵團長張友俠,如果你是越軍指揮員, 早晨五點攻擊,部隊現在應該擺在哪?他一指清水河以北300米那片地方,說當然在這, 只能在陣地前500米以內,不會以外。我說,英雄所見略同,我要打的就是這。可上面給的點是1000米以外。我們報告了炮指,說明理由,副師長說,行。我決定了三個點, 6個連一起給我幹。隔了十分鐘,又打第二次,媽的,沒反應,前沿陣地觀察說沒動靜,我不信,給我打照明彈,結果不是說什麼也看不見。我想算他媽白打了,沒情況,虛驚一場。指揮部下令睡覺,這是三點過,所有的部隊都睡了。

  (實際情況:越軍已進到我陣地前500米以內地段內。趙團長組織的兩輪射擊,準確地打在敵隱蔽的戰鬥隊形中,兩個營長當場被擊斃,兵員死傷慘重。失去指揮的部隊沒有暴露,輕重傷員無一呻吟。頃刻,照明彈起,嚴密偽裝的越軍蜇伏如前,重傷員至死不動,紀律與素質令人瞠目。)

  五點,到五點不得了啦,越軍都措到前沿,所有陣地都接了火。審俘才知道,越軍傷亡那麼大,軍心亂了,硬是沒動,隱蔽的真好。無線電也沒叫喚。越軍一上來,前邊叫炮火,上邊讓我打。打什麼?打自己人?參謀長提醒我,封鎖陣地前沿,打他的後續梯隊。我一聽,對,到陣地前沿的頂多一個連一個排隊,可後面還有一個營一個團。火箭炮一口氣打了十三個齊射,85加農,100迫,152榴,就在陣地前200六處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來回打, 形成一道火牆,用炮彈封鎖得死死的,炮管真的打紅了。 那一天我的團干進去了一萬多發,到中午12點,2.5個基數全干光了。張友俠一聽炮彈沒了,兩臂一攤,一下子背過氣去。沒了炮火封鎖,他一個團怎麼也擋不住越軍6個團的衝擊, 抽耳光掐人中給掐過來。的解放前,炮彈馬上就來。早晨一開炮, 我就讓車隊出發,給我拉炮彈,紅河州調了470多輛卡車給我搶運彈藥。等炮彈的空兒,越軍佔領了164高地。下午1點鐘,炮彈上來了,一頓砸過去,他一個營只剩下6個活著的, 山頭削平了兩公尺,我們一個排15分鐘就拿了回來。越軍狗日的頑固得很,硬碰硬,沒什麼說的,真也不怕死,真一批一批往上衝啊,越軍傷亡3700多人,死屍把山坡都給蓋滿了,當時葉帥看了錄相以後說:淮海大戰以來還沒見過這麼多敵人屍體!那一回,咱步兵團,一人一條越軍的銅扣腰帶,就都是從陣地跟前撿的。

  那天,指揮所正團副團以上七個人,另一個步兵團團長劉永新也在,準備守不住時他的團頂上去。七個人光抽煙,去煙干了四條,不吃飯,喝了四五箱汽酒。劉新有點兒結巴,說:老趙,我看打仗挺好玩,喝著酒吹著牛就打勝了。

  7月14號,我們打宣傳彈,讓越軍來收屍,規定他們要打紅十字旗,50人以下,不准帶武器,越軍來了六、七十人,不打旗,架著高射機槍。好哇,你敗了還違反規定,還來逞能,我也沒客氣,急促射,打得一個也沒回去,再也不來收屍了,正趕上雨季大熱天,防化兵上去消毒,大瓶香水到處灑,用火焰噴射器燒,那個臭呀,可把前沿的步兵們熏毀了。

  8.「大佛」與越南女兵

  「大佛」是中國供產檔正式黨員,有二十多年黨齡,對黨、祖國和人民忠心耿耿。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古宮中無戲言而有信,軍人一諾重千鈞。南疆有我在,祖國請放心。」還要說明,「大佛」是個凡人,而且是個平凡的軍人,軍齡二十七年。他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愛人在天津鐵路醫院當醫生,女兒上初中,兒子上高中。兒子是「大佛」的驕傲。兒子六門功課考了600分,在天津組織的數學、物理、地理競賽中都得過獎。他說到兒子的來信時眼仁發亮。兒子寫道:「爸爸,你打仗有好處,那麼胖,可以瘦一些。打仗有罐頭吃,挺好的。打仗還可以立功。」在年表一代眼中,打仗充滿了詩情畫意,戰場是健身房,大餐廳,封神榜。如果「大佛」告訴他兒子戰爭是如此這般,我們一百個贊成。我們的孩子從我們的嘴裡聽到的也是鶯歌燕舞,老山的蝴蝶多麼美,老山的甘蔗多麼甜,老山的炮聲多麼動聽,老山的泉水多麼叮咚。隻字不提筋骨畢現的斷肢,散發焦糊味的火葬場,貓兒洞深處挖出的頭骨。何必送給孩子一個猙獰的惡夢呢。

  1987年1月20月, 「大佛」上東山頂看陣地。「嗤——」地來了發炮彈。他身高1米80, 體生一百八十斤,像活佛如法師,敵人看他像長官。他本來就是長官。四十四風度,全集團軍最老的團長。他沒說他是否臥倒,我們認為,稱他為神秘大佛的士兵們需要他臥倒,也能夠理解他的臥倒。出旆前,他聲如洪鐘地對部屬的妻子們(他稱「家屬們」)說:「我和全團同去同歸。我當了二十多年兵,你們信任我嗎?我保證同去同歸,你們交給我一個丈夫,我給你們帶回一個丈夫。」他到前沿60多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危險的一次。炮彈落在七八米處,炸了他一身泥。不好!陪同並向他交防的另一位炮團長大叫一聲,拉上他就跑。兩個老炮兵都確信,越軍的另一發甚至一群炮彈已經發膛,並且完全不用作方向和距離的偏差量修正。剛鑽進最近處的防炮洞,他們先前的位置便被彈群覆蓋,險些不能與團同歸。

  同去同歸的許諾使他大得兵心,他還真的況現了,可見本事不小,運氣也好。他愛兵如子,這是實話。二十二風度的北京籍打字員,歲數剛好是他的二分之一,他一口一個乾兒子,玩笑開得親熱。寫這個例子,我們很耽心管幹部的上級首長誤會「大佛」團長。在前線,人心不隔肚皮,人特別像人。好在,團長愛兵不是做戲,腳正不怕鞋歪。一進戰區他就在全團開展「尊干愛兵月」活動,他提出「團長管全團, 全團管團長」,把自己放在普通一兵的位置上。87年5月,一個前進觀察所被敵炮火封鎖,斷絕了供給。他打電話給營長:「把你們營部最好的東西準備好,一定要送上去。」營長說:「炮太猛上不去。」上不去也得上,這個命令他不好下,救幾個人,又搭上幾個人,合算嗎?他看看邊的作訓股長,作訓股長精明強幹。他下決心,作訓股長上。他把自己僅剩的三包煙拿出來:「帶上去,給弟兄們抽。」炮彈一路追著炸,負重的作訓肥肉長東躲西閃,在彈片縫裡安安全全上去。三天三夜水注未沾的兵們搖通電話,叫聲「團長......」,變了調,圍著電話嗚嗚哭。團長,這個四古多歲的漢子,唰地下了淚。

  那天準備間下大雨,在上山執行直瞄射擊任務的八五炮陣地裂了口,天一亮團長登山察看。天熱得要命,團長只穿條褲衩,一身油亮亮的汗水,像尊佛,兵們打趣說神秘的大佛上山了。「大佛」的佳話由此而來。

  「大佛」上山凶多吉少。觀察年裡,偵察兵們開觀察位置,說:「團長一來,不知又有誰要倒霉了。」他笑笑,把眼睛湊到高倍望遠鏡上,緩緩巡視敵軍陣地。他想給火炮打出修正量,炮彈有的是,到處可以打。他不。他要選個目標。炮彈是工人、農民的汗水,他沒權糟踐。大些的炮彈,他一個月的工資只夠買大半個。他眼光跟著一個越南兵停在一個工事口,不動窩地足足盯了三十分鐘,認定這個工事有三個兵。他說:「這三個人判處死刑了。」看看表,下午三點整。又發了善心:「緩期二十四小時執行。」次日下午三時,準備開炮,第三發命中,工事轟然崩塌,一個人毛也沒跑掉,參謀說:「人家三個人到馬克思那告狀去了。「他笑笑,痛快,一個晚上,他召集作戰會議,研究打敵縱深的車輛。他形容:」作戰會議吵吵鬧鬧,不像電影上那樣嚴肅,吵夠了,最後一拍板就行了。「會剛開完,觀察所就報來情況,發現燈光,判斷是三輛軍車。他命令:「讓炮彈和汽車親嘴。」測定航速航向,計算出提前量,確定阻擊點,第一群炮彈過去,車燈熄掉。觀察所喊:「命中了。」他說:「等一等。」等了五分鐘,三輛車起火。值班室要上報戰果,他說:「再燒大一點兒。」片刻,火光沖天,等到上報,上級已先接到師偵察營的報告。又一次,發現一艘小型運兵船,在清水河貧道卸下物資,上去十一個兵。團長後來說:「現款來兩群。」話落炮響,連船帶人都給打進河底。大佛團長和他的團隊打出了名氣,集團軍炮兵指揮部派劉參謀下來驗證目標。團長決定打敵一個連指揮所,道群命中主庥工事。劉參謀說:「確實打得好,給炸掉了。」觀察人員說:「劉參謀,你看樹上。」一條越軍大腿掛在樹枝上,爛糊糊的。炮擊持續了四十多分鐘,九個工事全部炸掉,木頭碎塊,衣被殘片和紙張四下亂飛,二十多具越軍屍體橫陳。炮擊過程中,敵一門直瞄火炮開了一炮,團長命令立即幹掉,待命的六連四發齊射,敵炮沒來得及打第二發就炮毀人亡。

  唯有地第一次冷炮射擊,團長露出大佛的神秘,有些細節不願重新提起。而我們恰恰對這件事更感興趣。

  在觀察所前方一千米處,紅土地上鑲著個藍瑩瑩的水塘。越軍經常去提水,天氣睛好時,還三五成群去洗澡洗耳恭聽衣服。毫無疑問,這是冷炮射擊的理想目標。因為是冷炮射擊的頭一次,為慎重初戰、務求取得戰果,團長作了精心安排,火炮也精確檢驗,並向別處作了試射。從八時裝好炮彈等著陸,上午出現三個越軍,擔負射擊任務的炮連長要打,團長說:「按預定方針,一個不打,兩個不打,三個不打,四個也不打,五個還不打,非得六個才打。」眼睜睜把三個命大的越軍放掉。其間,一兩個取水的越軍也都保住了小命。

  我們問團長:「為什麼定在六以上?」

  他回答:「六個是比較理想的數量。」

  又問:「五個為什麼就不理想?」

  他沒能答上來。事後我們議論,也許同十進制有關,五是十的一半,六卻過了一半,有如小說的上篇下篇之別。如果是八進制,則五、六顯得很接近,中間線要劃在四、五之間,五又成了醒目的數字。

  待機四個小時,12點12分,「一,二,三,四,五,六!」謝天謝地,可把理想數字給等出來了。連長激動得聲音發飄,問打不打。團長說:「打嘛。」六名越軍到了水邊,首群炮彈也到,紅泥水柱騰空,藍水塘變成紅水塘。再看六個越軍,四個倒斃紅土上,一個沒了蹤影,只有一個拐著腿逃回去。

  我前沿步兵跳起來,歡呼打得准。

  團長命令:「嚴密監視,肯定會有搶救傷員的,三個以上就打。」

  12點29分,三個人抬著擔架出來,第二群炮彈到,一個沒有跑掉,全部報銷。此後,越軍再不敢多出來人,每隔半小時跑出個人,用鉤子鉤信屍體就飛快地往回跑,那邊再用強拖,到黃昏才拖完。

  集團軍政治部發電報祝賀。連軍區前指防疫所的醫護人員也打電話致敬。師裡領導開玩笑稱他是「劊子手」。

  評價到此沒有打住,「大佛」還聽到一些半真半假的話。

  他瞇細了眼,揣度我們發問的用意。

  女兵們撲倒在粘濕的塘畔紅土上,長長的頭髮蓋住俊俏的面容。一千米距離,用40倍望遠鏡看,僅止25米。敵人,女人,兩個影子在情感上不願意讓它們重合。

  和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前線流行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打女兵,不打軍工,不打老百姓。不打對方老百姓,是不言而喻的。但女兵和宮工是交戰中敵方的軍事人員,按我們愛憎觀,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只要打的是宮事人員,上級就認可,就表揚。可打了女兵,輿論卻不全是表揚。

  有的話傳到團長耳朵裡:「沒事做了,打人家女兵幹什麼,沒出息。」

  團長對我們說:「這個地方,管他男女呢,只要是敵人,我就打他。」少頃,團長沉吟著說:「女兵呀,儘是戰爭中的寡婦,我們還看到過越南女兵帶著小孩子。」

  我們問:「聽說女兵的大腿也崩一樹上去了?」

  團長沒證實,卻說:「打了以後,那邊打來一發炮彈,沒安引信,裝了個紙條,說你們太殘忍了,她們都是寡婦,讓你們給打死了。」

  我們問:「你怎麼想的?」

  他板著臉:「管他呢,打!」說罷笑了,又補充上一句:「就那一回,以後再也沒打過。」

  我佛慈悲。

  9.越軍宣傳彈如是說

  二團團長王小京猶豫再三,作個劈手動作:「上去吧,一定要小心。」又叮囑陪我們往敵人炮火底下鑽的政治處主任說:「只准停二十分鐘,上去就下來。」

  212北京吉普車在越軍觀察所注視下喘息著繞行在山路上。 越軍直瞄火炮要幹掉我們只消一炮,但沒和要作跳車的準備動作,路兩邊都是高草,地雷,特工,不能想。30分鐘比一年還長,我們終於上到被覆層很厚的偏馬觀察所。如釋重負,有家的感覺。上面的人見到我們隨便點點頭,我們見他們像在北極見到中國人。

  那拉口在望。

  盤龍江由北向南靜靜地淌,七繞八拐出了境,那邊叫清水河。紅土凝聚力很強,流經紅土地的江水清澈動人,自視闊大的黃河流到這裡怕也能淨化許多。那拉口便是指負載這條清流的低谷地,不惹眼的幾座山包如同北方的沙丘。東西兩架大山夾峙著低谷地,東面叫東山,西面叫老山。統稱老山戰區,具體叫,則是方向,那位方向,東山方向。

  偏馬炮兵觀察所居高臨下,視野開闊,看敵人陣地及縱深十分清楚,我們不上來乍乍等於缺一門課。上來,又很危險,我們看越軍有多清楚,越軍看我們就有多清楚。這裡落過不光炮彈,還挨過一發小導彈,命中了,沒炸。所以,讓在敵人切齒痛恨的眼中釘的頂部照相,主任不時催:「快點,快點。」

  長鬍子長頭髮禿鬢腳的炮兵副營長說:「沒事了。」

  我們問:「敵人不打炮?」

  副營長哼了一聲:「敢?」好像他就是越邊炮旅旅長的老丈人。早年間兩邊通婚, 咱們這邊的一位姑娘嫁給了現在是168炮旅旅長的越軍軍官,旅長自然是中國的女婿,他的部隊從不向丈母娘的村子開炮,似乎上司們也沒威逼他大義滅親。

  副營長說:「狗日的觀察所在哪,有幾個人都在咱們賬本上,敢動我,不想活了?」

  他講了個例子,哪回哪回,敵人把炮彈打在近處,惹火了他,一頓炮把敵觀察所給端了,狗日的再也不敢老虎嘴裡拔牙。

  牛皮哄哄,大炮隊自豪感。

  低霧。

  某炮兵觀察所看不出去,偵察員往手心呸呸來了兩口唾味,噌噌上了大樹,坐在霧上面的樹丫上觀察。

  雙方陣地百十米,越軍狙擊手說打他左眼絕打不了右眼,他滿不在乎,老子是炮兵偵察兵,看你們敢動老子。

  越軍叭叭往樹下開槍。他想,嚇唬人。風唬不住院,越軍沒了趣,不打了。果然沒動他一根汗毛。

  炮兵不稀罕你小目標,你老老實產縮著,可能顧不上你。你要亂蹦,小也打你,第一個打你,用牛刀剁螞蟻,看你怕不怕。

  越軍欺軟怕硬,他們受了中國炮兵的氣,往中國步兵身上撤。步兵要硬,他們就給中國老百姓顏色看。實在沒有老百姓,就打莊稼,打耕牛。大概是這樣一種心理,總會有怕我的。

  後來,我炮兵索性在那棵大樹上用木板架了個觀察台,越軍用高射機槍打,那麼近距離,總也打不中。

  神氣活現,大炮隊自豪感。

  炮戰打成這樣,也就成一邊倒了。

  我們到了離國境1.5公里的大口徑火炮陣地。 一年沒動炮位,幾乎天天開炮,越軍卻不敢向這裡打一炮。幾個炮兵群均是如此,在陣地上安了家。除去重點炮擊的日子,比在後方還輕閒。如果步兵團的政治處主任介紹辦貓耳洞大學的經驗,你暫且打個問號。要是炮兵介紹,建議你立即去看,不會讓你失望,甚至大喜過望。馬東才政委任育才組長的某炮兵群,與上海無線電十八廠、上海無線電三廠和上海錄音機械廠合辦無線電培訓班,兩批培訓出三十九名無線電修理三級工(兩批共參加七十九人,考試由工程師出題並臨考,四十人沒取得證書)。我們親眼看到戰士們組裝的飛躍牌電視機和美多牌收錄機。炮兵的安泰生活是打出來的。越軍的炮兵小偷似的東躲西藏,84年對等還擊的氣概能剩下三分之一就很可以了。與這樣又熊又不老實的對手作戰,沒有多少征服的快感,但奪得炮戰主動權,炮兵曾付出過一定代價。

  堂堂之陣,大炮隊自豪感。

  越軍不敢掐我軍的硬茬,我軍偏揀他們的硬茬掐。

  在東山我陣地當面,有稱作「釘子」的越軍一門直瞄火炮,對「釘子」的含義,炮兵同志這樣解釋:1.佔地險要。敵直瞄火炮佔據山尖十幾平米的地方,我炮火極難打到,加之敵炮開火後迅速撤到坑道內,更增加殲滅難度。曾有個炮兵部隊打了千餘發炮彈,竟沒碰掉它一塊漆皮。2.猖狂好鬥。倚恃有利地形,敵炮活動頻繁,氣焰十分囂張。3.打法刁鑽。敵炮與高射機槍配合,高機壓制我方觀察人員,直瞄炮隨後射擊。4.對我一線步兵構成較大威脅。

  87年5月30日,我炮兵指揮員決心拔掉它。火力拔釘分四步實施。1.引蛇出洞。以一個連的炮火先打敵觀察所,果然,驕橫的敵人去掉偽裝,推出直瞄炮,企圖實施報復射擊;2.先敵開火。引誘射擊成功,我另一個素質良好的戰炮分隊打出兩個齊射,命中目標,全獒敵炮手。3.黑虎掏心。得手後,我改以一門大口徑炮行破壞射擊,打了二十二個彈群八十八發,敵炮管指到天上。指揮員向師長報告:「打成高炮了。」師長說:「不行,要把炮管打斷。」又打成指向東方。指揮員說:「我準備把它掀翻。」師長說:「對呀。」真的給掀到山下去了,工事也徹底毀壞。4.順籐摸瓜。炮班加了表尺向工事後面打了二十多發,將彈藥庫引爆,滾滾濃煙升起,轟降降爆炸聲持續了十幾分鐘。我炮兵以發射一百一十六發、命中二十四發出色射擊取得全勝。在現場觀察的長沙炮院教員說:「打出這樣高的命中率,至少應有七百發炮彈。我可以說是專家了,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說死了我也不相信。」用這種戰法,我炮兵在1987年5、6月間,打掉東山當面全部三門敵直瞄火炮,敵至今無法恢復。

  對炮兵,最大旖莫過於殲滅敵縱深內大口徑炮兵連了。偵察的重點放在偵察炮兵上,一旦有了初步發現,便進入全時重點偵察。這是一項苦差事,你連續許多日夜貼在高倍望遠鏡上,看長了頭暈嘔吐。但也有樂趣,當你發現有的地方一星期內幾次來往汽車,當你發現電話兵在那裡經常查線,特別是當你發現敵火炮發射的暴露徵候時,你就非常幸運了,你就已經是軍功章的佩戴者了。上級規定,發現敵炮兵連者,記功。往後的事情就簡單了,用綿密的火網覆蓋目標,把工事打暴露,多門炮打它一門,直至全殲。有時,敵炮陣地在山後,就根據地開判定火炮配置位置,予以痛殲。1987年5月至1988年4月間,越軍炮兵連被打掉多少,算不算近年炮兵損失最慘重的一年,越軍全會彈宣稱「你們打炮,我們沒有還擊,你們不要打了」,是寬宏大量帶是另有苦衷,中國軍隊清楚,越南軍隊也清楚,心照不宣,還是不說破為好。

  10.我佛對敵軍白旗不發慈悲

  還是「大佛」的故事,前面忘了交待,他叫劉同權,他的參謀們當面說他殺心重。參謀們書生氣十足,想成佛就別當軍人,在這點上,劉同權團長算個標準的軍人。

  同時,他又承認他會算命,他又總算得很準。他只給越南算命。作戰的間歇,有時要等戰果,他便擺開撲克算上一把,看能否獲得預期的戰果。算不通的情況並不少,他可以再算一把,兩把,直到算通為止。他一算通,倒霉的總是越軍。得到滿意的戰果,他要加菜,大家高興高興,加菜通常加雞,想吃雞又不想殺生,世界上沒那樣的美事。

  他說:「當二十多年兵,好容易等上這場戰爭,本來我想走路(轉業)。正好有個交待,給團隊開創光榮歷史,打出些英模單位和個人。」

  這次炮擊, 劉團長算命肯定通通暢暢。打345高地支撐點,劉團長採用了他自己創造的「拉網法」,先用炮火揭開植被,把兩米多高草叢裡的十一個敵工事暴露出來,編排順序,以泰山壓頂之勢一個一個敲。有七個敵人逃跑,一個齊射全打掉。戰鬥進展順利,敲到7號工事時,出現了情況,9號工事的越軍見逃不掉也藏不住,慌了手腳,跪到工事前揮舞白襯衣,搖啊喊啊,我前沿指戰員都探頭觀看。

  作訓股長問:「還打不打?」

  團長說:「打。」

  作訓股長提醒:「敵人投降了。」

  團長說:「五千米,我沒法受降。」

  此交炮擊炸毀十一個工事,擊毀迫擊炮三門,斃敵二十八人(含那個搖白襯衣的)。

  我們說:「打是對的,可那小子也挺可憐。」

  團長說:「當時也有人勸我說,算了吧,別打了。我照打,你要真投降,就走過來嘛。搖了就不打,就搞成他們的一種戰術了。」

  是啊,五千米,一堵厚實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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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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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中國大衛.裸像

  也許,作這樣的稱謂是多餘的。大衛是大衛,你們是你們。

  將你們比作大衛,或以大衛比你們,實在是出於無奈,中國暫時還沒有與業績相近又裝束相同的英雄豪傑,更不要說這類英雄豪傑的高大雕像了。神州的偶像們穿戴太多,多到成了文化遺產。牧羊少年大衛,原本是穿著衣服拋出克敵的石頭,但米開朗基羅給剝去了,於是,這尊大衛供後人瞻仰並留給世界藝術史的,便是他裸露出來的深邃內涵。在這裡,請允許我們為你們塑一座赤裸的群雕。

  應該塑上他。

  他靠著洞壁半躺半坐,似睡非睡。他是你們中的一員,他和你們都一絲不掛。不光是熱。潮啊,潮得厲害,防潮被能擰出兩斤水,何況衣服。洞底的積水剛剛退去,南國的雷聲又通知迎接一場更大的暴雨。地面精滑,上行的老鼠進兩步退一步,人也能發霉,譬如你們中的他。他耳輪長了層綠苔,面帶菜色的頭顱像一件春秋戰國的青銅器。襠爛了,腳丫也爛了。腳趾泡得糟白,一揭一塊皮肉,如同浸了水的脹饅頭。腳趾間白皮的裂隙深處,能窺到粉紅的底蘊。老鼠用發霉的鼻頭碰碰他的腳,找不到一片堅韌的繭皮可供磨牙。他用手摳摳襠,指甲也是軟的。爛襠這詞不如爛腳丫來得具體,襠太籠統,就像把爛腳丫說成爛下肢,爛運動系統。爛襠,是瀰漫在陰囊根部的潰爛,痛癢交替,要多受罪有多受罪。坐,臥,和走,都要支叉開雙腿,仿著一架合不攏的圓規。腳怎麼辦?遍地的水漬,腳一沾地就犯疼,穿鞋更受不了,再說也沒鞋,解放鞋的橡膠底部分全讓老鼠當繭子嗑了。他有辦法,沒辦法就不是他了。人到沒辦法時就有辦法了,所謂沒辦法是逼得還不夠。你們不有的是編織袋嗎?同尿素化肥袋的區別僅是顏色,軍綠色,裝上土封堵洞口用的。這就行。

  他動了。搬起左腿,套上一隻編織袋。搬起右腿,套上一隻編織袋。拔起身體,立穩,兩腿分成八字,兩手提編織袋口。你們漠然注視著,誰也不上去幫他一把,目送他搖動鴨步向洞口挪。他的瘦屁股泡得挺白,你們想,也就看到了自己。他嘩嘩嘩嘩地辦完事,轉身向回搖,提著那無襠的褲腿,不,過膝的筒靴,不,活動的地毯,會享福呢。

  又突地,洞外槍響。轟!手榴彈。你們,他,一群裸人,全沒了痛苦,抓武器,撲到洞口,表情嚴峻得讓人掉淚。

  至於他,塑不塑都無所謂。

  有戰鬥英雄的稱號,不等於是老前線。他看你們奇怪,你們看他也稀罕。待到他不奇怪了,他就進入了英雄行列。

  向小平衣冠齊整向一線走,路過一個炮陣地,炮手們全部赤身操作。他驚訝地問:「你們怎麼連個褲頭也不穿?」炮手們瞅瞅汗水常駐透軍衣的向小平,像看穿棉衣棉褲進澡池子的傻二哥。

  他又來到你們的一部分人當中。在小水坑邊,他遇到本連的第一位裸人是軍醫。

  軍醫的雄性美相當充分,瀑布般的絡腮鬍掛下半尺多長,寬闊的胸膛生滿奶油小生們妒羨的胸毛, 又有貓耳洞給慫恿出來的汗毛, 乍一看,向小平差點叫你們「野人」。

  向小平問:「怎麼褲頭也不穿,都光著屁股?」

  軍醫以你們裸體人的自豪說了你們的一句名言:「這就是光屁股蛋兒的地方。」

  聽聽,屁股蛋兒,只有你們老前線對臀部才叫得出這親切的暱稱。軍醫剛從軍醫學校畢業不久,臨參戰才抽調過來的,一個書生氣十足的人,幾個月就儼然是高陽酒徒,連口語乃至口氣都不僅基層化而且前線化了。

  向小平逗他:「叫越軍女的發現,可給你們抓去喲,老越可有寡婦連。」

  大鬍子軍醫說:「正因為有寡婦連,咱不穿褲頭,才不打我們。」

  媽的,在一線,事兒都顛倒過來了,接受這種顛倒很不容易。向小平堅持穿褲頭。穿褲頭是要付出代價的。熱,熱也穿,畢竟是人,祖宗還曉得掛樹皮圍樹皮呢。

  他四下游擊,冷槍手本無固定位置。穿褲頭顯然有些特殊化,配合他打冷槍的弟兄們全都一絲不掛。他看出來,排長們最聯繫群眾,去連部開會,鋼盔往頭頂一扣,叼上顆煙就齊了。光□去,光□回,好像上了趟茅房。連隊幹部有的光□,有的不光。穿褲頭是一種身份,營團幹部穿褲頭率佔百分之百,大簷肩章和黑皮鞋不穿可以,最後一道防線不能崩潰。向小平怕兵們說他冒充幹部,但還有別的可怕的,一種怕產生內耗,褲頭留在向小平身上。

  他照例對受教育最多又退化最快的大鬍子軍醫表示不敬。他們住在鄰洞,來往密切。洞口極小,向小平瘦小,進出自如,大鬍子軍醫稍壯些,進洞必須先臥倒,腳腿先進,再抬進臀部,再上身,再頭。向小平常常在裡恭候,軍醫的臀部進來時,就用樹枝突然一戳。洞內多蛇,時不時還能見到白尾梢的大蠍子,屁股上冷丁來個動靜,軍醫打個激靈,躥出洞,摸摸屁股上沒什麼損失,朝洞裡吼:「哪個?」哪個他也奈何不得,要想發作,向小平一把抓住他的鬍子說:「敢動?」軍醫馬上求饒,每逢這時,向小平訓他:「叫你光屁股蛋兒。」軍醫以鬍子為榮耀,你們裸人世界產生了三個大鬍子冠軍。軍醫是絡腮鬍的代表。通信連有個電台兵是卷鬍子代表,鬍子像在理發館燙過,常被你們用來作一些不雅的比喻。山羊鬍代表是五連長。一次,三個大鬍子湊巧到集團軍開會,集團軍政委聞知,專門去看望他們,併合影留念,也是大鬍子軍醫被向小平諷刺挖苦的動力之一。

  大鬍子軍醫沒能感動向小平,向小平是被他自己打敗的。

  洞內缺水,常常發生洗褲頭還是喝到肚裡去的痛苦抉擇。襠裡焐出痱子,奇癢難撓。要屁股還是要面子也提到議事日程上。你們好辦,先上到陣地,大家一起脫,彼此彼此,在同一起跑線上。向小平不行,這個陣地他來的晚,來晚了還穿著褲頭到處取笑裸人,在他的冷槍戰果中,還有一定比例的對方裸人(一律男性)。你們這群裸兵同仇敵愾,倒要看看他向小平能堅持多久,更要看看他去掉褲頭後,要害部門與你們有何區別。向小平知道你們的險惡用心,可說到底還是要屁股要面子的問題。他看到一個信仰相同的穿褲頭者,患了爛襠,褲頭粘連在皮肉上,當褲頭終於脫下來時,一層爛皮也帶下來。既沒保住面子,也沒保往那地方。只一下子,向小平的褲頭就褪下,大搖大擺走出去,儘管心裡發虛,奇怪的是,你們沒人拿他打趣,甚至還有點遺憾:看不到穿褲衩的人,就像看不到珍稀動物。

  向小平加入你們的行列,也加入了你們的思想體系。掀開外在的東西,人都差不多。他可能用老前線的資格嘲開新來的穿褲頭者。表面上,是穿褲頭者奚落無褲頭者,但無褲頭階層的沉默是對有褲頭階層的更大揶揄。這一切,穿著褲頭是體味不到的。自從和你們保持了一致,向小平的安全係數也增高幾倍。越軍的觀察所到處捕捉冷槍手,冷槍手就在他們眼皮下光著屁股蛋兒東奔西忙(不扛狙擊槍,槍不敢露出來)。對光屁股的人,他們也開槍,但不會輕易賞給幾群迫擊炮彈。向小平也是如此,見到用服裝炫耀身份的敵軍,一定要優先賞粒子彈頭。越軍女兵例外,女兵們平素不裸,可洗澡,上廁所,全不遮擋,洗完澡還朝這邊搖搖毛巾。

  他——潘玉琪,看看他的關係網,便知該不該塑進貓耳洞人群像中。

  集團軍政治部朱增泉主任,刁師長,陳政委,王團長,李政委,軍師團三級首長是他的朋友,一個戰士得到的殊榮,令全休團軍的營連部幹部們望塵莫及。而且,都是各級領導主動找他,可見神通之大。

  全裸狀態的他, 是很男子漢「派兒」的。一米八0的個頭,鼓挺的肌肉群,勻稱的的骨胳,方頭大眼,穿上軍的他便沒這等魅力,你們肯定贊同這個評價。

  他喜歡歪戴帽,敞風紀扣,眼裡一股邪勁,誰見了誰頭疼,不然,他這個領頭的後進戰士,怎麼能結交那麼多領導呢。

  潘玉琪裸著身體舉起入黨宣誓的拳頭,他又裸著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群行列。從決定不給予勞動教養處理到這新的一步,間隔僅幾個月。與其完全歸功於戰場對心靈的淨化,倒不如同時也阻礙了他找到了合適的土壤。孤膽,組織指揮能力強,機動靈活,能吃苦,好動拳頭,對敵人動就是英雄,對自己人動就是混蛋。後方沒敵人,打的全是自己人,他不當後進戰士又能讓誰當?衣冠不整,在後方軍營算是惡習,在前線一裸,沒那麼多囉嗦事。他天生是打仗的料,他天生是在戰火中改變命運的料,看看他裸著有多可愛,過去,他穿著衣服時就有多可氣。想必也有領導同志看人眼光的淨化,不然,在後方已經修煉和淨化得很到家的一些人,豈不應比潘玉琪還要好上一大截。

  師宣傳科科長劉學公上陣地瞭解情況,見到了裸體奔過來的潘玉琪。你們多數人未必能有機會與科級幹部結下私交,雖然你們也裸著,潘玉琪就行。他握住劉科長的雙手,使勁搖了十幾下。科長問他,老毛病又犯了嗎?他說沒有,快一年了,沒向自己弟兄們動過手,小小不然罵幾句是有的。陣地上見熟人比什麼都高興,潘玉琪比比劃劃講,劉科長眼睛不敢向下移,眼對眼看著聽人家說話又是件累事,劉科長不斷點頭,放到哪都不自然的兩隻手揪衣服上的線頭。

  約摸談了十幾分鐘,潘玉琪不知從哪個茬引起頓悟,大叫:「唉喲科長,你看我,真不像話。」雙手摀住了「司令部」。科長連說,沒事,沒事,卻忍不住笑。潘玉琪像一個講實惠的外國球星,不管全場男女球迷的觀瞻如何,兩張大手往襠部一蓋,勇敢地擋在門前任意球的9.15米處。潘玉琪說:「科長等等。」捂著轉身跑開,不一會兒回來,堂而皇之裝備了一條褲衩。

  讓潘玉琪這麼捂著塑在你們中間,好麼?

  真實,獨特,又有良知。

  潘玉琪很快變換了姿態。

  那是我們老山之行的頭一個星期的一個傍晚,在師作戰室,旁聽作戰交班會。值班參謀匯報: A二團排長潘玉琪修工事觸雷,左腿負傷,送到師醫院搶救。潘玉琪是我們的採訪對像之一,我們想見見他,不巧,他已經轉送野戰二所,聽說情況尚好。

  潘玉琪平躺在手術床上,眼睛裡迸出無影燈的斑讕光點。他想不通,那地方平平常常,一腳踏上去,就把腳炸得骨碎肉爛。確認不是做夢後,他心裡泛起一層淡淡的迷惘,還有遺憾。弟兄們圍著哭,他笑著被抬上擔架,說,沒事,很快就能回來,我都沒事,你們哭個哪門子。沒到雨季,這季節襯衣還穿得住,他是穿了衣服的,到醫院,就給剝去了,用剪子一片一片剝的,他又裸了。女護理員剪他的褲衩時,他很不情願,幾個月沒洗澡,埋埋汰汰的,讓人家姑娘給拾掇,他害起臊來,閉上眼睛,兩隻手很想移下去摀住那兒。待以後出了院,再見到這些姑娘,一米八老爺們的臉往哪揣呀。

  軍醫用清水沖刷他的大腿,泥是紅的,血是紅的,紅水漸漸流下,夾雜了碎肉和骨渣。傷口畢現。腳完了。用何等的想像力,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筋絡絡還原成腳的意象。爆炸力向上傳導,小腿骨劈裂,糊狀的骨髓把紅肉絲紫筋條染得晶瑩,沒血色的皮膚還看得過去,裡面的肌肉組織卻鬆散得像壞了瓤的西瓜。小腿無法保留。局麻。刀刃貼著骨頭,又一推一拉變角度,軟組織上下脫節。鋸骨的鋼鋸是管工通常用的那種,鋸身和鋸條經過高溫消毒,用起來得心應手。鋸齒與腿骨的磨擦聲在潘玉琪聽來,像很遠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讓潘玉琪支著一根枴杖立在前排最中間,你們一定認為再合適不過。問題是,那條腿按炸還是按手術後處理,這要聽聽他本人的意見。

  野戰二所收過潘玉琪,又送走了,送行的有政治處副主任,營教導員,組織幹事,軍醫。

  清明節,我們在殯儀館的一間供滿鮮花煙酒的小屋裡見到他。他身穿軍裝,隔著玻璃看我們。他一米八的偉男子,睡在一尺見方的大理石骨灰盒裡。他依然裸著,服飾的灰燼早隨蒸騰的煙氣從高大煙囪奪路而去,他留給後人的是燒煉後高度純化的裸骨。

  塑上他,為他塑一座山峰。

  塑上你們,活著的和死去的南疆裸體人,為你們塑一條山脈。

  12.專給男人看的故事

  你們的一部分,在悶罐車的門縫向外排小便時,冷風嗖嗖向褲襠裡鑽,這時偏偏發生故障,越急越排出出來,腹內明明脹得緊。

  你們的全部,在氣味複雜的貓耳洞裡,或對著下行的石縫,或對著空罐頭盒,掙紅了臉,排出乾巴巴幾滴絳紅的尿水。水喝進去,水果罐頭吃進去,一天一泡尿,少時就幾滴,罐頭盒底都完不成覆蓋。喝的少得可憐,水份剛剛加入血液循環,就被大開天窗的汗毛孔拉出來。

  缺水少尿同裸體是把兄弟。

  回憶往事同裸體是並蒂蓮。

  你們愛講小時候的經歷。幾個光□的放牛娃,從水牛背上滑下來,在荷花上大方的池塘邊一字排開,誰往前多站半腳步,哪怕一個腳趾頭的便宜,也要受到輿論譴責。驗明位置,兩手扳起小雞雞,齊聲誦:「一滴噠,兩滴噠,誰不滴噠就爛雞巴。」誦畢屏住氣,凸起小肚子,後腰吐弓形,揚出尿水,尿水在塘面歡快地向遠處走,娃們嘴不響,肩背用力後仰,小雞雞翹到45度角朝天,尿線攜著七彩陽光劃出大弧線,像迫擊炮的優美彈道。尿線射到最遠點,又漸漸回歸,一直歸到娃們的腳下,鬆了手,打個冷戰,呼出氣,這才顧得上大叫:「我的遠!」「我的最遠!」「我的最最遠!」「大了就不靈了,越大越遠,到老的時候,也會往褳襠裡滴尿串兒。」

  你們道,你們想得很遠。

  28號陣地夜裡情況多, 樹葉嘩啦嘩啦響人上不停。B1團2連的兵們犯緊張,嘟嘟嘟嘟打槍,光光光光扔手榴彈,第二天夜裡又如此。下去看,沒有人腳印,終於發現是猴子吃垃圾,猴子和裸兵們熟了,常來做客,給什麼吃什麼,同吃同玩,玩夠了就開路,人是人,猴是猴,各不相擾。和人接觸多了,猴子學支了抽煙,握手。兵們使壞,給猴子吃大蒜,猴子捧著腮跳,以後見蒜拒食用,卻不懷疑人在捉弄它。處得長了,裸兵們發現人身上的毛越長越長。有的說,洞裡捂的。有的說,猴傳染的,又有反駁的說,猴子怎麼能給人傳染呢,人有七毛,眉毛,睫毛,腋毛,陰毛,肛毛,鼻毛,胸毛,猴子有八毛,多身上的毛,猴毛唄,兩碼子事。不管幾碼子事,裸兵們開發新節目,與猴子比毛的長短,有的是猴子長,有的是人長,各有優勢,會抽煙的猴子還是猴,長長毛的裸兵還是人。

  最艱苦的山洞,猴子不去。猴子怕苦,也怕蛇。猴子不進的洞佔多數,那裡的日子難以想像。哨長小李的貓耳洞,離敵人的洞口僅有五米,都龜縮著,誰也奈何不了誰。窗裡不能說話,有話白天貼耳朵說。煙也只准白天抽,晚上不准,怕暴露火光,兩洞之間有石縫相通,子彈過不去,聲音和火光能過去。恰恰晚上更需要抽煙,兵們用罐頭盒遮住火光,得抽且抽。因為太危險,洞內不准留印了文字的物品,慰問信和書藉不往這送,自家的信看過也必須焚燬。想唱歌也不行,就在心裡唱:「沒見過星星,沒見過月亮,也沒見過太陽......」長時間不動,能讓心臟跳快些都是樂趣。

  哨長自述。

  我們洞挨著敵人五、六米,隔個大石頭,看得見哨位洞口。他們的洞口大,人可以蹲著進。我們的洞口爬出爬進。在洞裡互相敲洞壁,一敲就聽見,向他們喊話:出來,繳槍不殺。用越語喊。他們也喊,學我們的調,他們彈吉他,彈十五的月亮,彈的挺好。我們有時探了頭,他們也探出頭,不敢超過一分鐘,都縮回去。他們頭髮比我們長多了,有兩三個人。兩邊都光屁股。雨季,人在洞裡漚得骨頭縫疼,我爬出去曬太陽,有個老越也躺出來曬。洞口爬出來沒法帶槍,扔手榴彈,我們也鑽不回去,兩個洞口的石台都不大,我們的就五十公分寬,也沒法搏鬥,下邊就是懸崖。我喊老越一聲,想把他嚇進去,我們好曬。他不理,光屁股躺那看書,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又喊他,以為他看書太入迷。他聽見了,還不理,岔開大腿曬襠。我們也光著屁股曬,誰也不理誰,曬是渾身舒服。曬夠了,老越一鑽就進洞了,還打打手勢。我們也忙進洞,洞口太小,進去爬了五分鐘,沒幾米距離。他們身上跟咱們差不多,脫光了都一樣,有的還是小孩兒。

  13.給「王八蛋」一百元錢

  像雞雛啄破硬殼收穫到自由,像白蠶蛻去軟皮擴展了軀體,像蜻蜓掙掉外衣從水面起飛,像金蟬擺脫封鎖叫出了心聲,你們一旦克服的裸體的羞怯,也就揭去了心靈的一層紗幕。心靈的裸露有美的宣言也有醜的展覽,政治工作人員注重誰戰勝誰,我們注重人的真誠,真實,注重展示美醜中本身就蘊含的一種人的自我戰勝。

  他說,這次上老山,炸斷右胳膊就算了,要炸斷左胳膊,玩命也得揀回來,一個月就十幾塊津貼,左腕子上面還有塊手錶哩。你們聽了,沒人誇他的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也沒人指摘他的守財奴思想,頂多說一句,揀表別再炸掉一條腿。

  他是獨生子,自己上有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妻子也是上有兩對老人。他說,八個老人,都要靠我撫養,不要說撫養,就是八次上火葬場,多麻煩,還不如趕在一撥一塊煉呢。你們哈哈大笑,當生動事例向我們介紹。淨化?污化?說不清。他也未必對八個老人就那麼絕情。真話?笑話?說不清。即使是笑話,在平時也夠聳人聽聞的。進了貓耳洞,身上沒有布片布條,這樣的玩笑也能開,開得赤裸裸的。

  他悶悶不樂,把信放在肚皮上,兩臂枕在腦後。他身上唯一的遮擋便是這封信。信封隨他的呼吸而起伏,大口大口吸煙,一根煙柱吐上洞頂,又散開,像他扯不開剪不斷定愁緒。

  他說:「王八蛋!」

  你們驚問何故。

  他說:「狗攮的!」

  信也是裸的,你們拾過去,揍在微光下讀,一個讀完下一個接力讀。讀完都呼呼喘著粗氣:「王八蛋,毀了他們一對狗男女。」

  他說:「這叫什麼事!」

  你們說:「這口氣不能咽。」

  他痛苦道:「老子在前方賣命,他們在後面還戳上一刀。」

  你們說:「回去打斷狗日的腿。」

  他有個女朋友,兩個談了三四年,要不參戰,就該領結婚證了。他還有個男朋友,從小在一起長大,關係一直很好,用他的話說,二十年的交情。他出征到老山,突然得知他談了三四年的女朋友與跟他有二十年交情的男朋友結婚了。他悲憤莫名,恨不能馬上有越軍進攻,他好抱上機槍衝出洞,迎著敵人的衝鋒鎗高射機槍槍榴彈拚個血肉橫飛。

  你們罵男朋友不夠朋友,蛇蠍心腸。

  他也罵:「天下的女孩都死完了嗎?你非得挖我的牆腳。」

  你們罵女朋友背情棄義。

  他不罵,只怨:「也不和我招呼一聲,崩登,來這麼一下子。」你向你們敞開心扉:「我不罵她,你們說我窩囊說我松包都行。三四年了,信寫了不少,面也見了不少,實話跟你們說,我和她好不是一點兒半點兒,嘴親過了,我沒變卦,她倒變卦了。」

  信是男朋友寫來的,說:「我們結婚了,你回來打我罵我都行。」

  他說:「算了吧。」給新婚夫婦寄了一百元錢,寫道:在我老山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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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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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煉獄

  人生,你道是輕似風,淡似水,有時竟也濃如油,烈如酒,壓縮進貓耳洞的人生深烈尤甚。大人生包容酸甜苦鹹諸多真味,唯有苦一項,被列作貓耳洞的主課。

  幸虧有苦這個詞,貓耳洞生活從形式到內容,才得以有個恰當的比喻,說它是人生的苦膽,恐怕並不為過。

  兵們說,洞中一年,把一輩子的苦吃完了。

  此言不虛。

  死為苦之極。入洞伊始,便每秒鐘都可能是你人生的句號。

  張紹鋒(老山主峰團一連代理連長):

  一上陣地的時候我是志願兵代理陣地長,我們陣地孤立前出,離越軍營指才二百米,離後邊自己的陣地最近的還有四百多米。接防第五天,就是四月二十八日,收復老山三年,下午四點越軍就開始零星炮擊了,到零點四十分密集炮擊,十分鐘就落彈二百八十發,把一、二號哨位都掀了。一個加強班分三路包抄上來,二號的小劉先發現,哭著報告鬼子上來了,我也慌了。四號五號也發現敵情,我們馬上起爆幾個方向上的定向地雷,叫炮火圍陣地轉圈打,再用小炮往中間吊,二十多分鐘才平息。四點多敵人又上來,一個大炸藥包把六號哨位掀了,越軍又上了七號頂上,我們的人衝出來,交叉火力,十八分鐘把小鬼子幹下去,五點半敵人第三次來搶屍。那次擊斃了八名越軍。我從志願兵破格提了副連長。

  在貓耳洞裡,甭說別的,就是那個提心吊膽勁也讓人受不了。有個晚止,颳風下雨還打雷,特工摸上我們連的一個陣地,藉著閃電看見了我們一個射孔,再一個閃電就打進來一梭子彈,洞裡的戰士一傷一亡。還有的順著電話線讓特工摸著洞口掏了洞的。

  榮久華(步兵D團作訓參謀)

  我這是二上老山了。上一回,八四年八月全軍二十二所院校組織千名畢業學員上前線實習,一動員我也報了名,結果我這個非黨員,倒被第一個批准了。什麼也來不及準備,稀里糊塗地就出發。原說到軍部搞一段臨戰訓練,可軍裡說戰事緊急馬上下去,在操場上跟分新兵似地一撥拉裝上大卡車就往一線拉。我們幾個擠在車斗裡,不知道是冷,是路顛,還是害怕,抖得厲害,控制不住地抖。如果就這麼犧牲了,覺得太可惜太遺憾了,人生的路還沒開始走,滿腔的抱負還沒施展呢,真害怕回不去。半夜到團部,接著就往前走,凌晨四點鐘,就到了陣地上,就在離越軍不到一百米的貓耳洞裡了。

  那時候傷亡大,一個連上去三個月,就死傷三分之一。我們一個學員叫倪洪如,讓炮彈炸飛了,我們找了半天,就找到一截胳膊和半條腿。還有個蘇景州,火車到鄭州時,他的未婚妻在站台上等著送他,倆人一邊說話那姑娘一邊抹淚,我們還在車上笑他們呢。車開發,姑娘一直流著淚,說到前邊來信。可我們下午到軍部夜裡就上了陣地,第二天一早,一發炮彈過來他就犧牲了,一封信也沒寫,一句話也沒留下。我們回來過鄭州,又看見那姑娘在站台上等,我們都拚命往裡躲。後來她追到學校才知道的,差點瘋了。

  死好受,苦難熬。這句名言,是老山從扣林山法卡山接力下來的。死去並無痛苦,但不怕死又不想死的人對死神的時候戒備,卻是至苦大苦。不出擊的日子裡,貓耳洞人積累生命的要決便是緊盯著洞口,連眨眼也要比平時緊湊一些,敵我雙方的洞口,最近者僅有四、五米,一座小山百十個洞,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簡直和混到一起的兩窩蜂差不多。陰臉的洞口如同死神的笑口,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隻手出現,遞進來嗤嗤冒煙的一顆手雷,一束手榴彈,一根爆破筒。嗤嗤聲同老鼠的啾啾聲、蟒蛇的絲絲聲、狐狸的嗖嗖聲,各色各類的噌噌唰唰嚓嚓卡卡聲閃響在一起,洞外日夜低回著黑色變奏曲。聖殿般輝煌的大學校門,莊重肅然的軍校大門,滾光眩目的舞廳彩門,綠茵場的白色球門,以及人生階梯上每一重里程碑似的門樓,轉瞬間被推得很遠很遠,而終點處的那座黑門,卻化作貓耳洞迎送死神的洞口,被高度濃縮的人生倏然拉到眼前。厚厚的一本人生教科書,貓耳洞人竟須倒置過來,從最後一課最後一面讀起。從貓耳洞生還的青年戰士有資格向一切後方人說:人,一生能活兩次。

  322陣地在那拉戰場的中部, 這個山頭的三分之二越軍佔著,三分之一是我方的幾個哨位。這是爭奪最激裂、失守和收復次數最多的一個陣地。八五年六月,就是為了「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這個陣地的一號哨位,一下子搭進去一百多名士兵,322上的幾個洞各有特色。

  二號洞是排指,用匍匐前進的姿式往下爬十幾米拐三四個彎才到底。裡邊充斥著臭味、臊味、汗酸味、霉味、餿味、老鼠味、煤油味、煙味、硝煙味,十味俱全,做飯還能聞到一絲香味,剛進去四五天根本不吃不下東西,光想吐。寬一點的過道處放著煤油燈,爐子右邊緊挨著米袋煤油,左邊一排排的罐頭盒——裡邊全是大便。這是貓耳洞的普遍景觀。距敵遠的洞,大便只要囤積一夜翌日便可處理,距敵近的則要長期積累,待軍工送上罐頭,再運下一部分這樣的罐頭盒,來不及下運的,則同彈藥一起移交給接收陣地的友軍,不少洞中都有相當數量的代代相傳的陣年老便。這些盒中之物,常是鼠們的美餐,它們不光吃,還帶的到處都是,二號洞爬近爬出一次,膝蓋和肘上都少不了這種物質。有次二排長正裸身躺著,一位鼠先生從他肚皮上穩步爬過,留下一道散發著異味的新鮮黃跡。他氣得夠嗆,抬手想打又停在了半空,一看這小畜牧渾身都是黃的,連鬍鬚都粘在了腮上。一灌雨,大便滿洞漂流,水退之後它們便凸現於被子和米袋等物之上。一根管子通向洞外,管子這頭固定一個敲掉底的酒瓶,這是小便處,小便時人須側臥,弄不好讓玻璃碴劃一下,就發炎。只有出洞執行任務是最愉快的,二號哨長賈正保,鑽進洞後就是晚上封閉陣地和搞設伏出來過幾次。當然,其他人出來得更少,賈正保說他一百零五天沒見過太陽,沒吸過新鮮空氣。

  四號洞叫水牢,口朝天地勢低,一下雨就灌水泡湯,蹲在水裡掏都掏不過來。泡湯也是貓耳洞的普遍景觀,不論石洞土洞,幾乎沒有不漏雨不灌水的。只有的水深十幾分分或尺把,有的灌到人的腦袋挨洞頂水淹脖子;有的十幾小時水能退下去,有的連續泡上幾天甚至十幾天。有水也不能離開洞,也必須堅守。貓耳洞人就蹲在跪在水裡,把槍綁在肩上,電台頂在頭上。實在頂不住就在水裡睡著了,頭耷拉到水裡,又猛地被激醒。等水退了,渾身上下又白又暄滿是大皺折,皮膚連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號洞不是洞,是巖壁上的一個三角形豁口,外面用裝土的編織代壘起來。下口能蹭進去一個瘦人深有一米多,底寬六十分分,三角形空間不足零點三立方米。它實在太小了,除了兩個裸體小個子兵和一件短武器,就沒有一點餘地,躺不開坐不起也蹲不下,腰腿交叉,腳壓臂疊,如要換個姿式調個位置,兩個人一起動作需十分鐘方能完成。這個洞兩至三天換一次人,哨長小趙有一次堅持過五天五夜。在一號洞不論幾天,人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拉。非拉不可,就拉在褲頭上,小趙說。一號洞離越軍的洞只有四米,所以不能說話,不能出一點聲響,幾個打呼嚕的兵,在一號洞呆過之後,睡覺居然不再「奏樂」了。在這樣的洞裡根本無法戰鬥,人縮在裡邊,靠其他陣地火力掩護,不斷地朝一號洞的周圍標定射擊。時間一長槍都不准了。小易說,那晚上我正從縫裡往外看呢,咱偏馬火力隊的高機打了一梭子,我一看像一群螢火蟲衝我來了,趕緊縮腦袋,噗噗噗都打在編織袋邊,崩我一臉石頭渣,差一點要了我的命,真嚇壞了。一號洞這樣的哨位,雖沒什麼軍事價值,但有政治意義。貓耳洞人必須堅守之。

  那次老山戰場上五年來我方損失最為慘重的反衝擊過後,越軍炮火猛烈封鎖,烈士遺體運不下來。時值雨季盛暑,陳屍疆場的士兵們逐漸化作令人窒息的彌天氣味。上級下達了死命令,每個黨員不搶下兩具屍體就甭想回來!一位剛剛火線入黨的小軍工上去了。爬下「鬼門關」,經過「梅花樁」,躍過「三級跳」,進入「老虎口」,挪過「鬼見愁」,衝到千米生死線的盡頭,小軍工背起一具屍體往回爬。他累得要死。炮彈在他身前身後爆炸,高機子彈在他眼前劃來劃去,這些他都不在乎了。「咱們倆換換喲,我當烈士你來背一會兒我吧。」小軍工一邊爬一邊對背上的烈士說。當他第二次沖完千米生死線來到烈士身邊的時候,他自己也躺倒了。不知喘息了多長時間,他覺得還是應該回去,回到活著的戰友們的中間。他一拽烈士的肩膀,呼拉就下來一把肉。他又拽,又下來一塊肉。他跪起來,用雙手一把一把地扒開烈士遺體身上稀爛的肉。「好哥哥,我對不起你了,你還得再陪著我再死一次,對不起了,你原諒我吧,等我活著回去以後,我每年都給你燒香......」小軍工一邊木然地留著淚,一邊從漿糊一樣的肉堆中把一根根一塊塊骨頭裝進袋裡,他一看旁邊還有烈士,就又用手扒了一副。

  這回,小邊工一次背下來兩具遺骨。

  貓耳洞缺水,無人不知。生命離不開水,無人不曉。水的匱乏,加劇人生的濃縮。

  四號陣地五月二日到四日連續三個夜間遭敵強襲,第一個晚上三個哨位就有兩個被破壞,儲存的七桶水炸飛了四桶,偽裝網起火,僅剩的三桶水全部用於撲火。一個戰士水壺裡還有小半壺,見排長指揮聯絡嗓子都喊啞了,倒給他,他不喝。王永超胸部等多處中彈片,吃藥時喝了一口水。三日下午指導員王汝燕帶領十七名黨員突破炮火封鎖強行運送彈藥上了四號洞,排長拿出那半缸子水,運輸隊沒有一個人肯喝。四日黨員運輸隊又送上構築器材,那半缸水還是沒人喝。四日夜間敵引爆了堆有一百多發炮彈的彈藥點,陳永貴負傷吃藥,他是全陣地十四名同志中在三天三夜裡第二個喝了一口水的人。

  一九八七年度,一線「物供陣地」的人均日供水量的努力標準為一至一點五升,這在老山戰場是創紀錄的歷史最好時期。一人一天二、三斤水,當然只能全部用於做飯,做米飯和蒸饅頭是不行的,粥和湯更只是一種奢望,只能煮干稀飯或漿糊麵條。但二、三斤的努力標準只是理想。許多情況下當然保障不了。在那拉方向,有些陣地接防初期是三個人十天用一袋水(不到四十斤),其中二十九號陣地三個人一天供應一斤水。一人一天一百六十幾毫升水,僅相當於人正常需求量的十八分之一。但這十八分之一仍然是正常供應量,還不算遇到連續炮擊和作戰的情況。

  322陣地上的兵們說, 他們只記得有一次不是在吃飯時而是正而八經地喝了一口真正的水,那是發下來瘧疾藥,每人吞四大片白藥片,得到手榴彈柄後蓋那麼滿滿一蓋水。下雨時可以用編織布接點水,接下來半缸子水,上邊是一層老鼠屎,撇來撇去也撇不淨,再沉澱一下,底下一層黃泥,剩下的湯水到了嘴裡,那股子火藥味還能把人的眼淚嗆出來。

  老山前的72號陣地上,一直到雨季,人們才就著雨第一次洗了臉又仰脖嗽了口,有一次連續炮擊半個月,第五天就沒水了,用塑料布接露水,一晚上能接一小捧,干啃壓縮乾糧,嘴上都是泡,嗓子裡像塞沙子灌鋸沫。新兵王洪賓渴壞了,班長存了半壺水,請示排長讓他喝,他不好意思喝。又傳了六個哨位,也沒有動一口,晚上站崗,小王渴得不行了,晃晃一個鐵桶,聽裡邊有個水底兒,琢磨是接的露水,咕咚咕咚幾品灌下去,喝完了才覺出是煤油,燒得他滿地打滾口吐白沫。最後,那半壺水還是讓他喝了洗腸子。

  B團團長王小京有一次到前沿, 洞裡喧熱得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至少四十多度甚至有五十度,穿著大褲衩的王小京一進去身上的汗毛孔馬上沁出一個個大汗珠,接著又衝出了好幾十道往下流,渾身都像雨中行車的前擋風玻璃。他一看連長指導員,光著裂滿血口的嘴喘氣,裸體的渾身上下一點汗也沒有。團長心想,他們身上除了血液和肌肉裡還有點水份,剩下全是乾的了。轉了幾個陣地,他自己身上也沒汗可出了。往回走的時候,到個靠後的連部,他一氣喝了兩壺水,身上的汗立刻下來了。又過一個連部,他又喝了一壺水,又出了一身的汗,到營部又使勁灌了一頓,王小京這才覺著象中暑後清醒過來一樣。

  一九八五年,一位副師長夜間悄悄上了那拉一個連指,這個連隊斷水已經五天,只有連長日夜看守著的五斤裝塑料桶裡還有一半水。排長來電話說有個戰士胸部負傷呻吟著喊渴,請求連長給口水,被拒絕。副師長見狀說,我替那個戰士求你了:給他口水。連長說:那也不行,誰知道炮擊還要持續多少天,不到一口水救一條命的時候誰也不能動。副師長說:那我給你下跪了......

  乾渴使貓耳洞人平均一天不到一次小便,大便一般七至十天一次,長的達半個月。六號哨位的李國臣二十七天拉不下大便了,衛生員給了藥,吃了也不拉,後來軍醫又給藥,總算拉出來一點點,像羊屎樣的小粒粒,敲得罐頭盒噹噹響。八班長胡玉海說,每次大便,都火辣辣地疼,拉不出來,拉一次就像上一次刑,小便也特別難受,一次尿十多分鐘,老不出來,也是火辣辣的像有根燒紅的鐵條在捅,出來一點點,疼得要命,還帶著血......

  在戰區北面的石林風景區,小攤上有貝類化石出售,二元一個,旁邊的說明文字上寫著:這是形成於兩億七千萬年前二迭紀的化石,這些化石也說明,那時候雲貴高原是一片汪洋......

  化石是保存在岩石裡的生物遺存或印痕,是一部寫在石頭上的書,它紀錄下了亙古以來生命的歷史。

  人能變成化石需要多少時間?我們的遠祖北京人就是化石。那是五十萬年。現代科學技術已經能夠把這個過程縮短到大概只用五十萬分之一秒。在日本廣島爆炸的那顆原子彈,以其超高溫光副射,瞬間之內就將人的最後體態投印在花崗岩上面而人體化為一縷青煙,這或許是年代最近的化石——保存在岩石上的生命印痕。

  也許將來會有一門貓耳洞考古,那時人們或者能用更先進的手段破譯和提取這些封固在紅土之下岩層之中的生命活動的信息。後人們也許大惑不解:自稱已經到了高度文明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人類,居然還有貓耳洞人,居然還有這樣惡劣的生存環境和生命狀態。同時後人也許會對先人們那肅然起敬,生命彈性被壓縮到如此近於零的程度,在等同甚至低於動物的條件下,貓耳洞人所體現的生命力的堅韌和頑強,令人歎為觀止。

  15.一日長於百年

  一個學生官說,到了貓耳洞裡,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度日如年。六十秒才一分鐘,六十分鐘才一個鐘頭,二十四個鐘頭才一天,一天八萬六千四百秒,就那麼一下一下地,一秒鐘都掰成了八瓣過。您別笑,我這不是誇張,還不止八瓣。真的,我們掐著表數過,一分鐘數六十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最後全陣地二十三個,有二十二個達標,就四班長是結巴,怎麼也數不快。倒也不錯,開展這項活動,先分頭練了半天,第二天測驗評比又進行了半天,兩天裡弟兄們都有了事兒干。

  你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戰士們有事幹,東山一位交防師長對接防的團政委說,要不小伙子們一個個非悶傻了憋出病來不可。

  李海欣高地的八班長吳洪亮,在貓耳洞中精讀了《毛擇柬選集》一至四卷合訂本。貓耳洞有什麼可看的呢,通常,弄好了一個洞裡也許有一本半本舊雜誌。在捐贈給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精神食糧並且能發到貓耳洞中的書裡,有五十年代的雜誌,有六十年代的小學課本,還有批林批孔的小冊子。而貓耳洞無法提供讀書的環境和心境,許多洞一天平均不到一支蠟燭(白天封閉洞口,大部分洞裡和夜間一樣漆黑一團),再加上那氣味那悶熱那乾渴等等,就是把古代所謂懸樑刺股鑿壁偷光的呆子弄到貓耳洞來,保準他半頁紙也看不下去。

  請看下面這一堆漢字——

  服口勿劑身潔用外感快之怡神爽氣後浴有即部各體身等溝股腹部陰會下腋及上膚皮的潔清後淨控在撲粉藥的中包用包干打開使性次一部各體身控揩的下面上自巾夾藥浸出取包濕開打......根本無須破譯,全過來讀就明白了。八七年夏季,部分貓耳洞用上了一種微型浴包,擦身可降低皮膚病發病率。上段漢字即為倒念之浴包說明。說明書共二百八十六個字,光我們採訪中就碰了十來個對之倒背如流的貓耳洞人。

  人總得找點兒事幹。

  古往今來多少人悲歎時間飛逝人生苦短,多少人呼喚珍惜時間熱愛生命,但在貓耳洞,貓耳洞人卻憎恨時光之舟太慢,巴不得有什麼法子能揮霍時間。指甲一天剪十遍,每次剪得越少越好。一塊表一天拆上它十幾遍。洞裡有十個彈藥箱,每天擺一個樣式,一個月三十一天不重樣。人多的洞可以打撲克,貓耳洞人打撲克的水平普遍提高, 一副撲克打成二寸厚,有的一張方片7上貼了八快膠布。還有的自製撲克,用芭蕉樹葉貼白紙,再精心一張張畫好,光做一副就夠忙乎好幾天。

  抽煙是貓耳洞人的必修課。在貓耳洞,抽煙就是抽時間,一天抽兩盒三盒不新鮮。抽煙就是為了讓灼熱的煙火能夠多少燙融一點冰凍的時間,使它快些流走。儘管誰都明白,抽煙不僅浪費今日的生命,還預支著將來的生命。但他們不能不抽。不抽煙又有什麼可幹的呢?某偵察大隊指揮一次作戰,指揮部六個人三天三夜抽了十四條煙,人均一天八盒,或者說連續七十幾個小時中平均每人每九分鐘抽一支煙。老山戰區人均煙草消費量居世界之冠這決非誇張。

  雲南出好煙,遍佈戰區的小賣部裡高檔香煙應有盡有,但那些價格也都是真正的高檔,越靠近前線越貴,店老闆們(通常是老闆娘出面)專「宰」當兵的,知道打仗的人有今兒沒明兒的不在乎幾個錢。每人每月發五元的貓耳洞補助,只夠買一盒「大重九」。一連的小韓說,有天晚上,我們一直劃到最後一根火柴,總算點著了,剛抽上,小狗日的特工又來了,一邊對付他們,洞裡還要始終有一人抽著煙保存火種,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小子們轟走,哥幾個這才往洞裡一歪,安安穩穩地美抽了一頓。

  洞裡放不住煙,多了發霉,少了一到炮擊封鎖又要斷頓。心細的平常把煙頭捻在罐頭盒裡,這時候可以卷巴卷巴再抽,沒有的只好回憶煙頭都曾經扔在什麼地方,然後盡量大努力將那些臭水泡過的發了霉的爛煙頭找回。實在沒轍的,抽茶葉,抽樹葉草葉, 以至抽一口手紙, 什麼都試過。斷煙不比斷糧斷水好受半點兒。一次322陣地斷了煙, 連指發動全連緊急捐贈精神食糧,全連傾囊刮遍,只找出了七十九支紙煙,由軍工衝過炮火送上去。黃子國負重傷後想抽口煙而未能最後如願,等終於找到了煙,戰友點燃放入他的唇間時,他卻已經再也不能吸。清明節的麻栗坡陵園中,每一個名字下每一個墓碑前都有幾支點燃的香煙,吸吧,這回煙多了,吸吧,這回時間更多了......

  消磨時間的最有效辦法當然還是聊天吹牛砍大山,一手搓泥一手捏煙,一個牛X吹上一天——這是貓耳洞的田園詩和風景畫。 牛皮大王是貓耳洞最受歡迎的人。年輕人,誰沒有幾件得意的事情,誰沒有幻想和羨慕過一些東西,那就請吧。開始是回憶性的吹,越吹自然越沒邊兒沒沿兒,從祖宗八輩到子孫萬代都亂翻一氣,葷的素的一勺燴,當然最愛講也最能征服聽眾的是未婚妻和老婆。但是,有誰和有什麼東西夠吹一年的呢?尤其是二十歲的閱歷不深的年輕人。沒幾天他們肚子裡的貨就全倒光了,到最後,吹者都糊塗了,吹著吹著聽的馬上糾正,你那個二舅媽的干孫女不是二道販子嗎?怎麼又出國了呢?等等,到最後,人心中最甜蜜的回憶諸如談戀愛、童年天趣、故鄉母親等等都反覆吹得沒味了,甚至再也不願提起不願想起,到最後,就只有大眼瞪小眼地乾坐著了。

  四連戰士雷三林,有一次掏洞回來繳獲了一支衝鋒鎗,這回可有吹的了,進洞拿起電話,另一個洞的汪偉年正和老鄉聊天,小雷就搶著說上了這槍如何弄回來的,小汪說搗什麼亂你,不就是一支破槍麼?破槍,你也繳一支來咱看看?那破玩意白給我都不要。你過來我把你胳膊擰下來。小汪拍拍自己的槍,聽見沒有我的衝鋒鎗等著你呢......兩個人越罵越來勁,越罵越難聽,指導員聽了有十分鐘,最後說話了,你們倆都聽著,有種現在都站在哨位頂上讓越軍裁判誰英雄,各哨位值班員,你們剛才也都聽見了,每人寫一篇聽罵街有感,明天這時候通播。第二天十九個哨位在電話中依次發言,批評勸說、打分評理、安慰調和、上綱上線、諷刺挖苦、借題發揮、胡謅亂侃等等什麼都有,說了一個多小時。這個連的兵們以後不大敢罵街了,那就只有繼續干呆著,乾熬著。

  貓耳洞的孤寂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它讓你忍無可忍又無能為力,但還必須忍之耐之。人的精神需求的慾望,在貓耳洞裡反而變成了孤寂和煩燥的感受源。它跟著你的靈魂。這種靈魂的長久折磨,讓你欲生欲死都不能。

  這是一個的生理機能極限和神經系統強度的破壞性實驗場。

  人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但這「賴活」也需有個限度,如果太「賴」,人們就會羨慕死,希望以死來解脫。誰都有一腔熱血,我們接觸的貓耳洞人,幾乎誰都不止一次地產生過干跪衝出去撕殺一場,死也死個痛快的衝動。若不是戰場紀律,大概沒有一個人會像冬眠的動物一樣,蜷縮在黑暗骯髒潮濕窄小的洞裡,與老鼠、毒蛇、蚊蟲為伍那麼長時間。

  有這樣一個士兵,他所在陣地的地形很不利敵人居高臨下,壓得你不敢出洞,不敢抬頭,他在這樣的貓耳洞裡窩了一年,臨下陣地,接防的人已經進洞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操起衝鋒鎗,衝出貓耳洞,他端槍掃向敵陣。

  衝鋒鎗在歡笑。歡笑聲從耳膜傳進他的大腦,他也放聲狂笑。

  衝鋒鎗在跳躍。跳躍的抖動導入他每一塊骨頭,每一條神經,他暢快地傾瀉著受了一年的欺負和憋屈而積鬱在胸的窩囊氣。

  還沒覺著怎麼樣,三十發子彈就完了。他換上一個彈夾接著猛干。他體驗著前所未有的暢快和舒服。

  一聲巨響。一發直瞄炮打過來。他倒下了。犧牲在他的連隊撤下陣地的前十分鐘。

  16.從越軍臀部開始的兩軍之比

  陣地上,尤其是貓耳裡的天地太小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周圍的開始就爛熟於心。當沒有什麼新的外界刺激,一開始都陷於重複和循環的時候,日子就變成了一種十分可怕的東西。

  陣地上看不到別的,聽不到別的,所幸它還有一扇狀同電視屏幕的窗口,裡面演的是越軍生活節目,於是這窗口,就成了新的信息的重要來源。

  看越軍,一次兩次新鮮,多了也就那麼回事了,他也是人,也一個鼻子兩個耳朵,也鑽洞吃飯,也大小便,如此而已。但是,越軍這東西妙就妙在是個活物,看著看著你忽然有了新的發現。

  快來看啊!十三號炮位的二班長趴在觀察鏡前大叫一聲:越軍褲子上打著補丁呢!

  真的嗎?大夥一擁而上,爭相一睹為快。

  真是補丁,兩個膝蓋上一邊一大塊。

  藍布補丁,黃褲子上打藍補丁。

  哎,他轉身子,屁股上也有吶,還是灰布的......

  其他陣地其他貓耳洞裡,也都有了類似的發現——

  報告,兩名越軍正在挖野菜。

  報告,越軍在砍樹修工事,他們沒有波紋鋼,他們的工事是土木結構。

  快看,越軍在燒火做飯,他們沒有煤油爐子。

  哎,越軍曬被子呢,他們沒有防潮被!

  報告,越軍上身穿棉襖,下邊穿褲衩,底下光著腳,身上還是光桿穿棉襖。

  你看,越軍沒有褲頭,一脫就是光的了。

  越軍沒有罐頭,沒有壓縮乾糧。

  越軍沒有......

  他們更窮,對於貓耳洞人來說,這是一項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發現。

  越南人真窮啊。他們什麼也沒有。他們跟叫花子差不多。在那邊當兵算是倒霉了......貓耳洞人談起這個話題,說沒糧食了,菜也沒了,還得下去挖。那次下大雨發水,我們這邊塌方滑坡都沖了。他們比我們地勢低,工事又不行,沖得更慘更倒霉。他們連扔過來的傳單都是黃不拉幾的老輩子草紙,哪像咱們打過去的,都是塑料壓膜珵亮珵亮。他們特工過來不光偷襲,還他媽偷東西,我們放洞外邊的壓縮乾糧和面袋全給老越搶跑了,凡是吃的都拿,真窮瘋了。聽說以前這兒陣地丟過一挺機槍,一琢磨肯定是他們斷頓了,晚上就放上壓縮乾糧和罐頭一大堆,第二天早起一看, 吃的東西沒有了,機槍又好好地回來了。春節越軍連指殺了一頭羊,405上的越軍高興地又嚷又跳。 聽說他們團長才有三發122榴彈炮彈的權力,咱們這邊一個團一放就是好幾噸啊。

  貓耳洞人和無數正常人一樣,無法抑制自己那需要比較的心理。但是,和後方的朋友同學比,和萬元戶、留學生比,和漫步的情侶甜蜜的小家庭比,這對他們來說簡直太殘酷了。而「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里;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輩」又太遙遠。倒是同越軍比,來得更形象直觀:我們苦,原來還有更苦的!

  確實應當感謝「更窮」的越軍。「他們更窮」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能。貓耳洞的不堪忍受之苦,有了他們墊底,貓耳洞人挺了過來;還有那更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也因為有了這對比,竟然變得充實和快樂起來。

  17.洞論百家

  在我們出席誓大會上我就講,參戰是我們每個人生活的高度深縮,生死苦樂榮辱這些人生中最精彩有東西都讓你在這一年半中品嚐,如果在和平時期十幾年幾十年你也許體會不到。(團長秦天)

  貓耳洞裡十味俱全,要是搬到北京城,北京人能在裡邊困五分鐘,就算不簡單。戰士們說,蹲一年貓耳洞,不光把這輩子的苦都吃了,還把兒子、孫子、重孫子的苦都吃心了。從洞裡出去以後,可以說任何艱難困苦都不在話下了。(團長王小京)

  活蹦亂跳的年輕人蹲一年貓耳洞,比蹲監獄裡還難受。我那次跟北京青年慰問團說,不用說是在貓耳洞裡,在幾十平方米的禿山頭上呆一年,就是把八十年代的小青年在人民大會堂裡關一年不讓出來,他用不了一個月就該造反了。(團政委吳延明)

  貓耳洞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可也只有我們的戰士能呆下來,連小貓小狗都受不了。一看那些個洞,一看弟兄們那個樣,我們真心疼地流淚啊。(指導員梅世江)

  這老山的坑道多好,比我們抗美援朝的工事闊多了。這壓縮乾糧真好吃,比我們打美國鬼子一把炒麵一把雪好多了。(某慰問團一位老同志)

  老山永備防禦工事正取代貓耳洞。

  極大地改善了我軍防禦態勢和一線戰士作戰生存條件。

  老山最前沿的簡陋的貓耳洞正在變成堅固的永備防禦工事。......雲南前線指揮員向記者稱:老山前線永備防禦工事的構築成功,將極大地改善我軍的防禦態勢。各種屯兵洞、掩蔽部工事後交付使用,可使一線戰士不再受日夜蹲貓耳洞之苦......

  報上這篇東西在前線引起議論紛紛,戰士們說,我們在這受苦,不知道也罷,不理解也罷,不搭理也罷,但是也別把我們吃苦說成是享福,別把地獄說成是天堂啊。(一位師政治部主任)

  在這樣的貓耳洞呆一年,就是不打仗,也應該給立功,應該給一等功。(河北省慰問團一位副團長)

  圖私利前線舖滿黃金龜兒要上

  衛祖國陣地遍佈地雷老子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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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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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恐怖與禁忌:碩鼠.巨蟒

  鼠鼠鼠

  他睡著了,呼呼的。夢裡覺出有人撥弄後腳跟,蹬動一下,又撥弄,卡卡哧哧,一煩,翻起身正待罵「誰他媽」,卻見一匹大鼠退出去一米遠,蹲伏著看他。天哪,比美國寬銀幕立體影片《槍手哈特》裡的鼠要大得多,不算尾巴,身子尺把長,青島火腿香腸那般粗,紅眼睛,活生生一頭小豬崽兒,嘴裡嚼得粘粘作響。再看自己的腳跟,硬紙殼厚的一層老繭被老鼠嗑去,露出裡面鮮艷的紅肉。

  一個戰士找到衛生員,腳趾頭被老鼠咬了,嘀噠嘀噠滾血珠。大活人讓老鼠給咬了,衛生員訓他,廢物蛋!廢物蛋不服氣,我願意讓老鼠咬哇!過了三天,衛生員自己親自挨了老鼠一口,傷情比戰士還重,也沒什麼特殊的,酒精棉球,消炎藥,紗布。如果在內地,說不定要來一針狂犬疫苗。

  三團作戰股長楊愛民親眼所見,五匹鼠吐半弧狀戰鬥隊形,與一條昂然高聳的大眼鏡蛇發生對峙,憤怒張狂的蛇絲絲吐出信子,尖頭一抖一抖,鼠們全無懼色,既不攻也不退,個個吐牙咧嘴,如五輛坦克與一列裝甲車對壘。眼鏡蛇眼看沒便宜可討,虛晃一槍,轉身出溜進了石縫。

  蛇蛇蛇

  團長光臨貓耳洞,驚驚乍乍的王晉軍伸手抓被子上的帽子,想給團長來個標準軍禮。手感又涼又滑,抓起的卻是一盤蛇。蛇對人不分高低貴賤。師長馬立達床下發現拔河繩似的一堆蟒蛇,細看,兩個頭,兩個尾,屋內象裝了空調似的,寒森森涼得愜意。

  洞外大雨,洞內氾濫,向外淘水怕越軍特工發現,戰士寧可蹲在半米深的水裡,把電台和槍支頂在頭上。幾處上不去水的地方,牛屎一樣盤著蛇。這裡原來是蛇的洞府,人進來,蛇照樣擺主人的譜,敢上舖睡覺,敢進飲水桶洗澡,敢往熱呼呼的人身上爬,敢大白天團在洞口曬太陽,趕上雨天,干地方理所當然歸它受用。

  洞內白天也黑,銀環蛇能看到人。想掛蚊帳的戰士看不到蛇,摸索著尋掛處。銀環蛇仰起錐形的頭顱,對準戰士的右手,嗖,一口。戰士不曉得怎麼回事。本能地用左手摸,嗖,銀環蛇咬住左手虎口,一聳脖子,排毒。戰士拿右手打,蛇口又含住右手虎口。戰士收攏五指,撲住膽敢襲擊他的東西。是什麼東西他不知道,要知道就不敢莽撞了。還是北方習慣,挨什麼咬就抓什麼,在哪吃了虧就在哪找回來。銀環蛇在戰士掌中掐動黃瓜粗的頸項,戰士手越攥越緊,身體越來越軟。

  老鼠不叫耗子。耗子指越軍,說三隻耗子上來了,連長就給炮。連長也不叫連長,叫老闆。老鼠耗子不能混叫,事關性命,也沒人混叫,分得極仔細。個別單位內部也有混用的,那是他們管越軍叫小鬼子,老越,王八,狗日的。到了大範圍,仍不能混。最好直接問戰區什麼東西第二多。第一多在大後方也該知道,是老鼠。老鼠無處不在,無洞不有。在戰區,沒有老鼠就不叫貓耳洞,沒有挨過鼠咬就不叫貓耳洞人。肚臍例外,還沒聽說過人的其他部位能避開鼠牙。鼠牙所向,壓縮乾糧的鐵桶豁然洞開,成箱的手榴彈只剩個鐵鉈。手榴彈旋開蓋擺在射擊孔上,老鼠銜住珵亮的拉火環, 縱身一躍,躍出一起爆炸事故,幸虧洞內無人。他說是F軍一團的事,你說是E軍B團的事,都能舉出幾事情陣地幾號哨位,其實是兩次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單位分別有兩匹鼠用兩個批號的手榴彈自殺身亡。

  蛇就叫蛇。蟒蛇居多。邊境對面,是越南的蟒蛇自然保護區。似改作蛇類自然保護區較為準確,因為眼鏡蛇、銀環蛇、蝮蛇、竹葉青蛇、七寸蛇等亦為數不少。大部分貓耳洞都有蟒蛇,蟒蛇定居,一般不遷徙。毒蛇們行蹤不定,有時久住一處,有時四處游動,見洞就進,所以又可以說,所有的貓耳洞都有蛇。戰士們怕蛇,甚於怕越軍,這話有相當普遍性。冷槍斃敵五十餘名的谷新敏,膽子早打出來了,一次被蛇繞住脖子,嚇得哭叫起來。我們去前線採訪期間,正值蛇冬眠未出,亦不敢馬虎。官兵們提醒,蚊子一出來,蛇就出來。自見到第一隻蚊子始,我們就蛇藥不離身了。如果說可愛的戰士們對老鼠是討厭和憎惡,那麼對蛇,就只有一個字,怕。刻骨銘心地怕,怕得不能再怕了。誰認為這麼寫有損於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光輝形象,他最好以光輝的形象到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貓耳洞去住幾天。祖宗告訴我們,對凍僵的蛇都要小心。

  前線的老鼠是幸運的,形不成人人喊打的局面。也有打的。吃飯時,一巴掌下去,三匹鼠口角噙血翻地腳邊,是個排長所為,我們聽到的一掌滅鼠的最高紀錄。睡覺翻身壓死和走路踩死的不勝枚舉。但多數戰士不打,也不能強迫他們打。其一,打不光。其二,忌諱打。打越軍是另一回事,打鼠有殺生之忌。你看吧,兒子高唱《血染的風采》上前線,老母親深清寄來紅褲帶、紅背心、紅褲衩、扎脖頸和手腕上的紅繩,戰士扎戴上,打了敵人心踏實。再打鼠,就覺得越位了。敵人和老鼠是兩回事。軍、師、團領導和機關,均沒提出在進行生死觀教育的同時再加上無神論教育的指令。能對「耗子」開槍就行,殺不殺老鼠不屬於大節。衛生部門參照內地達標的做法,給一線部隊撥發了大量滅鼠藥,由被譽為「老山駱駝」的軍工隊伍艱難跋涉冒著敵人的炮火送上去。藥物滅鼠,戰士能夠接受,鼠自己把藥吃進去,性質不同。於是全面布撒,不留死角。沒有經驗的老山鼠吃藥踴躍,一簇簇圍著搶食,竟不能滿足供應。一兩日內,喝醉酒似的趟履踉蹌,一匹匹鑽進縫隙。這就發生了一場災難:本來氣味難耐的貓耳洞充斥了高深度的惡臭,腐鼠無法清理,惡氣無法排除,貓耳洞生存環境嚴重惡化。

  19.鼠趣。蛇的特供。和為貴

  一個貓耳洞就是一個生態系統。一個貓耳洞就是一個世界。

  人類離開鼠類和蛇類能夠獨立生存,後者的生存也完全不依賴於人類,或許,離開人類它們還將生存的更好。故此,當作戰的人沒必要根除鼠蛇反而必須共居一洞時,他們就必須去尋求生命之間的平衡與和諧。故此,在邊境局部戰爭的特定環境中,在作為戰鬥與生活特殊設施的貓耳洞內,人類與低等動物構成了某種共生格局。這是人類的明智。共生不以鼠蛇對人的主動適應為前提。相反,人類單方面作出某種妥協和讓步。人降低了自身的生存要求,去被迫適應低等動物。人的這種適應對鼠蛇來說又表現了主動性。

  絕非獵奇。雖然很奇。

  旨在獵真,獵善,獵美。雖然是失重的真,畸變的善,殘酷的美。

  二班長楊發亮端著飯盒說:「我喂餵你們,你們別咬我東西,好嗎?咬東西我就不餵你們了。你們肚子咕吐叫,給我們站崗做個伴。」一揚勺,白飯團落地,幾十匹黑鼠奔上來,蹲著看楊發亮,楊發亮說:「都說你們記恨人,我看你們不大對頭,我餵了你們,你們別記仇,好麼?」又一勺。

  副連長徐春山被壓縮乾糧的粉末嗆了下,咳嗽時手一低,被一匹大鼠叼住乾糧。徐春山說:「他媽的,胃口給吊高了,來,咱哥倆拔河吧。」捏住向前拉。大鼠重達一公斤多,徐春山同鼠拔河,很像用釣竿拉一條大魚。大鼠四腿前伸,屁股後坐,因為嘴用力,耳朵支得格外高。「好的,勁還不小。」徐春山捏緊乾糧向後拉,終究是人力氣大,鼠蹉著地被拖過來,但鼠齒深深釘進壓縮乾糧的塊體內,老鼠死不鬆口,和乾糧緊緊結合在一起。拉了幾個回合,旁邊的兵說:「算了吧,別過不去。」徐春山說:「沒那麼便宜。」又一次發力拖過來。體力消耗過大的鼠哧哧大喘,徐春山的手指感受到鼠的鼻息。鼠毛乍起,油亮亮的如一匹黑緞。徐春山惡作劇,引鼠激怒暴躁起來後猛一鬆手,鼠和乾糧倒著射出去,兵們哈哈在笑。鼠在倒退中旋即穩即穩住陣腳,在慣力還在持續之際,順勢一轉身跑掉,看熱鬧的鼠群嘩地尾隨而去。1988年4月8日下午,徐春山向我們誇鼠:「老鼠不偷東西,是借,借了東西還。鑰匙鏈兒呀,打火機呀,叉子勺什麼的,它叼跑了。你找不到了,就知道老鼠干的。隔幾天,頂多一個星期,它玩夠了,看看沒什麼油水,你也沒得罪它,它就給我送回來,大部分都送。」

  電話線被老鼠咬了。哨位的戰士們騰出一隻彈藥箱,在裡面放進剩飯,鼠們進去就餐,以後再沒發生過咬電線的事。鼠們漸漸習慣了木箱,餓了就直奔木箱,戰士也總從自己嘴裡勻出一部分給鼠(人不給鼠勻,鼠自己就要勻,如爬到洞頂,順繩子滑到懸吊起的糧袋上,嗑個洞,大米嘩嘩而下,人賠了東西還不落好),有時還用瓜子獎勵老鼠。老鼠也會吃瓜子,吃掉仁剩下殼。這樣,人和鼠就大致劃定了勢力範圍。減少了鼠的破壞性。人對鼠好,鼠得寸進尺。不幾天,戰士掀開被窩,發現一對公鼠母鼠守護著一堆剛出生的小鼠。戰士們欣喜地叫道:「母老鼠坐月子呢。」我們詫異,問:「你們怎麼分得出公母?」戰士笑得開心,說:「跟種豬差不多哩,公的後邊拖著一嘟嚕,好看哩。」公鼠母鼠也不跑,滿不在乎地做護理工作。戰士說:「你們一邊稍息去吧。」輕輕給移了窩。

  然而,死老鼠的事情還是經常發生。15號哨長向陣地長何偉報告:發現有異常氣味,可能是越軍放毒氣。何偉緊急通知全陣地戴上防毒面具,估計越軍有偷襲行動,要求全體人員作好戰鬥準備。過了二十多分鐘,不見越軍上來,何偉想,也許越軍等毒氣散一散?過了一會兒,他揭開防毒面具嗅嗅,沒有異常氣味,又命令:「15號,再聞聞。」15號報告:味沒消散。第二天在哨位前,發現一匹死鼠,紅頭蒼蠅嗡嗡起降,一股股鼠屍氣味忽濃忽淡。B2團三連指導員傅洪銘的洞裡連續發現死鼠,臭的受不了,發動文書衛生員一起查原因,仍是死因不明,死鼠繼續出現。討厭的是死鼠無法清除,藏在很深的石隙裡慢慢腐爛,敵情又複雜,天天有特工襲擾,人員不能離洞,只好強忍著,等待蛆蟲蟑螂散盡,死鼠化作一堆亂毛碎骨。而死鼠竟不絕跡,這只正臭到高潮,另一隻又接上了,熏的人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查來查去,指導員的洞裡與其他洞的唯一區別,是多了一架大錄音機。毛病是不是出在這?每天早晨,傅指導員要通過電話向全連播放半個小時的音樂。這是戰士們最喜歡的陣地廣播節目,放得聲音很大。以後他擰小聲音試了幾天,沒再發現新的死鼠。我們查到了有關次聲波的生物效應的資料。一些國家的研究資料證明,高強度和作用時間較長的次聲波,能夠損傷生物的機體,甚至危及其生命。例如以10赫茲135分貝的次聲對小白鼠實施1-3小時作用後,發現小白鼠的某些器官呈現出半壞死性變化。 如果次聲波的強度上到185-195分貝時,被試驗的動物在極短的時間內即可發生死亡。經解剖發現,致死的原因是由於次聲波引起了內臟器官的共振,造成了內臟器官出血破裂,進而導致死亡。

  貓耳洞的蟒,通常有兩、三米長,四、五米長的較罕見。蟒的長度全靠估計,沒人量過。戰士喂鼠有消遣的性質,想喂就喂,不想喂就不喂。對蟒就不同,不敢不喂,喂少了也不行,喂慢了更不行。蟒一般蜷居在貓耳洞內的大石縫裡,並不天天出來,但一出來,兵不敢稍許怠慢。每次出來,先聽到如同水牛喘息的粗聲呼哧,繼之是蟒身與洞壁磨擦的絲絲沙沙聲,不論洞內多狹小,戰士們必定要躲開蟒出入的裂隙,有的還抓起衝鋒鎗。蟒頭很小,單看頭,與黑魚和梭魚相近。再往外出,就嚇人了,脖頸後急劇粗起來,杯口粗細的頭,帶出的身子能有暖壺粗,頭左右搖擺,蟒身彎彎曲曲向外滑,身上黑底紅斑或有蜂窩狀圖案。爬出來,盤定,瞪眼望著人,油亮濕潤的鼻孔拉風箱不止。一隻老鼠能有一百個故事,一百條蟒蛇卻只有一個故事。彷彿集團軍政治部事先統一了對外宣傳的口徑,關於喂蟒的過程幾乎成了模式,幹部戰士不下五十次地向我們訴說同一經歷:蟒三至七天出來一次,有時全身出來,有時露個頭。戰士們忙不迭地開午餐肉罐頭,切成塊,餵上幾斤,蟒就回去了,不喂,就不走。戰士們說:「友軍就是這麼喂的,給慣壞了,不好好吃老鼠,光吃罐頭。」愛吃什麼罐頭?午餐肉,紅燒肉,桔子罐頭。人不愛吃的,蟒也不愛吃。有的吃完不走,還少一道程序,也是友軍慣壞的,蟒吃飽後,要給蟒磕個頭。磕完,准走。給蟒磕頭很委曲的,洞裡兵們有分工,大鍋飯,輪著磕。洞外的危險任務多是黨員承擔,磕頭這類細小工作,團員青年主動多幹些。捨不得喂蟒,那好辦,讓它一出來一天,它會自己找老鼠吃,吃完往你舖上一盤,這時磕頭就不管事了。唯有說到大蟒的尾巴,戰士們才產生美感,說:「尾巴很細,像一股細麻花,尺把長一截,前後一般細,很好看。」是好看,每次蟒進食後撒退時,總是用尾巴畫句號。蟒頭出來時,很少有覺得美,有的用被子包起自己,看都不敢看。中國軍隊不怕敵人只怕蛇這一點,幸虧越軍不知道,否則,是可以發明爬蟲戰術的。

  B陣地6號哨位,有一條大蟒,據說是所有貓耳洞裡最大的,出來一次最多能吃八聽肉罐頭。師長馬立達在作戰會議上批准每月給這個哨位增發兩箱罐頭。馬立達說:「戰士有一種自我安慰心理。戰士們主要矛盾是生死問題,作為領導不應過多責備他們。 戰士手上綁個紅繩,扎個紅腰帶,不應責備他們。6號哨位的長蟲那麼大,碗口粗,戰士不可能不害怕,誰也不主動打它,有的長蟲有領頭的性質,一打,來好多,它一出來戰士們用被子蒙頭,要給罐頭吃,吃完就走。所以,專門給這個哨位多兩箱罐頭,不然,戰士也會把自己那份給長蟲吃。有大蟒,洞子裡特別涼,蚊蟲就少,老鼠和毒蛇也少。我們應該尊重戰士,也希望長蟲不要出來。」

  我們問:「你床下的兩條蟒呢?」

  師長說:「沒打。警衛員要打,沒讓打,就這個床底下,兩條盤一堆,後來跑了。現在用水泥封上,過不來了。」

  以食物向鼠換安寧,向蟒換空間,同時也換來了樂趣。有個洞的戰士膽子大,蟒吃飽後,他們也不趕蟒進蟒洞,總讓蟒露個頭,幹部來巡察時見到不願進洞。他們便訓練蟒按口令退進去,每有人來,拍幾下洞壁,蟒就迅速縮回去,非常馴順,等到再拍牆,才敢出來。有的蟒學會看洞,戰士們出去執行任務,蟒爬出來盤踞在洞口;戰士們回來,蟒又回它自己的小天地去。不過,這種看洞只能嚇唬不明內情的人。不管是不是這個洞的人,只要向裡闖,蟒就乖乖避開,並不認真履行職責。喂蛇的時候,戰士試著摸了一下蟒身,蟒沒有什麼表示,戰士逐漸壯起膽來,以後發展到敢抓蟒頭照相。但戰士夜裡醒來,一旦發現身邊涼冰冰的東西是蟒時,還是驚恐不已,採取種種措施把蟒請走。南方的戰士有不怕毒蛇的,抓到後鉗去毒牙,養了五、六條逗著玩,還送給機關下連檢查工作的同志留紀念。

  到了旱季,蟒進入冬眠狀態,能伴著戰士們守洞的活物中,老鼠就算是主力了。到了這時節,即便殺鼠不算殺生,戰士們也不願傷害它。B2團四連李洪清伸著十指說:「誰說老鼠沒好處?那鼠咬指甲咬的多整齊。」這倒是,戰士的指甲長時間不修剪,手掌象龍爪似的。夜裡,老鼠嗑人的手腳指甲,很少傷及皮肉。老鼠還有一絕,吃腳步跟繭子,把硬皮吃完,不咬嫩肉,絕大多數能保證不滲出血。老山鼠又一大優點,比較乾淨,沒出現過因老鼠引起的疾病。老鼠清除垃圾的能力使沒有多餘的水刷鍋洗碗的兵們獲益不淺。飯後,老鼠把鍋碗盆舔的不剩一片菜葉一粒米渣,下頓飯,用酒精擦一遍再燒燒鍋即可。設若戰區的老鼠有一匹帶上鼠疫菌,那麼,至少老山地區的戰事可以宣告結束。戰士們津津樂道地談論他們睡覺時,老鼠爬臉上來接吻的事。還斷言,來接吻的是母鼠。老鼠相互接吻的事倒是真的,與人接吻值得商榷,調查的結果是,戰士嘴唇、嘴邊有食物殘渣,因長期不刷牙,深厚的牙垢對鼠也有吸引力。鼠的鼻子極靈,星星點點的食品味也躲不開它的偵察。都說老鼠咬香煙的過濾嘴,其實是揭開過濾嘴上的那張黃紙,舔食上面那點稀薄的漿糊。戰士們最為欣賞老鼠朝氣蓬勃的活力。戰士若悶想家,日子難以打發時,何以解憂?一是吹牛,二是改善伙食,三是看老鼠。八匹老鼠互相銜著尾巴繞哨所轉圈叫走隊列。走電線爬直壁叫雜技。還有短跑、跳高、摔跤、相撲等項目。統稱老鼠運動會。最糟糕的運動是跳水,有時淹死在水桶裡,戰士捏著鼻子還得飲用。還有老鼠「開會」,幾十匹聚在一起,很整齊的場面,「散會」時也井然有序。老鼠會罵人,有時挨了戰士踢打,蹲在一邊咕咕咕咕叫個沒完,衝著人發威。這裡老鼠的叫聲一律象母雞,咕咕咕,不似內地吱吱吱吱的叫法。逢到戰士高興了,在手掌上放幾顆米,老鼠就敢大搖大擺上來吃。戰士抓住鼠,逗一通,放開,再擺幾粒米,又有前赴後繼者。有的兵找來注射器,給鼠注射清水,鹽水,還用清涼油灌腸,刺激得老鼠亂蹦亂跳,兵才開心。

  有這麼多好處,戰士們也就不過份苛責老鼠叼東西的毛病了。一個新戰士寫了入黨早請書,轉眼不見了,還以為老兵開玩笑,卻發現被鼠叼走,急忙從石縫勾了出來。在貓耳洞內,戰士的手錶、勺子、叉子、打火機等雜物,都要用繩子拴住,不然,老鼠就「借走」了,但是鍋鏟甚至是鋁鍋,不可以總拴著,老鼠也拖走。一匹老鼠拖走鋁鍋輕而易舉。戰區老鼠奇大無比,一公斤左右算正常的大鼠。集團軍《勝利報》 在1988年2月20日登文章,介紹說:「有個戰士在一小時之內觀察了出來活動的三十幾隻老鼠,發現重約一斤以上的竟有24只,其中有五六隻要超過一公斤。 另一個戰士逮住一隻身長40多公分,體重2公斤的大老鼠,用鐵絲編成項鏈套起來牽著玩,還打算戰後參加『鼠王』比賽奪桂冠呢。有句順口溜說老山上『八個蚊子炒碟菜,四隻老鼠一麻袋』,雖有誇張之意,但絕非毫無根據。」有位股長目睹了老鼠喝啤酒的場面。一匹鼠用尾巴纏緊瓶蓋的封口處,猛發力,崩地一聲,啤酒湧出,可見鼠之大,力之大。

  人始終是主宰。

  人性與鼠性、蛇性隔了一層紙。本性難改的鼠蛇發生對人的犯規,人的處罰權是絕對的和無上的。該當何罪,全憑人的一句話。

  一匹老鼠不很費力地鑽進1967年出生的河北籍戰士劉永軍的被窩,在裡面搜索前進。前線人都曉得,換下來沒洗的褲頭和襪子,老鼠喜歡叼,那上面有老鼠追求的一種氣味,洗過的,反而沒興趣。老鼠在搜索前進中嗅到了它嚮往的氣味,神使鬼差地就進入了劉永軍的「八一大衩」。寫到這裡,我們籲請有關領導給予關注,認真解決一下戰士的褲衩問題。老鼠用鼻子找到了目標,張開嘴——哎喲!劉永軍雙手摀住驟生劇疼的部件,同時也就摀住了咬那部件的鼠。「好呀,敢咬我老二!」模樣秀氣的劉永軍脾氣挺好,用鐵線把鼠拴住,等天亮再發落,要換個人可能就不這樣做了。有個偵察兵潛伏到敵人前沿抵近偵察,一匹鼠鑽進他的襯衣內,連咬帶排泄大小便,他抓出鼠咬牙一攥,嘰地一響,老鼠的全套下水從兩頭五顏六色地射出來。天亮了,衛生員用酒精棉球給劉永軍搽傷處,衛生員(男)說:「你也窩囊,真給你咬掉不就毀了。」劉永軍被酒精痧得直吸溜踴,問:「還有酒精水嗎?」他牽來罪鼠,按住,衛生員針頭一戳,一管酒精汩汩注入鼠體內,給戰友劉永軍報了仇。

  師偵察連指導員梅世江講了打蟒的事。

  「去年五、六月吧,偏馬觀察所頂上編織布裡掉下來一對蟒,正在交配。三七高炮陣地的兵跑來看熱鬧,說,耍流氓的蛇不能看,要不打死蛇,誰看了誰倒霉。無線班長端衝鋒鎗,上了一滿匣彈夾,我讓他換了角度,防止石頭跳彈。一梭子出去,公的打死了,母的受傷跑了。戰士們七嘴八舌,有的說扔掉,有的說皮剝了能做二胡。60炮陣地挑戰士們給搬走了,做出來叫我們去吃,真好吃,有點像蝦肉。到吃飯的時候,受傷的母蛇又回來了,在吃飯的地方一盤,這回沒讓它跑掉,連碗都打碎了。又被那哥兒幾個拿去吃了,晚上敵人也沒有來襲擊。」

  還有一件挨老鼠咬的案例。

  老鼠爬到熟睡的三班長李光才的臉上,李光才睜開眼,人和老鼠大眼瞪小眼。李光才覺得有趣,朝鼠擠擠眼皮。鼠抬爪撓撓他眼皮。他癢得舒服,又擠擠眼皮。鼠朝他眼皮飛速出嘴,一舉咬中。李光才大怒,揮手打,不中。鼠飛身到地上。他躍起,甩漁網一般撒出被子,企圖罩住鼠,人也隨被子撲出去,沒得逞,鼠漏網,被子和人滾到泥水裡。打鼠不成反蝕一床被,他的眼皮也腫了月餘。

  一般情況下,對鼠從嚴,對蟒能寬則寬。

  有一段時間,炊事班的那條蟒總往籠屜裡鑽,在裡面一盤,到做飯時炊事員下不了手。他們商議,這蛇不能留著了,準備打死。他們對蟒說,你雖然有功,你在這蚊就不敢來,可現在你的過大於功。正商議用什麼辦法打死蟒時,一個炊事員發現,一匹老鼠跳進籠屜後不見了,再看蟒,脖子上一個鼓包在向下滑。一連幾天的觀察證明,蟒懶得鑽洞捕鼠,躲在籠屜裡等待老鼠送上嘴。屜布上食物殘渣多,老鼠接二連三往上跳,一個個跳進了它們該去的地方。炊事員們又對蟒說,現在,你又功大於過了,決定免予對你的刑事處分。

  20.動物參戰記

  「特工」摸哨。

  87年入伍的任周建,成了家鄉陝西省扶風縣新店鄉的傳奇人物。6月中旬夜裡,前沿陣地哨兵任周建聽到有響動,忙貼緊大石頭仔細觀察。天光幽幽,透空能看到石影樹影草影,地面卻黑洞洞看不到東西。聲音慢慢靠近,已能排除越軍特工偷襲的可能。大概是老鼠,他想,細碎的響聲到了腳邊,他抬腳用力一踏,腳底竟是人胳膊的感覺,而且很沉。他失去重心跌倒,槍摔出去,全身一下子被摟住,脖子也被一條涼胳膊勾住,他奮力掙扎,那人勁比他大得多,掙不動。他胳膊動不了,手能摸,摸到冰涼光滑的身子,不像人,偏臉朝喘氣的耳側看,一個蟒頭在晃動,綠眼睛睨住他,蟒嘴裡噴出粘稠的臊氣。他動彈不得,蟒也不加力勒他,蟒頭在他臉上嗅嗅,又搭到他右肩上,那夜特別冷,任周建像在做夢,迷迷糊糊熬到天亮,戰友來接崗,發現這情況,忙點了幾支煙朝蟒頭上噴,蟒怕煙,鬆開任周建爬走了。1987年10月8日的《寶雞日報》 登了本地勇士的這件壯舉。故事的尾聲沒登出來。任擊建連著幾晚睡不好覺,吃不下飯,後來發高燒至40.5度,昏迷過去三次。當時,他真以為是被越軍特工撲住了呢。

  黑蛇行動。

  B2團工兵連排雷大王劉玉祥為偵察兵開闢通路到敵軍陣地前草叢裡,他自己也原地潛伏。突然身側一陣絲絲響,等他發現,一條眼鏡蛇已到了身邊。在蛇眼中,他是一叢草,蛇就從他腋下鑽到肚子下面,在裡面定居了。旁邊的小楊抽出匕首,劉玉祥用眼睛示意不要動。敵哨兵就在前方十米處,從戰壕露出鋼盔下的兩隻眼在觀望。一連十幾分鐘,敵哨兵不動位置,劉玉祥懸著腰部,快堅持不住。排長終於發現劉玉祥的情況,對電台輕輕吹氣,早標定好敵陣地的我炮兵打來炮彈,敵哨兵慌忙鑽洞躲炮,劉玉祥慢慢支起上身,用匕首狠狠紮住蛇頭,為敵人幫忙的眼鏡蛇得到應用的下場。

  一個天然洞被我偵察兵監視了很長時間,搞不清裡面有沒有敵人。一天下午,突然有三個越軍光身子躥出來,沖洞內大喊大叫,像是遭到驚嚇,偵察兵點清人了人,不知該感激誰把敵人趕出來的。過了一會兒,敵人操了木棒,一個挨一個進了洞,偵察兵才解開這個謎。

  老鼠放哨

  來偷襲的越軍很狡猾,他們只穿條褲衩,光著四肢爬行,碰到地雷,皮膚能感覺出來,同時動作也很輕,我哨兵不易發現。七連想了個辦法,晚上在哨位前擺一些壓縮乾糧,洞裡洞外的老鼠不斷去吃,一旦發現鼠集體逃躥,就准有況。有時等來的是蛇,狐狸,穿山甲,鬧一場虛驚,但從來沒漏報過,戰士把老鼠稱為活的警報器。

  解除警報

  B1團神槍手王小龍接到通知,立即戴上防毒面具。炮彈炸後,常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有時敵人還使用催淚彈。各級領導對此都十分警覺,寧可百次以假當真,也不能一次以真當假。王小龍隔著鏡片看老鼠活動如常,順手抓過來一隻,眼珠靈活得很,沒有任何反常,就取下防毒面具。

  排長問:「誰批准你解除的?」

  他說:「老鼠。」

  以後,這成了一條實用經驗。

  新式武器

  身上著了火的老鼠跑起來不拐彎, 是102號哨位戰士們的發現之一,這一發現又導致了「新式武器」的誕生。他們給大鼠身上吊只罐頭盒,尾巴上澆煤油,將鼠尖對準越軍的洞口,點火,鼠又蹦又跳筆直跑去,越軍慌慌張張向洞外打槍榴彈,老鼠挨了打,轉個方向跑,另一個洞的越軍以為中國軍隊偷襲,不要命地打槍扔手榴彈,一隻老鼠擾得敵人半夜不安寧,越軍終始沒搞清中國軍隊用的是什麼新式武器。

  21.蛇傷

  貓耳洞諸多生靈中, 毒蛇是最陰險的鄰居。 尤其地勢較普通洞低,蟒比較少(老山戰區為立體氣候,高處涼,低處熱),毒蛇便越發橫行。

  有「老山第一殺手」 美稱的冷槍手向小平來到205號哨位,哨長決定設洞宴招待。向小平打冷槍彈無虛發,在戰區名聲赫赫。他的射擊位置轉移到哪,戰果就跟到哪。菜是老一套,罐頭。從石縫裡拿出半瓶白蘭地,哨長猶豫了,防蛇酒喝完怎麼辦?轉瞬狠了心,先喝再說。酒斟上,容器簡陋。老向光臨寒洞,是我們哨位的光榮,沒什麼好招待的,來,自家弟兄樂呵樂呵,第一個幹掉。來,好事成雙,哥倆好呀,干。宴畢,酒酣耳熱,向小平出去勘察射擊位置,哨長抓著空酒瓶,發了愁,好事難成雙,喝著痛快,來了情況就難收場。

  他問:「蛇出來怎麼辦?」

  兵們說:「沒事,咱們五個人呢。」

  說的容易,毒蛇一出來,黑的粉的綠的花的都有,還有兩頭紅中間黑的,又不願殺生,誰他媽有辦法?

  蟒好辦,給它吃飽就行,同人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毒蛇不行,喂得起留不行,得把它請出洞去,別以為這裡好吃好喝就留戀。首先要防毒蛇進洞。上級發的雄黃,各個進出口布下一些。重點高防地帶撒些煙絲。毒蛇爬過的地方用棍劃拉劃拉,不讓它順著自家的味又返回。等等。儘管有這些措施,毒蛇還是能滲透進來,大大小小的縫隙讓你防不勝防。一旦進來,老辦法是朝蛇噴煙,幾個人一起抽煙,一起噴,越濃越好,臉還不敢湊得太近。後來煙不太靈了,又改成噴酒,這招還可以。兵們說,早晚有一天,蛇有了酒癮,又得換招。然而,洞內很黑,常常是毒蛇爬進來發現不了,人赤身露體躺著,毒蛇爬上去。毒蛇一般不主動咬人,但你在睡夢中,肚皮上涼嗖嗖上來個東西,你要不要有點反應?故而睡覺中的蛇傷多為右手。

  本章開頭提到掛蚊帳被銀環蛇咬三口的戰士叫覃明祿。小覃是三機連三班戰士,事情發天在87年9月18日下午3時30分。他說:「先咬的左虎口,以為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像休子和尖鐵絲,右手上去撥拉,右手食指又連著兩口,蛇緊緊咬住,吊在手指上,這時知道有東西咬顧不上猜是什麼,使勁一甩給甩掉了。我一叫喊,新兵跑過來,打死蛇,把腦袋砍下來。進洞前上課就講過,挨了蛇咬,把頭帶著,不然不知道是啥蛇,不好辦。兩年手疼起來,直個勁兒往上鑽,脹,頭暈的不行,知道衛生員來,後面就稀里糊塗了。醒來是晚上了,醫生、女兵,圍著忙,又弄又量,心裡慌, 動不了,輸了7天氧,45天出院,現在還弱。」衛生員王之永說:「我跑去看他們哨位,一看,銀環蛇,血液毒。給兩條胳膊都扎上止血帶,拿刀切開引流,排蛇毒血,15分鐘送到團衛生隊,打胰蛋白□,普洛卡因封閉,又轉醫院,服蛇藥,抗菌素,救了過來,下床是好幾天以後的事,銀環蛇像一條腰帶,一節黑,一節白,挺大挺大的,好嚇人的。」

  洞頂的滲水奏了很長時間的漂亮樂曲,才把一個罐頭盒滴滿。哨長胡光會小心翼翼端起罐頭盒,送進塑料水桶的桶口,慢慢向裡傾倒。桶底水不多了,存一點是一點。他沒想到,有一條蛇溜進了桶裡偷水喝;他更沒想到,這條喝夠了水又洗了澡的蛇要恩將仇報。他馬上用左手掐住胳膊,當時手就腫了。

  問:「什麼蛇?」

  答:「不知道,挺毒挺毒的。」

  他當時就不行了。抬下去一直昏迷,刺開肉,吸毒,肉上挖了坑,猛吸。毒傳到了背部,胡光會亂說話。現在背上還留了個坑,手指伸不直。

  晴午的貓耳洞裡黑漆漆的。機槍手牧寶正睡得滿頭大汗,肚皮上有個涼津津的東西在動口。他伸手去摸,右臂被咬了一口。

  牧寶跳起來:「蛇!蛇!」

  康順國說:「你說夢話呢,別咋呼。」

  牧寶叫:「小胳膊疼了!」

  哨兵喊:「有蛇!」

  大家都起來,點了蠟燭,蛇已跑掉。貓耳洞與另一個洞相通,衛生員楊貴方跑過來,牧寶的右胳膊發黑,忙扎上止血帶,正要穿過通道去打電話報告,就聽到有呼呼聲靠過來,大家一看,一條黑身紅斑大蛇,杯口粗,支起一米高的身子,小腦袋上一對眼睛反射燭光,又寬雙癟的大脖子上排列著一道道醜陋的橫紋。

  「眼鏡蛇!」衛生員認得。

  眼鏡蛇被電光逼住,不向前也不退讓,呼呼噴響,佔據著通道。

  抽煙,朝眼鏡蛇噴,一口交類卷吸掉五分之一,濃濃地噴。

  蛇不理,呼呼點頭。

  想起酒,咬去瓶塞,奶奶的,——!——!——!

  蛇塌了身子,出溜,轉眼沒了蹤影。

  衛生員衝過沖通, 抓電話向部P報告,請求速派軍醫來。衛生員是臨戰才改行過來的,簡單學了點戰場救護和常見的病的治療,就進了貓耳洞。蛇傷,他沒見過。

  電話裡軍醫問:「有蛇的牙印嗎?」

  衛生員答:「並排兩個,黑色的,小臂上。」

  就聽話筒亂戧戧。指導員讓軍醫火速衝到牧寶的貓耳洞,連長反對,說敵人高射機槍封鎖著,出洞就是送死,天不黑不准出洞。

  中午十二點半的頂頭太陽曬得洞外草木辟叭作響。

  連長指導員決定,由軍醫在電話裡指揮衛生員處理傷情。

  軍醫:「現在怎麼樣?」

  衛生員:「胳膊腫了,整個發黑。」

  軍醫:「用針扎幾個洞,擠黑血。」

  衛生員扎過,擠不出。

  軍醫:「用刀切,切個十字。」

  洞裡一陣忙亂之後,尋到一把銹鉛筆刀,用酒精棉球抹過,在牧寶黑亮的小臂劃,劃出白道,又發狠向下豁,劃的道象省略號,坑坑凹凹,有白有紅,滲出紫血珠,牧寶痛苦得直叫。

  軍醫:「用剪子!」

  急救藥箱裡有剪子,圓頭,剪紗布膠布行,剪肉鈍得厲害,只一下,牧寶「哎——」一聲,受不了。洞內人員全體上,手腳都按住,腰上也騎一個,把牧寶固定住,衛生員咬緊牙下剪子,鈍剪子咯吱咯吱響,牧寶渾身哆嗦,固定他的人也隨著抖,咯吱,咯吱,咯吱。

  「剪開了,有黑血。」衛生員顫聲。

  「流得快不快?」軍醫急切問。

  「不快。」

  「你口腔有傷口嗎?」

  「沒有。」

  衛生員明白了。他俯下身子,用兩手分開十字形的切口,把嘴貼上去,肩胛一抬一抬。吸,吐,吸,吐,...... 吸出了紅血。

  軍醫:「用高錳酸鉀洗消傷口,你也漱口。」

  處理完,勞醫要求給牧寶服大劑量的蛇藥,止血帶半小時鬆開一次,避免肢體缺血壞死。

  衛生員嘴腫得三天張不開縫。

  一下午連長指導員和軍醫守著電話煎熬,聽著被止血帶扎得疼痛難耐的牧寶嘶聲叫罵,黃昏總算來臨,全世界最長的一個下午。

  鞋兒破,衣服破,貓耳洞的毒蛇多。穿肚過,舖下臥,什麼滋味都受過。老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哎,哎嘿哎嘿,祖國萬事連我心,無私奉獻為人民。走啊走,樂啊樂,哪裡有危險哪有我,哪裡有危險哪有我,老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22.食物鏈

  人,鼠,蛇,不穩定睥三角形結構。

  蛇吃鼠;鼠吃人,人的腳繭,指甲,人的食物,人的糞便;人呢,吃蛇。吃的蛇的貓耳洞人,沒有說蛇肉不好吃的,只有一個排長吃了一口又啐掉,嫌骨頭太多,並沒說難吃。

  食物鏈也存在逆循環現象,如蛇吃人的食物,罐頭,肉類,雞蛋,米飯,僅此而已。鼠對蛇只有奉獻,沒有索取。人對鼠亦然,聽說過一例戰士燒鼠吃,撕下腿連骨頭一起嚼,相信是實,但不能以偏概全。也聽說一匹碩鼠力戰一條小蛇,還聽說四匹鼠同一條毒蛇打成一團,皆因戰果不詳,不便下結論。

  其實,人喂鼠就等於喂蛇,蛇肉到了人體內人才能多生繭子指甲糞便,鼠走進蛇嘴也就離人嘴不遠了。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食物鏈特別的結果,人付出的是食物,鼠蛇付出的是生命。最終的勝利屬於強者。

  有一點需鄭重申明,貓耳洞人吃掉的蟒和毒蛇並不很多,務請中外動物學家給予鑒諒。

  吃蛇需要文化。

  沒有文化的軍隊吃不好蛇。

  炮連指導員用利刃剖開眼鏡蛇的腹部,一一指點,這是心,這是膽,毒腺在這,去掉毒腺,其它地方沒毒。炮手們縮天咋舌,認為不如吃饅頭保險。燒了一小鍋,指導員以身作則吃了些,第二天早飯依然健在,炮手們方敢試吃,一吃就上癮,連湯喝得乾乾淨淨。

  又一次吃蟒肉,與指導員同吃的炮手鄒炎,鄒炎胳膊負傷,被炮尾撞的。指導員吃淨一塊蟒骨,丟在桌上,說:「讓你別吃蛇,你偏吃,看你胳膊怎麼辦。兩個班長吃蛇,也都犧牲了。」說罷,歎口氣,又夾起一塊。

  花蟒將頭探出,望望小洞口,又望望大洞進而的幾個裸體兵。蟒的小洞裡沒擺罐頭,兵們一個個笑得不自然。

  田勇說:「蟒啊,不是我們跟你過不去,老越把陣地封鎖了,我們十多天沒吃肉了。」

  陳文說:「是呀是呀,我們快下陣地了,不能沒個紀念,你的皮就留給我們吧。」

  王浩虎點頭:「真對不起,十幾天沒吃肉了,你知道的。」

  兵們講了不少蟒的好話和吃蟒的必要性,又互相看看,該說的都說了。

  最後衝鋒鎗說:「噠噠噠,噠噠噠,......」

  蟒在彈雨裡龍飛鳳舞,竟一昂頭,抖擻血身子順彈道撲過來。餓兵們無一怯陣,對撲住肉蟒,搶手榴彈砸頭,五下,六下,七下,蟒洶湧起伏的軀體漸漸癱平,緊繃的肌肉完全放鬆。

  陳文捧走了蟒皮。

  圓柱般的蟒肉被一塊塊斬下,在餓兵們看來,那原是儲存蟒皮裡的一盒盒午餐肉。

  兵們吃得直打肥嗝。九班軍工小羅也趕上了。請排長吃,排長啐掉,說,儘是骨頭。

  A四團二營教導員吳永平坐在炮彈箱釘的土沙發上說: 「蟒肉不難吃,吃完了渾身發熱,怕中毒,熱完了沒事。」

  湖南兵田豪傑敢用手抓毒蛇。一次追一條大蛇。蛇回過身立起來,是眼鏡王蛇。田豪傑一揮鐵鍬,眼鏡王蛇一分為二。他取出蛇膽,送給韓應秋。韓應秋眼睛害病,太陽底下要用紗布蒙眼睛。蛇膽明目,他吞下去了。生吃蛇膽,身上油膩膩的,又洗不了澡,韓應秋改為泡酒喝。到犧牲時,眼疾也沒好。

  三連泡了一瓶蛇膽酒,營長深入連部見到了,給要走了。

  A4團七連指導員帶了五張完整的蟒皮下陣地,逢人就吹:「我有蟒皮。」這是冷門。一個熟人要走一張。指導員有些後悔,說再也不給人看了。可他這個江西老表藏不住寶,見了人又吹:「我有蟒皮。」首長要,給不給?給了首長,戰友又要,不給就是眼睛向上。蟒皮越吹越少,只剩下一張。

  還吹。

  「我有蟒皮。」

  「真的?」

  「我拿給你們看。」

  又拿來。一卷,像消防隊員的水龍帶。兩臂伸直,扯了個滿把,床上又攤上近兩米,共三米多,兩掌寬,紋飾很美,頭部剝得也很完整。說真的,如果他還有,我們一定會開口要。

  他說:「我們江西人不怕蛇,上去打到第一條,我就給剝下來。以後聽到哪打到了,我去剝皮,肉吃不吃不打緊。就想留個紀念,到下來時,一看口袋裡,八、九條了。」

  「那幾條呢?」我們嚴肅地問,又漫不經心。

  「挑了挑,好的拿下來,不好的不要了。」他說得很輕鬆,好歹他還有一張,說不定還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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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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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黑的月,紅的血

  貓耳洞是清一色男人的世界,在這裡,他們像在澡堂子裡一樣一絲不掛。

  在這個沒有女人的地方,這些男人談論得最多的卻是女人,給這些貓耳洞的男人們帶來最大快樂或者最大痛苦的也恰恰是女人。

  男人離不開女人,戰火也隔不斷它,也許正是戰火把它燒得更旺盛更熾烈。

  貓耳洞人最盼的當然是「她」的來信。他們在石壁上、在波紋鋼上刻道計算著她的信該來的日子。全國各地的信到昆明後至少還需要十五天才能到貓耳洞,信息時代如此的傳遞速度是引起貓耳洞人普遍憤怒的事情之一。軍工一上陣地,帶來了「她」的信,那是貓耳洞人最幸福的時刻。馬上鑽進自己的小角落,點上平常省下來的蠟燭頭,先急急忙忙從頭到尾看一遍,再一句一句看一遍,再一個字一個字看一遍,再看,反面有沒有字,再看看掏掏信封裡是否還有七八十來張(如果她的信封是個寶葫蘆那該多好),當確信她寫的所有筆跡一劃不拉地全部儲進大腦之後,才把信慢慢裝入信封,用手熨平,枕在腦袋下,銜上一支煙,躺那一邊想一邊笑,笑著想著一翻身拿出來再看。一封信至少讓貓耳洞人高興四、五天。這個時候如果有什麼任務你就說吧,去背水,去佈雷,還是奇襲河內直搗金蘭灣,不論幹什麼,貓耳洞人保證連眼都不眨。

  貓耳洞裡沒有秘密,情書尤其是貓耳洞裡最公開化的秘密。他一看完就馬上傳閱,或者看第一遍的同時就朗讀,或者收信人已經不是第一讀者。還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是在電話中通報告,全陣地和全連的人共同分享。常常念一遍還不夠,還要「下面再播送一次」。有時候炮火封鎖軍工上不來,實在等不及了,從電話裡問連指,連長,我的信來了沒?有,正好有一封,(其實也許沒有)把下款的省市縣鄉村一說,(平常早知道了)拆開給你唸唸聽聽?別——。別什麼我都撕開了聽著——嚓。那就念吧。聽著,嗯,親愛的......那邊編著編著,肉麻的字眼一出來,也就露了餡,大伙哈哈一笑。

  來信集體分享,回信當然也常常是集體的智慧。一位筆頭有兩下子的指導員,是貓耳洞人的「戀愛百科全書」。在陣地上給幾十個貓耳洞人的對象口授了幾百封情書。你想吧,全連三十三個談的正熱乎的,他說,還不算結了婚的,半個月寫一封一年就是二十多封,就算一人一個月請我口授一次吧,那是多少......曾經和貓耳洞談過戀愛的姑娘們,看到這裡請您息怒,請您設身處地地理解貓耳洞的處境,請您原諒,並且由於您給您的戀人的洞友們帶去了歡樂,貓耳洞人向您敬禮了。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嘴裡輕輕地哼著,腦子裡一幕幕地過著和戀人在一起的情景,想像著戰後就結婚,對貓耳洞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精神享受了。因為它不僅是個甜蜜的回憶,而且是一種憧憬,美好的憧憬,使人有了盼頭,給人一種一定要熬過去一定要等到那一天的精神力量。能夠引導人嚮往未來的都是偉大的,能把貓耳洞人導向未來的尤其偉大。至少它能在那一瞬間裡使人擺脫無望。至少它能在那一瞬間裡使人忘卻貓耳洞的可憎。多幾個這樣的瞬間的貓耳洞人是幸運的。

  班長郭寶海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個郵包,信是「她」來的,郵包是媽媽寄來的。那天可真成了他的盛大的節日。洞裡的兵們信說,班長,咱就看前三個字,親愛的,讜三個字,心裡也麻一下,行不?好好,那也等我看完了再說。他看著信,兵們看著他,他們納悶班長沒有笑,心說都留著自己笑呢,真修煉到家了。班長——兵們剛要伸手,他已經嚓嚓幾下撕了又往地上一扔,抄起水袋就爬出了洞口。兵們愣了一陣,從地上揀起紙片,連對帶湊看出是封吹燈信。真他媽比老越還壞,我們在這打,她在後邊捅刀子。兵們罵開了。完了,班長這回又得胃出血了。郭寶海的病上陣地後越來越厲害,一米七五的個子只剩下九十來斤,都快散架了。兵們正琢磨回來怎麼安慰班長呢,可郭寶海再回到洞裡時已經完全解脫了——一發炮彈粉碎了他的痛苦。兵們不相信班長會死,輪流拼著命給他做人工呼吸,一小時,兩小時,郭定海的鼻孔和耳朵流溢出紫黑色的血,大家也都癱了。

  只是那個晚上沒有月。月亮走他也走。可憐天下慈母心——母親寄來的治胃病的藥,他竟然未能看上一眼。

  24.戰地女神

  趙慧(A師醫院醫生, 老山十姐妹戰地救隊隊長,一九八七年夏天,她和六十七醫院護士劉亞玲一起,在那拉口營指救護所的貓耳洞裡,生活了四十個晝夜):

  我是六月八號一早上去的,走了一個多小時,感覺象十來分鐘,等過了百米生死線,軍工才告訴我,說講早了怕你們害怕。到了營指一看,給我倆住的洞還挺大,兩個人能躺下,能坐起來,比想像的好多了。

  前邊兵對女的跟隨看猴子似的,我們快到時,老遠就見探出頭來指手劃腳地說來了來了,有的乾脆站在路邊盯著看,等我們一過去就趕緊往前打電話。

  剛上去的第一個星期連著下雨,涼快,穿得住衣服,第八天一下子四十三度,他們還不好意思,我說,你們別活受罪了,穿褲頭就行了。有個衛生員腿上的汗毛特別長,總穿秋褲,我說你幹嘛呀,學醫的還怕這怕那?他們專門給我們修了個廁所,修它就排了七顆雷。

  我上去是想瞭解皮膚病的情況,一到那就一個連一個連地打電話問前邊,一聽我們的聲音,非讓唱歌。我根本不會唱,在人前沒唱過,一想前邊戰士那麼艱苦單調,再說是電話裡,就唱唄,跑調也不管。前邊有時候一天來六七次電話,讓你唱歌,找你聊天,我說你們白天睡覺,一唱影響休息,他們說你不唱我們就不睡,我只好唱。有的窮逗貧,問有沒有朋友,我說沒有,他們說這兒有的是,隨便你挑;我說有,他們就要吃喜糖,還說你跟他吹了得了,這邊可有好的了。一到前邊關係比後邊近。前邊戰士托軍工給我們捎罐頭來,捎小和平鴿什麼的工藝品,有的讓我們去做客。可我真要求去的時候,營長死活不讓,我讓前邊的人說情,他們說那可不行,這邊太危險,不是你倆們來的地方。好像打仗光是他們男人的事情。

  在前邊最盼著下雨,那接點水洗衣服,洞裡和身上什麼味都有,忍著吧,不就個把月嗎。他們照顧我們,給我們的水多,每天可以刷次牙,洗把臉,弄好了,吃飯還有口湯。我上去帶了好幾套內衣,實在髒了就撇,扔了三套。等下來時,那個髒呵,衣服都洗不出來了,頭髮成了綹,起碼洗了十盆水。中間我們還到山下邊背水的坑裡洗過一次澡,坑裡可髒了,可是前邊的人都喝從這裡邊背的水。洗的時候,當然有他們給站崗。

  開始上去,他們歡迎卻不信任,說黃毛丫頭上這兒湊什麼熱鬧,搶救完第一例傷員以後,說還有用,挺管事。那天早晨正做飯,聽見挺悶的一響,戴醫生說要出事,是大口徑炮,一會總機班說有傷員,我們馬上準備。兩個都是胸腹聯合傷,處理完了趕快後送。接著又抬下來兩個,我心裡一涼,包著的頭成了平面,是烈士了,這個頭也包著,也是烈士?還有脈搏,是面部衝擊傷,包紮處理後送,回頭處理烈士。他特別慘,臉全沒了,剩下下巴和下牙,右前臂只剩一小點,左胳膊斷了,右腿斷了,腸子都流出來了。我們把腸子塞進去,面部墊了好些紗布三角巾,包起來像個完整的腦袋,我當時沒覺得他犧牲,就覺得特別慘,不應該這樣,說不定昨天他還和我通電話呢。周圍的沒有不哭的。我覺得他像睡著了,輕手輕腳地處理,最後又把他綁在擔架上,上山下山地怕掉下來摔疼了他。我們處理傷員的時候,旁邊戰士們用洗臉毛巾給傷員擦臉擦身上,用平常他們捨不得喝的水擦。我直流淚,平常我不愛哭的。

  我在營指那段一共趕上過三次特工偷襲。有一回半夜山下發現越軍,我跟著去了,我向下投了五顆手榴彈,結果響了六下,引爆了一顆地雷。就這樣,搶救十幾個傷員,多聽了點響兒,就稀里糊塗地回來了。

  一回到醫院,人們嘩地跑過來,問這問那,恨不得長一百張嘴,一個給一句,不知道跟誰說好。好好洗完以後,往自己被窩裡一躺,舒服得神仙一樣。走道也敢蹦了,敢跳了,見面就想給人一拳。

  回來以後,前邊的人還老往醫院給我打電話,說趙醫生你幹嘛走了啊,你一走我們這兒更沒意思了。

  貓耳洞談女人當然更渴望見到女人,「戰地女神」這稱呼就足以反映出貓耳洞人的心態,但另一方面他們卻本能地不能讓女人到這樣的地方,以受本該由男人承擔的風險。

  女作家成星有一次悄悄跑進那拉。她剛到營指陣地上,一個炊事員見是生人以為是特工,抓起手雷就追了過來。剛要盤問,卻見教導員和她搭上了話,原來是自己人,這位伙頭軍扭身走了。她聽見他邊走邊說:媽的這仗怎麼打到這份上了,男人們都死光了咋地,都讓她們上了。

  一位貓耳洞人說,脫得光光的在貓耳洞裡、在陣地上,真舒服,那可是從心眼裡冒出來的舒服,這個時候才最能體現戰爭是咱男人的事業。

  25.異邦異性惹怒了團長

  狙擊步槍的瞄準鏡穩穩地套住了一個目標,食指扣住了扳機,虎口在均勻加力,等待一個最佳時機。排長在旁催促,快打呀,快點兒,今天怎麼啦,再不打目標跑了。向小平,這位後來被中央軍委授予戰鬥英雄榮譽稱號的聞名的戰區的老山第一殺手,抬起頭低聲道:排長,是個女兵。排長摘下瞄準鏡一看,算了吧,今天不打了。

  不知什麼原因,也不知自何時起,不打女兵成了一條約定俗成的規定。女敵人不是敵人——白馬非馬的邏輯?好男不和女斗——古訓?保護婦女和兒童——人類良知?幾年來老山戰場上據說大概只有過兩次犯規。一次是當初收復老山時,四個女越軍在一個洞裡頑抗拒降,最後被火焰噴射器給呼了。再一次就是炮兵一個齊射把對方六個在水塘裡洗澡的女兵炸飛了。後一次引起人們議論紛紛。貓耳洞人說,打女兵太不應該,炸得裙子和大腿都掛到了樹上,嚇得人家再也不敢到那洗澡了。這也是側重點的不同,在炮兵眼裡,女人也是敵人;在貓耳洞人眼裡,敵人也是女人。

  好在並非只有一個可以洗澡的水塘,越軍女兵照常洗澡。到了水塘,女兵居然向我方的炮觀揮揮毛巾招招手,她們當然清楚自己在40倍望遠鏡的位置和纖毫畢現的程度。也許能被異國的尤其是敵方的異性窺測是一種榮耀,也許她們需要證明自己是女人。

  偵察兵向師長匯報情況時,說到對方前沿陣地上有女兵,開始師長不信,問何以見得。偵察兵說,穿裙子自然不用說,一眼能見。有時候女兵同男兵一樣,都穿著黃軍裝,都戴一樣的帽子。這時候,一是看走路的姿勢,男越軍象耗子一樣飛快,女兵的腿白,穿襯衣時胸脯也不一樣。二是穿戴,女兵如果把頭髮卷在帽子裡,也像咱們的女兵一樣,帽子扣在後腦勺上。都穿配發的軍褲,男越軍大褲腿,女兵也像咱們的女兵一親,改細了,貼在身上,屁股什麼的線條都出來了。他們那邊女兵,有背線拐子的,是電話兵,有背吉它串陣地的,是文藝兵,背藥箱的是護士......偵察兵看得很細,贏得師長的點頭讚許。

  有一天晚上, 145號的寂靜被打破了。晚霞把山叢染得像紅土地一樣的時候,那邊傳出嘰嘰喳喳的說笑聲,而且有女人的聲音,而且不止一個。他們那四個男兵今天可他媽真開心了,聽那聲調,就可以看見他們臉上和全身的美勁兒。兩個女兵說得比那四個男人還多。連說帶笑,聽不懂。反正媽的真開心。他們,還有我們,在陣地上在洞裡從來沒有這麼大聲這麼開心地說過笑過。這邊洞裡一共三個兵,小張小葛和小濤,三人先屏息靜聽,接著沉默,再接著是憤恨。天早黑了,看今晚她們住他們洞裡了。美死他們了。沒那美事兒。咱們吊過去一個集束手榴彈,就在他們洞口拉弦,震狗日的好夢。那不行,女兵也炸了咋辦?要不,弄點動靜,投彈,打槍,扔罐頭盒,把狗日的引蛇出洞幹掉他們......幾個兵正籌劃著,那邊升起了「月亮」。他們在一塊唱。二重唱。准有流淚的了,不流淚出不來那樣的調。這邊都不說話了,只有三個紅點明明滅滅。不知道了多久,歌聲消失在巖縫中,只剩下悉悉低語。這邊也不知道每人抽了多少根煙。

  26.越軍許諾給他四個老婆

  他叫張玉江,老山主峰團一連戰士,上陣地後提升為三排長。集團軍兩千多名吹燈兵裡邊,數他名氣最大,大得連越軍都知道他,很有點國際影響呢。他有八個「八」 ,「八0年入伍,當了八年兵,八次立功受獎,八次代理排長,八次沒提起來,八年裡談了八次戀愛,吹了八次燈。

  張玉江,家在河北獻縣,他四歲喪母,老父年近七十,四個哥哥有兩個是老光棍,四哥娶了個患小兒麻痺後遺症的嫂子。他八次吹燈有七次因為家裡太窮,第八個因為他參戰吹的。

  一九八七年夏天,一個電話把他叫下陣地,穿軍裝的女記者採訪了他。沒多久,《解放軍報》頭版登出通訊《吹燈兵的情懷》,這則超級徵婚啟事引來了一百五十多位姑娘的信,工人、農民、軍人、大學生、幹部、教師、醫生、編輯都有。我一看,哪個配咱都有餘,咱別劉姥姥進大觀園了,當兵的還是先打仗再說吧。可人家誠心待咱,咱也得誠心相敬,都抽空寫了回信,結果大部分又都來了第二封信。最多的一人來了三十多封。第一封信就是她寫來的,照片,不是一張了,接連不斷,寄東西也不少,月餅、桔子、糖塊,前天又寄來一身毛衣,這不,張玉江一掀軍裝,心還挺細,說前邊沒法洗,黑色禁髒。說實話,我真沒法回絕了,張玉江說,我的心讓她給打動了。大伙也一致評論不錯,印象分優秀。信上什麼都說,說願和我回家,願照顧老父親。

  聽說越軍在陣地上喊過你?

  老越是喊過我,不打不成交,我們都熟著呢。要說也奇怪,是這報登我以前老越就知道了。有一天兵們告訴我的,排長,他們那邊廣播你了,說你找不著對像什麼的一大串。開始我還不信,後來呀,可不是。

  剛上來,我們上了當,差點吃虧。我們猛送東西,交防的友軍說在這兒隨便打越軍沒事,這一看越軍出來了端起衝鋒鎗就干,打完了,我還在那兒看笑話呢,炮彈呼呼就蓋過來了,差一點兒裹裡邊。打了幾次交道以後,我們就開始教訓他們。小狗日的也欺軟怕硬呢,把他琢磨透了,打疼了,他就老實了。你打我一槍,我還你三彈夾百十發,他打我一炮兩炮,我揍他十炮八炮,看誰炮彈多,反正老子有的是。最後打得他們不敢出洞不敢折騰了。

  有一天,那邊露出個腦袋,用漢語朝我們喊:

  咱們不打了,談判好不好?

  我們沒搭理他們。過一會兒那邊又喊,你猜喊什麼——

  你們誰叫張玉江?

  我一愣,媽的老越怎麼知道得這麼具體?他知道又怎麼樣!我站出來:

  老子就是張玉江,叫你大爺有什麼事?

  張玉江,你在那邊,供產檔不給你找老婆,干八年了還是個大頭兵,對像一個也談不成。你到這邊來吧,漂亮姑娘有的是隨你挑,我們給你連升三級,給你找四個老婆。

  我說了,這是軍報登以前的事。我又生氣又納悶,咱們情報部門也不給我們來具體的,好鎮鎮他們。

  有時候他們還張嘴管我們要東西。

  有沒有罐頭?有沒有香煙?來兩根。

  都是窮當兵的,怪可憐的,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厚著臉皮張回嘴,還是請求國際支援,也不易啊。我們有時候就勻點扔給他們。一見東西,他們真搶啊,拿起來就抽,坐那兒就吃,一邊吃一邊嚷嚷:

  中國人好。越南人不怎麼樣。他們那不給我們這麼好吃的。中國越南友好。

  一熟了有意思著呢。我們連隊換下來以後,接的說,老越還在陣地上滿世界喊你呢。我們是白天對話晚上對抗,夜裡特工照樣來,來了就打啊,那沒的說。

  我在陣地上夜裡值班到四點,瞇兩個鐘頭,六點准醒,一起來穿上藍秋褲就出去叫他們:

  哎!起床嘍——懶鬼們,太陽曬屁股嘍——

  那邊穿著大褲頭或是光著屁股迷迷登登地跑出來,小狗日的還沒睡醒呢:我們不起,就不起,在被窩裡多好,你們真傻。

  起床啦——開始幹活啦——怎麼還不起呀,你們昨天沒吃飽吧,我們這邊有好吃的,有肉有罐頭,過來吃吧,真香啊!

  老越還愣充大尾巴蛆:我們吃了,吃得好著呢!

  你們吃個屁!粗米飯就野菜,拉的屎都沒臭味。昨天下雨你們的柴火濕了,連煙都沒冒,你們西北風喝飽了吧?哈哈!

  小鬼子怎麼說也是敵人,有幾次他們喊:張玉江,你跑不了,我們要抓你活的,把你這個吹燈兵拉到河內去展覽!小子們一來這個,我可就不客氣,讓衝鋒鎗說話了猛干他一通啊,還是這傢伙來勁兒。小狗日的記恨我,又沒辦法。有兩次狗日的是下黑手算計我,都挺懸乎的。

  那天上午,他靠坐在陣地上曬太陽,瞇看著對方。小狗日的今天怎麼沒出來,張玉江覺得有點不對勁。剛想到這兒,叭!子彈離他左肩不到十公分鑽進後壁,他迅速臥倒。狙擊步槍,他想,從縱深打的,小狗日的下手啦,可你扣扳機那一瞬間動了零點三毫米,張玉江正罵呢,叭!又一槍從另一方向飛來正擊中他坐著時候的胸部位置,不到兩秒鐘,黑心啦,小狗日的可你們沒有協同好。那天有三條狙擊步槍從三個位置同時瞄上了張玉江,幾乎是同時開火。

  他沒負傷。我命大,他想。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我非活著不可——有她等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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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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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四.二八:中越重開戰

  老山地區自衛還擊記(《解放軍報》記者張友謙)

  四月二十八日,我英雄的雲南邊防部隊,代表祖國和人民的意志,對長期蠶食我領土,騷擾我邊境、殘殺我邊民的越南侵略者,進行了正義的還擊,保衛了祖國的領土。

  五時五十六分,大地發出了劇烈的顫抖。我邊防部隊各種口徑的火炮為正義而怒吼了,吞沒了老山地區全部的越軍陣地。越軍設置的一片片雷區出現了條條通道,入侵者苦心經營的工事,火力點,頃刻之間士崩瓦解。我英雄的炮兵,為消滅入侵之敵,立了頭功。

  在我強大的炮火掩護下,我穿插分隊多路前進,神速到位,老山之敵已成甕中之鱉。

  六時三十分,老山沸騰了。「為祖國為人民立功的時刻到了!同志們,衝啊!」我各路攻擊分隊一躍而起,以排山倒海之勢撲向敵陣。一群群迫擊炮彈在敵陣中開花,噴火器吐出條條火龍。各突擊組勇猛衝擊,其勢銳不可當。

  六時三十九分,前線傳來第一份捷報,我邊聯部隊某六連的勇士們只用九分鐘,就閃電般地攻佔了老山右側松毛嶺陣地。在三連的配合下,守敵一個連大部被殲。至此,盤踞老山之敵,已被我斬斷一條臂膀。

  八時二十四分:第二份捷報傳來,五連的突擊排攻下了越軍的重要陣地。這個連隊曾以「攻如猛虎,守如泰山」而著稱予准海戰場。今天,五連的新一代又在保衛邊疆的戰鬥中打出了威風。八連也不示弱。這個抗日戰場上的「白刃格鬥英雄連」此刻已取得摧毀敵火力點二十七個、斃敵三十四名戰績。

  十四時三十分:越南入侵都盤踞才能山地區的幾十個高地逐一被我攻克,有的地方槍聲還在繼續。我軍正在清掃負隅頑抗的殘敵。

  「老山主攻團」原九連指導員李契克:

  四月二十八號那天,我們團攻老山,打的特別慘,三個營都上了。

  我們是一過完春節就往前線開,到那兒看地形,搞臨戰訓練。四月二十六號,一切進入臨戰狀態,當晚開始從南溫河、猛硐向老山進行機動,二十七號白天就地隱蔽休息,夜間繼續前進。每人都負重三十多公斤,有的地方有小路,有的根本沒有路,用鐮刀用鐵鍬開路在山溝裡鑽,林密草深,山高坡陡,難走死了。

  二十八號五點五十六分,紅色信號彈升起來了,真漂亮,從交趾城、猛硐、磨刀石、三轉彎、芭蕉坪,炮彈都過來了,半邊天都紅了,火箭炮、加農炮、榴彈炮、迫擊炮,炮彈從腦袋頂上都往老山飛,還有高機曳光彈,交叉著各種弧度和線條,本來穿插了兩個夜間,都累壞了,一見炮火覆蓋了老山,大家都來了情緒。馬上就要進攻了,我想弟兄們不一會兒就屍橫老山血灑疆場了,就藉著爆炸的閃亮,一遍又一遍看我的兵們。我要在心裡一個一個刻上他們,好些戰士真是看的最後一眼了。的有連隊在炮火開始準備的時候還沒到位,就拚命往預定位置趕,跑的跑,滾的滾,爬的爬。

  炮擊打一次,又一次,再打一次,三次炮擊之後,六點三十分,該我們了。強攻。往上衝。火箭掃雷開路,來不及的用刀砍,用身體滾雷。那上邊不光地雷,還有塗著毒藥的竹籤、鐵釘。倒下的就倒下了,沒倒下的就繼續沖。身邊倒下的戰友太多了,包括我的小通訊員。

  我們連是攻佔50號高地。五連是攻主峰峰頂。從開始進攻到佔領主峰表面陣地是一小時五十四分鐘,快到中午的時候,五連副連長張大權犧牲了。後來工兵營從我們連的進攻路線上排雷,排了好幾百顆,有的雷是引管響了炸藥沒炸。他們說,那一道全是雷場,光是讓我們腳歪了踩倒了和用腳帶出來的地雷,就有好幾十顆。當時,誰也顧不上那些了。我們一個點拉一個點地攻。到50號,攻了幾次,傷亡大了,手下幾乎都沒兵了。連長和我商量請營長派二梯隊接援,這時候七班長史光柱要求再攻一次。他剛剛代理三排長,帶著幾個戰士,終於上去了。可就在戰鬥快結束的時候,史光柱兩眼都炸了,包紮完送的時候還跟我說,指導員,等傷好了一定回來。他當時不知道兩隻眼都那樣了,小伙子真可惜,他現在上了深圳大學中文系,詩寫得有點意思了。

  打老山那一天,我們一個團就犧牲一百五十多,傷五百多,四月二十八號那一天全團就傷亡了三分之一。我的連隊比這個比例還大,傷亡將近五十,差點兒一半。我算是命大的。連裡的所有幹部就指導員和我沒事兒。那麼多的戰友,都不敢回想,可是怎麼也忘不了。他們都在麻栗坡躺著呢,麻栗坡陵園裡,多一半都是我們師的。

  A軍B團原軍務股長周明榮:

  我們團是八四年正月十五日到的落水洞,一邊訓練一邊搞動員,講老山是寶山,資源豐富,下雨一衝,金沙全出來了,人下去洗完澡,身上都亮閃閃的。四月二十六號晚上,我們從落水洞往前運動,二十七號白天在曼棍一線休息,夜間繼續穿插,命令晚十一點就位,把662.6都圍了起來,團指在老山山梁的627。我們團攻66 2.6,軍裡說八小時拿下來,營裡說四小時,團裡命令兩小時,結果進攻一開始,六連正面, 三連側面,九分鐘就佔了662.6的表面陣地。主要是戰前沙盤作業好,地形和位置都很清楚,打的時候步炮協同也好。接著我們又往東,把松毛嶺那一片幾十個陣地都佔了。 第二天三營從松毛嶺東下,C團三營從船頭南推,又攻下了那拉口的二十多個陣地。

  那回,我們一個洞裡就抓了七個俘虜。開始堵住洞以後,包圍、喊話,有個中尉在裡邊,死不投降,還威脅誰出去就槍斃誰。我們用噴火器燒,用機槍掃,投手榴彈,再加上心理戰,到中午,那個中尉自殺了。傍晚我們往裡打了三顆照明彈,是想看清位置,他們以為是毒氣彈,趕快喊:別打了,我們投降,你們把洞口挖大點兒,讓我們出去吧。一串交了武器都爬了出來。一出來,兵們拿煙給他們抽,拿乾糧給他們吃, 傷了的醫生搶救,還用擔架抬著。124陣地上,一個洞子裡有四個女兵,就是死活不出來,人也衝不進去,到最後實在沒辦法了,火焰噴射器使勁干了, 全燒的沒樣了。越軍陣地上,什麼都有,口琴,笛子,145上吉它最多,弦斷了,兵們接上弦抱起來就接著彈。有個陣地上還有個排球隊場呢。還有越南的女明星照片,本子、鋼筆,有個兵還跑下去抱了一堆便服上來,都是西裝,挺新的。

  28.在「睡美人」的乳峰上

  大自然的神力匠心,將戰區連綿的主山峰塑成一個縱臥著的美人,漫山叢林恰是她的睡衣,繚繞飄動的雲霧,則成為她披著的輕紗。這是戰區著名景觀「睡美人」。雨後初睛,戰士們總想觀賞一下她的姿容,設法留下一張「睡美人」的彩照。

  戰火在「睡美人」的綠衣上留下斑斑痕跡,像一塊塊貼上去的各色的補丁,那一個個構築起來的工事,看去也只是補丁上稀稀疏疏的針腳。

  八連一排防守的無名高地,是在中越邊境我方一側500米處,這裡是「睡美人」高聳的胸部,人們常指指點點:咱這山峰是「睡美人」的乳峰,這山泉,是乳汁。

  4月28日凌晨3點25分,下起大雨,雨柱傾瀉在陣地上,傾瀉在黑漆漆的原始森林中,雨聲遮蓋了一切響動。敵人機靈極了,說來,立刻就到了陣地跟前。陣地上手榴彈爆炸的閃光與轟響連成了閃電雷鳴。

  「送上門來!」張茂忠把身子鑽出洞頂,用衝鋒鎗在上面掃射,他有個習慣:不受洞的約束,洞外無死角,敵人從哪個方向來,也得撞他的槍口。

  張茂忠看到了相鄰的15號哨位打得正激烈,他們的副班長,哨長黃子國把守著射擊孔,槍口的火舌在黑夜中格外亮,敵人的子彈在那洞壁上濺出無數火星。

  他想衝過去助一臂之力,班副需要他的支援,他卻不能去支援。

  幾個小時之前黃子國到這邊來過,請示支援的是煙,誰都知道張茂忠斷炊也不會斷煙,可他把貓耳洞折騰遍了,連煙屁股也沒找到一個。黃子國苦笑一聲:「不用找啦,煙還在小販子那兒存著哩。」

  黃子國上陣地前是去買過煙的,他掏遍了衣服,只找到一元八角二分的零票子,這便是他所有的存款了,可這兒不夠買一盒好煙。小販們為了賺錢,不怕地雷,不怕炮擊,不怕特工,老山守衛者的錢好賺啊。

  士兵們在貓耳洞內把每月的十幾元,頂多二十幾元的津貼費全部化為煙霧,誰到了這潮、悶、與世隔絕的洞內也得抽煙。連隊的「吹牛協會」對貓耳洞吸煙有過很高明的見解:「我敢說老山戰區煙草人均消耗量位居世界首位。」

  黃子國衝著外邊撲來的影子點射,槍聲響得像炸了膛,每一發都有回聲,他聽到的手榴的爆炸聲也是那麼響,震得身子失去了平衡,心也晃動起來,是偵察兵朱立國守著洞口,在朝著企圖衝到洞口的敵人甩手榴彈。

  一種輕微的卻使人心驚的聲音在昏黑的洞中傳導過來,不好,是小朱倒下了,腰間與臂部都中了彈。他掙扎著翻一下身,趴到洞口,依然甩手榴彈,只是一枚比一枚甩得近,到了第九枚,只甩到洞口不遠處,是敵人到了洞口,還是......

  子彈又擊中了小朱的手臂。

  亮光一閃,黃子國看見小朱一動不動,只有滑膩膩的血衝擊著他,是他昏迷了,還是......

  黃子國不再瞄準,只朝著黑影連連掃射,奇怪,這急促密集的槍聲,變得那麼微弱,那麼沉悶,聲音象傳走了,傳得很遠,飄然而去,在那山的盡頭,聲音一定比這兒還響。

  那是黃子國在呼喊。

  父親的信:「國兒,你已走了三年啦,跟領導要求一下,年底回來吧,那天你哥拉著我去趟醫院,回家後你媽就一勁兒給我做好吃的,可我啥也吃不下,噁心,只怕不行了,你再不回來,咱家的醫術八成就讓我帶進棺材去了啊......

  回信:「爸,您老人家保重,別盡往壞處想,年底我一定回來,你可要等我回去啊......」

  弟弟的信: 「哥哥, 父親得的是肝癌,昨晚去世了。臨終前他還在叫你,說『我沒把醫術傳給子國,我怎麼去見老祖宗啊。』父親一死,母親接著就病倒了....,你早說要回來,咋還不回來呢?......」

  回信:「弟,部隊就要往南邊開了,事情多得很,母親就靠你照顧了,哥謝謝你,別忘了替我給父親墳上添把土......」

  槍口閃著火光,那是他的心在噴著烈焰。他看到射線內的敵人。

  敵人的子彈飛來,擊中了他的煙喉。

  他張開口,想對身邊的新兵說話,但血從咽喉處湧出來,他已發不出聲。只有心靈在呼喊:父親啊,兒要回來了,你的醫術就不會失傳,你可以含笑九泉了;母親啊,兒子為您盡孝來了......對,還要辦一所家庭醫院,讓你們未過門的媳婦,不,那時就該過門了——當助手......

  突然,他的機槍不響了,敵人的子彈又擊中了他的左胸,擊中了他的眉心。

  新兵的淚音:「班長,我們班副不行了!」

  張茂忠罵道:『你胡扯什麼蛋!「可他分明看到黃子國的手在射孔外垂著。

  他看到班副那個哨位的兩個新兵瘋了似的衝出哨位。那個魯雲樂1969年才出生,他還是個孩子啊,他抱著黃子國留下的那挺輕機槍,槍上有黃子國的血,血還沒涼,掃射,還是掃射,一百發子彈,全都掃了出去,旁邊的樊萬齊端著衝鋒鎗,掃射著,還嘶喊著:班副啊,我們給你報仇來了。

  張茂忠的大腦也失控了,他要衝上去,他要替那兩上戰士去掃射,戰友啊,你們的班長來了。

  張茂忠衝到洞口,當他看到那個失控的戰士在一個勁掃射時,他反而冷靜了。連裡的電話:「張茂忠你記住,一個班的性命在你的手裡擤著,你一定要冷靜下來,沉住氣!」

  一直打到8點鐘, 張茂忠才來到黃子國的那個哨位,地下是一件破雨衣,上去一把將那件雨衣掀開,看到副班長黃子國躺在那兒,滿頭都是三角巾,班副的身子都驚了,戰士還給他包紮,給他做人工呼吸,總以為奇跡會發生,以為他們的班副會活過來。

  排長盧德安來了,他在黃子國身邊看到個滿是血的小布口袋,那裡裝的是做米酒的曲子。黃子國說過:「等凱旋時,我請大家喝米酒。」

  那酒麴被血泡化了。

  黃子國,你可知道,在你犧牲後,你的未婚妻只聽說你負了重傷,立刻給你來信:「無論你傷輕傷重,我都要和你結婚!」

  那是個好姑娘啊,當初你怕連累她,才沒有在參戰前結婚。

  哨煙還沒散去,團裡派擔架隊來了,還給每人帶來了兩包「春城」香煙。

  張茂忠一看到煙,先大哭起來,誰看到煙誰就哭,副班長沒抽上煙就走了啊。

  「一班長,給你們班副點支煙。」排長吩咐。

  張茂忠將煙點燃,一左一右地放在黃子國面頰兩側,就在俯身的瞬間,忽然發覺副班長的眼睛微微睜開著,伸手為他合上眼瞼。一抬頭,又睜開了,還是望著那山峰,望著茫茫蒼穹,他話沒說完,他分明是在訴說,是在呼喚。

  29. 馬蹄形磁鐵從17歲的骨灰中吸出了89塊彈片

  13號哨位,編織袋堆成的工事,被越軍的槍炮打得千瘡百孔,哨位前有一棵樹,敵人的子彈把樹幹打得像馬蜂窩一樣,樹皮都削光了。前沿佈滿了彈片、彈殼、工事內滿地都是手榴彈拉火環、彈殼。

  這個哨位的戰士石三寶已經三次負傷了,當他撂倒第六個敵人時,敵人已撲到眼前,他迅速換了支衝鋒鎗,衝鋒鎗的槍管打紅了,拋下,換一支又打。

  前天敵人的彈片濺到他的臉部,他用手摳出來,沒有停止射擊;昨天,又一塊手榴彈碎片飛進了右腿,他自己簡單地止了血,又端起了槍;今天,他一個人打了1500發子彈扔了兩箱多手榴彈,在最危險的時候,他和幾個偵察兵組成「敢死隊」。他冷冷地喊:「來吧,狗日的,三爺已經恭候多時了!」

  他已分不清是眼前的冒金星還是槍口在冒火。他的嗓子乾啞了,只有槍口在說話,年邁的父母啊!孩子參加了敢死隊,要和敵人拚命了,孩子對得起你們,臨別不是說過嗎,「爸,媽,我一定立功。」

  那次回鄉,原本是結婚的,訂婚三年。前不久她還給自己來信,甜言蜜語,說個沒完,可到了家才知道,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一個月了。

  現在好了,一切心中的鬱悶、煩惱,都隨著那機槍灼熱的掃射化為烏有。那機槍連著他的心,整個身子都像是被槍聲帶到一個美妙的境地,手一挨管便嗤嗤作響,他好像不覺疼。

  一個聲音響在他耳邊:「石三保,石三保,你來壓子彈,我來射擊!」

  這聲音把他從那美妙的境地拉了回來,像是有人驚醒了他的好夢,這陝西冷娃要發火了。他扭過頭,看到的是一張還帶有孩子氣的臉,臉上滿是哨煙與汗水和成的黑道子,但帶是透出那種英武的俊氣。

  石三保敢和任何人發火,但對他卻發不起火來。他才十七歲,叫王愛軍,是個新兵,剛入伍幾天,就赴南疆參戰了。

  真不知他怎麼長的,湖北那水土會養育出這麼棒的小伙子來,集天地靈性與紅塵秉賦於一身,誰都說他好,難怪連部一定要留他當通信員,瞧他那一米七八的魁梧的身材,是當通信員的料嗎?這是標準的偵察兵。

  石三保說:「班長給我們交待過,你是獨子,讓我們關照你!」

  王愛國最怕別人說他是獨子,在後來發現他留下的日記中有這一句發自內心的話:「我不需要連首長、排長、班長和戰友們的照顧,我是一名戰士......」

  五天前, 4月26日,王愛軍上陣地的第一個晚上,就遇上了激戰,他衝進15號哨所,把朱立國背下來,給他包紮,又拿起槍衝出洞口,更殘酷的戰鬥還在後頭,戰友們無論如何要把這個年齡最小的獨生子保護下來。

  第二天,需要有人護送副班長下陣地,排長把這個任務交給小王。誰知一下陣地他就被連長扣住了,他全明白了:你們串通好了,借這機會,把我「騙」下陣地。

  「騙」下來了,當然就不會再讓他上去了。

  他真委屈啊。

  4月30日, 需要有個偵察兵護送政治處主任劉國志去陣地,王愛軍當時眼睛就亮了。他急呼呼地找到連長,卻不慌不忙地拿出理由:那條通往陣地路,有特工伏擊,路邊草很深,很難辨出路來,彎彎曲曲,坑坑窪窪,邁錯一步就會觸雷,不特別熟悉那路,就沒法通過,你們可要對首長負責,出事了,你們擔得起嗎?而咱,是在這陣地上下來的偵察兵。

  他說得有點玄,可都是真的。

  他護送劉主任上陣地了,一到陣地他就不下去了。

  你們能「騙」我下去,我也能「騙」你們再上來。

  他找到排長張存龍,請求留下參加戰鬥,張排長當然不答應。圍在一邊的老兵還笑呢。

  他可受不了,坐在地上哭起來:「領導不理解我,難道你們也不理解我?」他這麼一哭,把那點大人的氣質哭沒了,更像一個孩子。

  是孩子,就更不能讓他留下。

  劉主任下陣地時,他正躲在一個貓耳洞裡擦槍,他沒淚了,神態很嚴肅:我是四班戰士,我今天就在這兒,你們讓我下去,抬吧,咱這麼大塊頭是好抬的嗎?

  幾個戰友圍上來,替他說情。

  後來這幾個戰友想起自己替王愛軍說過情,就心如刀絞,成為他們一生的內疚。戰友撲在王愛軍的遺體上哭天喊地,「怨我啊,都怨我,我不該要你留下來,不該替你說情......」

  「班長,這邊敵人上來了!」王愛軍邊報告,邊用槍和手榴彈阻擊敵人。

  石三寶在用衝鋒鎗朝敵人掃射。

  「轟」的一聲,敵人投進來的一顆手榴彈落在職王愛軍身邊爆炸了。

  正在用電話向排長報告情況的張茂忠,聽到這個很近的爆炸聲,聽到了王愛國的聲音:「班長,我的腿,我的腿斷了......」

  張茂忠轉身撲過去。

  也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束三顆手榴彈被投到了他們中間,爆炸了。

  王愛軍那寬闊的身軀擋住了那無數的飛濺的彈片。

  兩個血肉身軀倒下了。

  張茂忠從血泊中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腸子流了出來,他用手猛地把腸子往肚裡一塞,左手捂著肚子,右手操起衝鋒鎗,向敵人投彈的方向猛掃。

  敵人被打退了,張茂忠撲通一聲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了。他看到了王愛軍,掏出自救用的三角巾,想為王愛軍包紮,可王愛軍身上到處是傷。張茂忠的手怎麼不聽使喚。

  王愛軍聽見了班長的呼喚,睜開眼,動了動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好渴。」

  張茂忠摘下軍用水壺,壺上佈滿了彈孔,水早漏完了。

  王愛軍躺在偵察班長王增臣的懷裡,「小王,小王——」五增臣千呼萬喚,王愛軍那幼嫩的臉上再沒有一點反應。

  張茂忠昏昏沉沉聽到的排長的呼喚,他哭著喊:「小王,我對不起你啊!我們不該讓你留在13號哨位上。我們經不住你的請求。我們以為這個哨位有兩個班長,一個是你的偵察班長,一個是你的大鬍子班長,怎麼也能把你照顧好,沒想到,你死的這麼慘。」

  王愛軍前身被炸開,到處是傷口,傷口裡鑽進的彈片數也數不清。剛剛長了十七年的身子,怎麼能經受得住這麼多彈片。每塊彈片都會奪走人的生命,而這些彈片竟在那一瞬間同時鑽進了這個可愛的娃娃兵的身軀。

  清洗遺體時,人們不忍心讓他帶著這麼多彈片走,可人們只能取下去表面的一些彈片。他的遺體火化後,火化隊文書用磁鐵從他的骨灰中吸出了八十九塊彈片。

  遺物中有他的90元錢,那是他父母給他的錢和領到的作為一個新兵的津貼費,現在又作為遺物還到他父母的手中。他的母親對天哀號:「孩子,你怎麼這麼傻,不讓你花錢,不是不讓你一個錢不花啊,臨走,人家父母給孩子那麼多錢,我們給的最少,我們對不起你啊!」

  他的父母不忍心花這90元錢,這是孩子的血汗錢,全都捐到了幼兒園。

  除此之外送到父母手中的,便是那骨灰盒,骨灰中已沒有彈片。曾鑽入血肉內又被燒得焦黑的鋼的彈片留在了火化隊王愛軍的檔案中。

  30.血肉的樹樁

  在老山戰區,從八里河東山到八十年代上甘嶺,起伏險峻的山坡上,覆蓋著莽莽蒼蒼的的原始森林,厚厚的森林植被,層層疊疊的喬木,遮天蔽日。

  這裡成了戰場,無數炮火的覆蓋,將漫山的喬木削去了樹冠,只剩下干禿的樹幹和枝杈,又有成片的樹幹被炮火炸斷了,炸碎了,只留下一截截粗大的樹樁,那樹樁的斷莖處是和紅土一樣的顏色。

  在這亞熱帶的雨霧中,植被復生了,山又綠了,但那被炮火掠過的樹幹、木樁越發乾枯,皮漸漸剝落,露出了灰紅色,密密麻麻的,數不清,又望不到頭,每一面坡地上都是成千上萬棵這樣的樹士與木樁。那樣多的山峰與坡地又連接在一起,遠遠望去,像漫山遍野插滿了鹿茸,匯成一起,呈現出跳動的火紅色,覆蓋了紅土,遮擋了山綠,形成了永恆的戰爭奇觀。

  在這裡我們找到了那棵殘存在一片焦土上的大樹樁,陳友明就是在樹樁這兒流盡了熱血。

  人們說這樹樁過去是棵挺拔的樹,在這森林王國中並不醒目,美麗的籐條纏繞著它,直爬到樹冠上,老山的雲霧總是在樹梢上繚繞。

  「咱就有這個水平!」陳友明在林中小路走得神氣,一副炫耀的口吻。和他並肩的老鄉王高銀不解,這位挺謙虛的夥計怎麼吹噓上了?

  陳友明在胸口一拍:「這才是真水平,中了,生兒子!」

  他總是把兒子掛在嘴頭上,臨參戰時他家鄉遭水災,房屋被毀,和王高銀一起探家。歸隊時,兒子還沒出生,他已經保證是生兒子了。

  請戰時,他總要拿出一條:「咱有一子,毫無後顧之憂,萬一光榮,也有人接班。」

  他得的真是兒子,兩個多月了,沒見過面,他給家裡寫信少,他的妻子在一封信中嗔嚇他說:「友明,如果你只顧打仗,少給家裡來信,等凱旋時,要罰你在門外凍一夜。」

  這時小王發現他今天弄了一雙新鞋,平底的,換了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這和平時滾得泥巴巴的裝束一比,很顯眼。

  他就在這天走了,人們聽到了爆炸聲,以為是炮擊,跑下去才知道是炸了三個人。

  我們見過那些大樹倒下時的奇觀,那是炮火過後,無數粗壯的大樹竟還屹立著,樹上千瘡百孔,彈片深深鉗進了木質。暴風雨來了,還有雞蛋大的冰雹,無數受傷的大樹在暴雨中發出吱吱嘎嘎的斷裂聲,終於在那沉悶的聲響中倒了。於是,那山坡上,小路邊,貓耳洞頂,都響起那沉悶的聲音。山坡上倒下的樹疊在一起,小路被倒下的樹堵塞了,這裡又多了無數的帶有紅茬的樹樁。

  張忠躍傷的是胳膊,殘了。受傷之後,說話也吃力,口吃,寫字更吃力,一個地址寫了足有兩分鐘,還把師寫成了帥。

  上午敵人打來一炮,是52號,那兒我們用雷封閉著;炸了一些,得重新設些雷。我們剛背編織袋回來,「下去吧,設雷去。」陣地長陳友明說。「大晌的,下去找死啊!」我說。可他已經帶著雷出發的。

  陳友明站在那個大樹樁子一邊,他設雷,手裡拿著定向雷。也在這功夫,敵人打來一發炮彈,落在這兒,他倒了,觸了雷,手裡的定向雷又被引爆,那雷中幾百粒鋼珠隨著氣浪迸發出來,把他的腿從大腿根切斷,那斷腿隨著氣浪飛到了山上邊,而身子卻被炸到了山下。

  連長和戰友們衝下來,這裡躺著兩個兵,樹樁旁是被炸得翻開的紅土,陳友明不見了,人們喊,沒回音。

  他們從那高處找到陳友明的腿,但找不到身子。

  戰士彭貴州是被炸掉一條腿,人還清醒,他總以為陣地長沒事,他隱約看到有人從上邊提著一條大腿下來,他以為那是自己的腿。

  找啊,怎麼找不到陳友明的身子呢?下去,到山下去找,我下了命令,我知道山下有地雷,也得找。六連長張俊樹後來對我們說。

  我們發現了血跡。

  找了半個小時,在離炸點七八十六的坡下,在一片倒著的,立著的,紅色的樹樁中,我們辯出了混在樹樁群體內的陳友明的軀幹。零落在軍裝碎片,猶如被炸散的南國樹葉。他腹部被炸開了,頭又磕在岩石上,半邊臉也沒了。

  倒下的樹不是一棵,那場暴雨過後,我們上陣地的大路、小路都被堵塞了。在路上, 我們看到E團的主任葉克田和十幾個人在一起喊著號子想把那倒下的大樹移開,我們搶拍了幾張照片,也和他們一起推,將大樹推下山崖,下面傳來轟隆轟隆的大樹滾動的聲音。

  樹幹推下去了,路清出來了,這裡只剩下了樹樁。

  陳友明代理過一年二排長,三排成了先進排。新排長來了,把他頂了,他打起小背包,搬到一班,當了一班長,這是85年。

  他代理過三排長,院校來了位「學生官」,這一次一班也有了班長。連長讓他到他帶的新兵——七班長手下當戰士,他打起小背包到了七班。

  到了戰區,七班成了「尖子班」,戰區「尖子班」是要先見血的,他成了這個班的班長。

  二排缺排長,營裡讓他去了,是在最艱險的陣地上擔任陣地長。人們知道讓他在這個時候出任意味著什麼,連普通百姓都知道靳開來。

  可他不是靳開來,他沒牢騷,兩個老鄉為他鳴不平,你的脾氣呢?你的稜角呢?難道你是木頭?金、木、水、火、土五行,看來你屬木。有人寫過一個條子給他:代理代理,代人處理,有了新人,不讓你理......

  他的排長正式命令終於下了,宣佈得很莊嚴,從此就可以抹掉代理二字了,可這一切都是在他死後。

  陳友明走了,那粗大的木樁還立在那裡。

  在參觀貓耳洞藝術展覽時, 我們聽到集團軍的朱主任當面向B師領導交待:把這裡被炮火炸斷燒焦的木樁挖一個,帶回去,放在榮譽室。

  師首長向團裡交待:樹樁要挖兩個,送集團軍一個,師留一個。

  團裡說,要挖三個,團裡也要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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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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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溫度有冷有熱,槍戰間的舌戰

  越軍861報話機:「你好啊,我們是老鄉。」

  我軍861報話機:「你媽個臭X!」

  「什麼比?」

  「別他媽的裝洋蒜。」

  「我是衡水的,你是哪的?」

  「老子是四川的。」

  「那我們也是老鄉。」

  「你是小鬼子,誰跟你是老鄉!」

  「老鄉,過來吧,這邊吃好的。」

  「你們窮死了,偷襲專偷我們的白面,你們還挖野菜,打不起仗就別打。」

  「說這些沒用,我給你這個老鄉放一段錄音吧,《北國之春》,好好聽。」

  越軍884電台「中國兵,聽說你們北京話說的挺好,說兩句咱們聽聽。」

  我軍884電台「小子,亭著,握曹逆麻。」(唐山話)

  「你說什麼?」

  「握曹逆麻!」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也曹你麻!」

  雨季。

  中國兵頭戴鋼盔,低姿修工事。不遠處有輕響,越南兵也勾著腰修工事。一露頭,互相看到了,都急忙隱蔽。過一會兒,又露頭,都拿著掀,都沒拿槍,笑笑,壯了膽各修各的。

  「出來,中國兵,你好。」越南兵用漢語說。

  「拉漢!」中國兵只會越語的出來再就是交槍不殺之類。你好,教材上沒有。

  「你幹什麼呢?」越南兵懂漢語。

  「修工事。」

  「好,好。」

  「修好了打你們王八蛋操的。」

  「好,好。」

  越南兵抱一堆東西跑出工事,找個乾燥的地方攤開,難得有陽光,被子,衣服,麻袋片舖了一地。他朝我方搖搖手,意思是不要打他,又指指被子,表示在進行非軍事行動。

  我方沒打。

  作為交換條件,軍工趕快出動,背運東西。

  越方也沒打。

  雙方緊貼陣地,溫度敏感區。

  某高地激戰之後,越軍扔過來一張紙條,上寫:「你們好,你們射(身)體好嗎?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告訴你們長官,不要開槍,不要打迫擊炮,我們兩國人民要友好下去。」過了幾天,越軍班長鑽出來,用手比劃:你們打倒了我們好幾個,傷的傷,死的死,都抬下去了,該解氣了吧。雙方降溫。一天,越軍又出來炸了我陣地一個洞口,一名戰士負傷。搶救時,戰士們又喊又叫,越軍聽到了,不斷伸頭看又扔來一個空酒瓶,表示你們有傷員可以抬下去,我們保證不打。果然很順利地抬運下去。但事情沒完,我陣地又主動出擊,打傷越軍二人,其中有一名小胖子。小胖子胳膊上吊著繃帶,出來露了面,潛台詞是:我們傷了兩個,你們夠本了,咱們再降溫吧。

  我們在前線期間,得知我軍將進行一次較大規模炮擊。升溫前,我們抓緊結束了前沿陣地的採訪。這次炮擊臨時取消,很快聽到廣播,我人民海軍在南沙海域痛擊侵犯我主權的越南艦艇。這是大溫度。

  32.秘密使命,對敵人以禮相待

  一塊大石頭,隔開敵我兩個貓耳洞。兩邊探出頭,眼睛距眼睛四米五,臉上的大雀斑都能點出數。相距如此近,仗卻不好打。兩個洞都構造複雜,又相互不知道對方洞內的構造,都不敢進攻。

  有一天,越軍熬不住了,班長鑽出洞喊我方戰士。他們看沒反應,又扔過香煙和罐頭表示誠意。我方班長露出頭,越軍班長隔看大石頭拱拱手,用漢語說:「我們友好吧,你們別打我們了,我們上來也是沒辦法。有事,我們就扔石頭招呼你們,你們不會扔手榴彈吧?」越軍會說漢語的人很多,也能寫,而我方除去翻譯人員,再沒人能用越語同越軍對話。我方班長說:「只要你們不向我們扔用榴彈,我們可以考慮讓你們日子好過一些。」越軍很高興,扔過來香煙,自製項鏈和戒指。

  回到貓耳洞,班長當即向連隊作了匯報,連隊又上報給團裡。團裡答覆,可以有組織地做瓦解敵軍的工作,但不能放鬆警惕。團裡派出翻譯同越軍對話。這回越軍換了個士兵。

  問:「你家是哪的!」

  答:「河內的。」

  問:「成家了嗎?」

  答:「成了。」

  問:「家裡有什麼人?」

  答:「有個父親,兩個女孩,還有老婆。」

  問:「你願意打仗嗎?」

  答:「中國越南友好。」

  問:「你瞭解我們的政策嗎?」

  答:「你們好,茅台酒。」

  問:「你們是什麼團?」

  答:「空海(不懂)。」

  問:「你們的番號是什麼?」

  答:「空海。」

  問:「你們什麼時候換防?」

  答:「空海。」

  這個連逢重大節日, 如元旦,春節,越南9.2國慶,中秋節,給越軍投送上極配發的牛肉乾,葡萄乾,特製香煙(沒商標和中國文字),罐頭,越軍還贈罐頭,煙,酒,煙也揭去煙紙,經常性的對話由副連長和班長負責。開始前,炮班將炮標定好,各洞人員做好戰鬥準備,預防不測。喊一聲:「拉漢」,越軍就出來。我方就扔東西,聊天,問候,名堂全在這時,新換防的越軍頭髮短,鬍子短,由此瞭解敵人兵力變化,同是觀察越軍胸前的標誌布,上面有單位編號,個人血型。對話時還送傳單。傳單通常有彩色圖片,有一種非常精美的傳單,發出後留有存根。這個連瓦解敵軍工作持續了三個月,在我方重點炮擊時中止。越軍喊:「出來呀」。我方不理。越軍扔紙條:「害怕打炮,求求你們了,我們受不了,求饒求饒,中華民族(族字寫得像旅行的旅)和越南人民人友好下去。」

  七連長鐘久根說:「我們露頭,他們就比劃,注意小青山直瞄炮火,別讓那邊知道。還說,我們搞關係,你們的長官知道嗎?他們有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兵,他們盡讓那孩子兵出來,曉得我們捨不得打。孩子兵比劃,說我們打死他們的人了,做了爆炸動作,身子一歪,閉眼。做打針的動作是受傷。我們摸他好個洞的人數,扔給他一支煙,他伸手又要,要到四支才鑽洞,我們弄清他洞裡有四個人。」

  越軍傳單說:「你們打得太凶了。」

  團長秦天說:「告他們,不老實就打。」

  越軍傳單說:「希望在任何時間談談。」

  秦天說:「可以過來談,保證來去自由。」

  那個越南兵靠著戰壕發愣。中國兵向他招手,他指指小無名高地,又指腦袋,意思是那邊打他們的。中國兵拍拍鋼盔:不怕。越南兵笑著搖搖鋼盔。中國兵把鋼盔慣到地上,越南兵也狠狠一摔。中國兵招招手:過來吧。越南兵向下方指指:那有官。

  秦天讓給這個越南兵拋份傳單,請他過來聊聊。能不能請過來是一回事,是否努力去爭取又是一回事。人不過來,爭取到對方的軍心是更大的成功。傳單拋出後,作訓股長同秦天有一段話說。

  作訓股長:「真的請來了怎麼辦?」

  秦天:「以禮相待。」

  作訓股長:「對敵人以禮相待?」

  秦天:「好吃好喝,我個人送他一條煙,再護送他回去。」

  作訓股長:「團長,你太死板,送上門的大活人,當俘虜抓起來多好。」

  秦天:「不能失信。」

  作訓股長:「打仗沒什麼信不信,怎麼順手怎麼來,兵不厭詐。」

  秦天:「兵不厭詐是戰術運用,軍人道德不能詐。」

  那個越南兵沒口福,沒過來好吃好喝,也沒得到一條好煙。

  33.胡志明——毛擇柬。巨人的遺產

  越軍有三條流行口號:

  越南中國友好!

  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

  胡志明——毛擇柬!

  炮擊作戰開始,一群群呼嘯的炮彈冰雹般砸向越軍陣地,炮擊間歇,越軍士兵跑出來,朝我前沿士兵磕頭作揖,喊:「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胡志明——毛擇柬!」中國士兵衝他們喊:「跟我們求饒沒用,炮兵是炮兵,快躲起來吧。」

  越軍士兵普遍不願打仗。他們內部的反戰思潮不得而知,但厭戰是公開的。他們的親屬也盼望和平。

  八一電影製片廠攝影師隨攻擊部隊登上山頭,見到七具越軍屍體,其中一個被土石掩蓋著,兩隻腳露在外面。將屍體拖出來,在上衣口袋搜出身份證,一張與家人的合影照,還有一封信。攝影師找到翻譯,把信念了一遍,這封信又被解放軍畫報社的王記者要走。是一位未婚妻寫給她的心上人的。

  阿貴:

  春耕快到了,去年咱們這收成不太好,今年春耕忙,活更多。你爸媽都不錯,挺惦記你的。我常去你家幫士些能幹的活。

  我聽村裡的人說, 你還給xxx寫過信,你寫可以,但應該跟我說一聲。她人不錯的,我們關係挺好,你以為挺秘密的,其實她都告訴我了。你要有外心,可不好。

  你在那要小心點,別逞能。跟連長班長搞好關係,別出差錯,要是把你發配到南邊(柬埔寨),就更危險了。村裡人說那邊保不住命,鄰村在那邊有死的了,你還是在這邊熬到年頭,回來咱們過日子。你們這邊沒事吧?

  聽說中國的紗巾特別好看,你給我弄條紅顏色的,結婚時我戴上多好看,多給我寫信,別總讓人家擔心,好嗎?

  越軍挨槍時喊「胡志明——毛擇柬」 ,不打的時候,也喊。越軍604高地一個大個子兵露出半截身子,隔著一百米喊:「咱們談判吧,不打了,毛主席萬歲!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和平萬歲!」喊罷,向我軍扔罐頭。這樣的例子幾乎每個陣地都遇到。參戰我軍也對為促進「同志加兄弟」式的中越友誼作出偉大歷史貢獻的胡志明主席,懷有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懷念。一次,兩邊軍人都鑽出來,招手致意。

  越軍喊:「毛擇柬!」

  我軍喊:「胡志明!」

  越軍喊:「毛擇柬萬歲!」

  我軍喊:「胡志明萬歲!」

  越軍喊:「毛擇柬——胡志明!」

  我軍喊:「胡志明——毛擇柬!」

  我軍俘獲一名負重傷的越南士兵,戰士冒著生命危險將他背下來,他只說出是駐河內部隊,17歲,就斷了氣。運到火化場時,裹了塊髒布,露著兩隻赤腳。戰士們轉著看,說:「小鬼子,這麼燒掉就不錯了。」有的說:「小鬼子不穿鞋跑得還那麼快,拿釘子扎扎他的腳,看繭子有多厚。」軍醫說:「不准胡來,我們對敵人是仇恨的,可他畢竟是人,還是個17歲的孩子。」「才17歲?」戰士們愕然,不響了。軍醫揭開蓋布,死者身高才一米五多,發育不良,衣服大敞,裡面沒有貼身的褲衩背心,胸部有彈傷,手指上戴了個銀戒指。戰士們說:「這麼小就打仗,可惜了的。」又問戒指幹什麼用,軍醫說:「可能是訂婚戒指。」戰士們說:「噢,還有人在等他。」軍醫為他扣齊鈕扣,擦淨臉,用一條乾淨的白布裹嚴,火化後,裝入木製骨灰盒。大家說:「等以後送他回國回家吧。」

  34.兩軍書札

  親愛的中國人民解放軍:

  你們好!

  我們已經收到你們的來信,我們還要在陣地上相遇,相互交流語言,我們都希望一切形式的談判,你們在陣地上拋過來的信和你們都希望我們給回信。

  首先,祝你們身體健康!平安無事。早日結束在前線執行任務的時間,回去與親人團聚。

  中國方面以前經常對越南進行幫助。

  還有,你們想要越南撤出柬埔寨一事,我跟你們說,那是大的政權的問題,而我和你們中國士兵都是下級,對嗎?至於我在這個陣地上是和你們一樣執行上級命令而已。

  至於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希望日益團結,而不應互相威脅,因為這是人類心理,在這個戰場上有誰願意傷害自己和家庭呢?

  也因你們的書信挺長,所以我給回答,因為我知道你們需要回答,儘管我們還要相遇,但我知道你們也是服從上級命令,請你們好好想想,希望你們和我們友好。

  寄予雙方和平友好的語言。

  再會!

  親愛的!中國戰士們:

  在這個地區上的不同的各個地點,我們很多次已經寄給你們的信,旨在跟你們談判對於我們兩方一起關心的各個問題。在這個地區裡,今天為了幫助我們和你們互相瞭解,互相懂得,我們又寄給你們一封信。大家常常這樣說:要在最客觀基礎上瞭解一個事物,我們要完全地聽到兩個鐘聲。希望你們要聽從我方的第二鐘聲。我們相信:它就為恢復越——中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關係作出應有的貢獻。

  首先,我們解決各個衝突的問題的觀點是:「要對話不要對抗。」因為,只可以通過談判和直接對話才能解決屬於越中兩國範圍內的各個問題。

  為了實現這個觀點,我們越南方面主動無條件地停止開槍了很多久了,雖然你方還天天向我們領土射擊,但是我們沒有還擊。這是事實的,也是我們的善意。因為,我們希望是,這個地區早日變成和平和友誼的地區。這一點,你們比任何人都懂得的。

  還有屬於我們兩國士兵感情領域的問題。你們都認識到:我們和你們每個人都有著一個家鄉,有著一個家庭,都是知道思考的人,知道分別哪是對的,哪是錯的,是嗎,你們?因此,試問:這場戰爭給你們帶來什麼利益的呢?如果,你們不能轉回家鄉或者以身體不完美轉回家鄉時候,你們的親人怎麼想?所以,我方不要有戰爭,這是事實的,就這樣,我們希望是,你方要有一些善意的行動,不要有敵對行動。旨在,使我們兩方的各個兵人之間的關係日益友好起來。為恢復越——中兩國人民的經常關係而努力奮鬥。

  希望在你們的有同感。

  在(再)見面。

  給越南前線官兵的一封公開信

  越南前線全體官兵們:

  中越兩國歷來是友好鄰邦。過去,在越南遭到外國列強入侵的情況下,中國人民節衣縮食,給越南以幾百億美元的支援,並派出中國人民解放軍與你們並肩作戰。戰友犧牲在越南國土上,我們曾引為自豪。但是,越南當局在自己國家取得勝利不久,背信棄義,把槍口炮口對準了中國。不僅派兵入侵柬埔寨,而且大肆驅趕華僑,在中越邊境不斷製造流血事件。中國人民歷來寬宏待人,對越南當局恩將仇報的行徑,進行了耐心的說明。越南當局不僅不聽,反而視中國人民軟弱可欺,其良心何在?中國人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強大的人民解放軍奔赴中越邊境自衛還擊,完全是被迫的。越南當局根本不想人民生活怎樣,他們四處招兵押到前線。請你們想想,你們的父母失去了兒子,晚年多麼痛苦;你們的妻子伯去了丈夫,被流氓糟蹋蹂躪;你們的孩子失去了爸爸,不能到學校讀書。他們在流淚,在盼望你們回去呀?你們在前線流血,流淚,挨打,受罵,而打的是自己的朋友,你們值得嗎?中國人民歷來寬待俘虜,凡主動投誠的,我們在各方面給予照顧。你們的難友阮文秀、武少青已經棄暗投明,現在昆明市工作,生活很幸福,並準備在這裡安家落戶。你們何去何從,請深思!

  中國人民歡迎你們!

  中國人民解放軍歡迎你們!

  35.越軍的「後門兵」,奏起無標題音樂

  嗖!

  一顆越軍手榴彈落在貓耳洞口。三秒半,沒炸。不要以為有一場戰鬥要發生。扔不拉弦的手榴彈,是越軍同我方的聯絡信號(也有扔石頭的)。戰士爬出去,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好一會兒適應過來,懶洋洋地問:「啥事?」越軍在幾米外等著,伸出兩根手指頭,晃一晃——要煙。戰士說:「抽你們黑棍子煙吧。」越軍討好地給個微笑,翹大拇指——中國煙好。並表示,他們的錢連一條賴煙都買不起,要不,誰抽黑棍子煙呀。 表示完, 扔過一聽魚罐頭。戰士接了魚罐頭,看看商標,說:「你等吧,賴皮賴臉,我們掙幾個錢也不容易。」越南兵點點頭,表示理解。戰士進洞,洞裡的兵知道是怎麼回事,已經在剝煙紙。錢是不多,煙大致還夠抽,這主要歸功父母親友,家家寄煙,希望孩子們精神飽滿,別一腳踏到地雷上去,耳朵也靈點,聽到炮彈聲反應快一些。煙是個好東西,不管誰家寄來,進了洞就充公。剝掉煙盒紙,錫紙不保密,可以給越軍。煙捲上有字,一支支用墨水塗去。有兩種煙不用塗,一是「紫光閣」,一是「民樂」,這兩種煙捲上只有拼音,沒有漢字。其實,煙捲上有字也沒事,越軍士兵很講實惠,他寧可要口福,也不交上去邀功。邀也邀不來,當官的抽掉,還要查你從哪弄到手的。中國兵堅持剝去煙盒紙,煙卷字可以不塗。越南兵到後來不管這一套了,罐頭香煙都帶商標,生命都隨時可能報銷,還要那不值錢的面子何用。煙紙剝好了,戰士又鑽出洞,把煙扔過去,說:「你們他媽省著點兒抽,做飯也注意點,別搞那麼大煙,嗆得夠戧,都從石縫鑽過來了。」越南兵唯唯諾諾鑽回去。

  中國兵在洞口解大便,越南兵在他們的洞口觀望,打手勢要罐頭。中國兵說:「你想好事。」越南兵指指嘴,拍拍瘦肚皮。中國兵說:「好,給你。」把接屎的罐頭盒扔過來。越南兵脾氣好,踢開罐頭盒,擺擺手——不夠意思。中國兵揩了□,進洞拿了盒麻辣匣子罐頭(前線官兵最討厭這種罐頭),撕掉商標,「喏,接好。」拋了過去, 換來越南兵一根大拇指的表揚。越南兵高興得早了些,「9.2「國慶那天,這個洞的中國兵連扔幾個屎罐頭,」炸「了滿洞口屎,越南兵熏得哇哇叫。

  我們兩個洞挨得很近,一開始打得很激烈,上去不到五天,傷了喬石勇。過了十多天,小鬼子又打我們。我們不欺人太甚,他們扔兩三顆手雷,我們扔一顆。他們老折騰,把我們打火了,就猛扔手榴彈,連光榮彈都扔。他們被打蔫兒了,又扔罐頭。扔罐頭沒意思了,他們又扔工藝品。他們手靈得很,每個人上一來都帶了小鋸小銼,用擲彈筒的彈殼做雞心項鏈。把底火那邊鋸掉,剛好是個項鏈墜兒。又把底火摳去,安個女人像,扣上塊薄有機玻璃,用小銼磨得明明的,掛個手榴彈環線,戴脖子上蠻好看。他們還送戒指給我們。戒指是蝴蝶式的,是槍榴彈尾翼做的,也扔過來。還扔來七八份傳單,越語的,又寫過來三封信,都交上去了,小工藝品不交。他們整天沒事,就做工藝品,隔著石壁銼和鋸的聲音特別清楚。我們想睡覺,老干擾,就罵他們。戰場喊話學的幾句都用不上,用漢語罵,用石頭砸,用罐頭盒砸,他們就沒聲音了,挺聽話的。他們用項鏈換煙抽,給了煙,他們很高興,給我們做更好的項鏈,手鐲,戒指。還給我們魚罐頭,壓縮乾糧,他們也有壓縮乾糧,茶葉,他們的茶特有勁,喝一點兒就睡不著覺。還給奶糖,菠蘿,餅乾。我們給他們午餐肉,煙,餅乾,傳單。我們有天津慰問團給的錄音機,一放音樂,他們跑出來聽。我們給他們的傳單,有胡志明像的,有越南女人哭送他們上前線的,還有一張畫了個越南兵,痛後是鐵絲網,他正在想念他父親,他父親在背景上,是要飯的樣子。也有連環畫折著的,咱們三十五週年國慶閱兵的。他們的傳單,印著他們勞動黨政治局委員、部長會議副主席武志公在河內講話,說些離譜的話,做姿態。他們還扔竹筒米飯。有次我們拿個風油精小瓶,亮晶晶的,他們沒見過,不知道是什麼好玩藝,一定要要,使勁嬉皮笑臉,要是有風油精就給他們了,是個空的,不給不好,給了又怕他們失望,不高興,就扔過去,故意小一點兒勁。他們沒接到,掉到下面溝裡去了,又沒讓他們拿到,又沒傷感情。後來,又打起來,我們不願見他們,他們不高興,罵我們。

  越軍某陣地有個嬰兒,越南兵往高處拋,又接住,玩得高興。中國兵也出來看,鼓掌,越南兵們更得意,拋得更高。忽然又散開,而我方並未打炮。一會兒,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出來,我們的冷槍手壓上子彈,精確瞄準。

  有一個穿紅褲衩的越南兵是來休假的,戰區風景優美,空氣清新,他一定能長壽。他經常坐在外面,沐浴著生命的流霧和太陽。中國軍隊的槍炮彈遠遠避著他,怕打優他享受安寧的權利。

  這小子會走後門。

  他向我軍士兵做推手動作,示意躲避。士兵們譯不出他的意思。他叉雙臂從腹部向上開放出去,緊跟著臥倒,復站起,頭在手上枕了兩個。兵們猜出,再睡兩個覺,越軍要實施炮擊。兩天後,兌現了,越軍向我陣地大規模炮擊,我炮兵當即還擊,予敵以重創。

  知道他穿紅褲衩就夠了,再具體作肖像描寫,就害了他了。他活得自由自在,他的母親和未婚妻應該為他歡喜。只要越方軍法的探針觸及不到他身了,他一定能長壽。

  如果把和平比作白天,把戰爭比作黑夜,那麼,黃昏又算什麼?

  太陽平西。天地間帶狀的蒼青色山脈,像一條臥伏的巨蟒,將蛋黃般的火球向下吸,向下吞。齒狀的球體轟轟旋轉著掙扎,濺射一天的熔岩。獵獵地氣中顫抖一個小小的句號。

  爬出來一個越軍,站到工事外,舒展一下腰身,狼一樣衝著向晚的彩雲發出長嗥。又出來一個,赤身裸體,渾身上下撓,身上沒有餘暉的反光,被皮膚病犁得凹凸不平的體表將光線吃掉了。他們喚作放風,不拿武器,寧可被打死,也要跑出來做人。出來了,出來了,四十多個人,在工事旁無雷區舒舒服服透氣。有幾個會打拳,一招一式動起來,讓中國軍隊眼饞。在洞外拉屎是一種享受,有個越南兵屁股衝著我方陣地,吃力地拉干屎,原來他們也缺水。便畢,越南兵拈塊石片一刮,站起來。不用提褲子,他根本沒穿褲子。他踅過身,看那個有他氣味的石片向坡下滾,石片磕磕絆絆運行,一直奔到溝底,躺住了,沒碰響地雷。越南兵吁口氣,參加放風隊伍行列。四十多個人是一種力量,他們當官的不敢制止,激起兵變可吃不消,給個黑槍也受不了。

  我軍士兵為他們點數,四十多個人,當官的沒出來,值班的沒出來,這個陣地有五十個越軍,足足一個加強排。

  兵們嫉妒了,他媽的,憑什麼你們就斷定我們不打你們?一氣之下,也出去了。也是那個程序,個別的出去試點,成功了,普及。貓耳洞人到了驚蜇似的全出來了,管他點不點數呢,你們不怕,我們比你們還熊包不成?也許天黑下來雙方就要開戰,現在沒黑透,現在是黃昏。黃昏,是戰爭與和平中間的一條縫,是不陰不陽的一個中性時刻,是無標題音樂的一個醒目的休止符。

  兩個陣地各自儲存的生命都拿出來晾曬,兩群全裸半裸的人都在活動,互相歡呼。必要嚴肅地注一筆,這不是友誼,不是和平。這僅僅是一種精神和肉體的需要,他們的神經系統也需要晾曬。他們首先要在復甦某些東西的基礎上確認自己是人,然後才能作為相互的敵人去打仗。

  黃昏休戰,成為一些陣地雙方不簽字、不畫押、不履行任何手續、卻具有權威性的生存默契。成為檢修戰爭零件的生物鐘。不曉得哪年哪月哪日開始的,也不曉得哪個單位哪個陣地發明的。默契不用理解及搭橋,默契用不著搭橋。自己需要對方就需要。默契使黃昏變得燦爛輝煌。

  越軍軍官也參加了放風。軍官的出現往往同陰謀相連。我們的士兵用餘光瞄著越軍軍官,旁若無人地做自己的戶外活動。越軍軍官四面看看,猛然一壓手,作出強烈的手勢,高度敏感的我軍士兵同時臥倒,迅即滾到凹處,躲避手勢後面蛇信子一樣的火舌。什麼也沒有,爆發的是越軍官兵的轟天大笑,他們很少這麼開懷笑過,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媽的,中國軍人爬出來,朝越軍笑罵,越軍再壓手,我們的戰士理都不理。越軍醞釀了一次突然襲擊。那天黃昏,剛活動了一會兒,我軍沒看到任何暗示,越軍幾十人唰地消失了蹤影,一時間,噠噠噠響起機槍。我方幾十人全部倒地,沒中彈的慌忙滾躲,這時候人的靈敏度調節到最佳狀態,一個比一個利索。那邊又爆出狂笑,越軍重新鑽出來,為一場喜劇喝采。那槍聲是他們用幾十張嘴發射的。這回中國兵表現出很好的涵養,沒罵街。要罵街,越南兵就更開心了。中國兵也隨著大笑,好像吃虧是越南兵,孫子才捉弄人呢。

  中國兵愛罵人,越南兵近搞鬼。中國兵不罵人時,也就快搞鬼了。總導演是我軍一位行政23級的排長。他冷丁端起一把鐵鍬,做個拉栓動作,霎間,越南兵嚎叫著滾進戰壕,我們的戰士笑疼了肚皮,嗷嗷嗷地起越軍的哄。越軍看看沒事,一個個訕笑著爬出來,看清不是新武器,也嘻嘻哈哈起來,他們也不覺得吃虧,他們坑人兩次,自己被坑一次,還淨勝一次。這時,我方一個面容姣好的戰士裝扮成女人,花枝招展地扭出來,越軍見了先一征,馬上發出怪叫怪笑,有兩個不要臉的拉開架勢沖這邊撒尿,假女人盡情扭夠了,掀去長頭髮,沖撒尿的越軍扮個鬼臉,越軍也圍著兩個撒尿的傢伙起哄,鬧得十分開心。

  既然敢現來享用默契的黃昏,如何享用便是技術性問題了。越軍搬出一架錄音機,放出一段無標題音樂,叮叮咚咚,跳起迪斯科。越軍迪斯科舞很普及,有幾個跳得很出色。我軍也不示弱,會跳不會跳的一齊上,跟著旋律扭,暫時忘掉一切,跳,盡情地跳,鍛煉身體,保衛祖國。總用越軍的錄音機不像話,我們也有,上次用你們的,越南兵窮,中國軍隊電池有的是。黃昏的效益被最大限度地開發出來,溫度合適時,不下雨時就跳,兩國舞曲輪著放,跳舞先流汗,打仗再流血。算不上什麼戰爭奇觀,中國紅軍同東北軍和西北軍不也聯歡嗎?在國蘇關係最緊張的時候,珍寶島事件把人們的情緒推到極端激昂的狀態,有些中蘇軍隊的哨所照樣來來往往,請吃請喝。為了在跳舞時比垮對方,雙方處心積慮地學習新動作,培養舞蹈骨幹。比垮對方的想法就站不住腳,沒有國際裁判打分,跳完了各回各的窩,跳好跳壞一個樣。

  師長召見偵察連幹部。偵察連設置了許多觀察哨,既觀察敵軍情況,也觀察我軍情況。 看到我方戰士亂跑, 有權通知該連收攏人員,加強陣地管理。師長說:「我不可能總往前面跑,前沿的情況到底如何,你給我講講。」連幹部問:「您想瞭解哪方面的?」師長說:「都想瞭解,好的孬的都說,有什麼說什麼,我不怪你。」連隊幹部從各個方面講起來。講到越南女兵,師長問:「遠處的能看清嗎?」連幹部說:「看不清,動作能判斷出來,男兵下坡呼呼啦啦往下跑,女兵兩隻手舉在胸前,一點兒一點兒蹭。」師長笑了,問:「還有什麼?」連幹部匯報了跳舞的情況。師長詫異:「真有這事?」連幹部說:「不信,傍晚你去看看,好幾個陣地都跳,熱鬧極了。」師長搓著下巴,陷入深思。

  又跳舞了。越軍炊事員把白大褂穿出來了,手裡揮著菜鏟亂蹦。戰鬥人員舞姿嫻熟,邊跳,邊叫,間或拋個飛吻,中間的幾十米距離橫著雷區,他們挨著死神跳,距離延不長也縮不短。雙方不再比高低,專心致志跳自己的,百十雙腳震撼著睡美人身下豐腴的紅土地,不知名的曲目把醉太陽一截一截搖下遠天。

  樂曲中穿得一種怪異的聲響。

  縱有一百面大鼓擂擊,兵們也能從中剝離出死神的獰笑。

  「嗷——」

  響聲逼近。炮彈!

  兵們弄不差, 60迫、82迫的聲音小,炮彈「絲——」地落。100迫迫擊炮發出「日——」 的潤響,「嗖——嗖——嗖——」是笨拙的160迫擊炮,帶著風飛。85加農炮直瞄射擊的聲響是「哧——」,從頭頂上過去又像嬰兒哭。聽到「出、出、出」的聲音,不用理會,炮彈在頭頂的空中,那是打遠方的。「嗷——」是大口徑炮彈紮下來了,兩三秒就到。

  兩發炮彈落下,打在越軍身後的地方。兩邊的兵躲得一個不剩,兵被炮火訓練得動作神速,不用說躲炮,就是朝他打槍榴彈,槍聲先到一秒左右,他就能做出臥倒動作。 手榴彈從拉火到爆炸3.5秒,拉火聲一響,他不僅能完成三次臥倒,還顧得上看一眼手榴彈的飛行,作出要不要扔回去的決定。

  我方打的炮,炮彈沒炸。也不可能炸,沒安信,專往越軍屁股後面掉,警告我方人員。

  舞會暫停,明晚再說。

  我方陣地是穩定的,但不是固定不變的。該進則勇敢進,該捨就主動捨。我軍進行了一次陣地調整,準備撤離某陣地六個哨位,轉移到更有利的位置上。楊股長下到哨位,佈置拆除工事。準備工作秘密進行,拆除部分波紋鋼在敵人眼著干。

  越軍問:「你們幹什麼呢?」

  我軍答:「我們要長期堅守。」

  越軍問:「長期堅守幹嘛拆工事?」

  我軍答:「修永備工事,打你們狗操的。」

  越軍說:「好哇,好哇。」

  準備就緒。物資順交通壕秘密運走,廢棄物資用噴火槍冷噴上汽油,洞裡安好炸藥,擬於17時40分點火,將廢棄物資基本銷毀,18時起爆,將工事炸毀。

  17時過了一會兒,戰士們又跑到陣地外,雙方照常跳舞,叫嚷。17時30分,戰士們不動聲色地按以往的樣子下到交通壕,彎腰悄悄撤離。

  17時40分,火起,濃煙滾滾。

  四個越軍跳出來,衝我方陣地喊:「喂,快救火呀,你們那著火了。」沒動靜,越軍焦急地跳:「你們怎麼回事,快救火呀!」

  我軍錄相機在遠方嚓嚓工作。

  越軍喊:「你們不要命了,快跑呀。」

  廢棄的子彈辟哩叭啦在火光裡爆響,偶爾有手榴彈爆炸,火越燒越大,一個人影不見出來。越軍不叫了,怔怔地望著大火,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驀地他們有了不祥之感,吼一聲,跳回去躲了。

  起爆。六叢爆煙騰升,編織袋干石塊破木片象天女散花呈放射狀揚起,工字鋼劃過拋物線飛到八百米外,陣地上的香蕉樹、相思樹、風尾竹在搖憾中舞蹈,葉片亂紛紛向下方失落,一如災變突降。

  對面越軍20天沒跳舞。

  36.1989年春節關,一車「新式武器」被越軍得到

  1989年2月初,一輛滿載的大屁股北京吉普停在稱作千米生死線的軍工路北端,軍工戰士奉命來搬運物資。

  臨近這場戰事的十週年紀念日,是向前沿我軍部隊送彈藥裝備以防敵人報復吧?不是。從車內卸下來酒,「紅塔山」、「阿詩瑪」、「雲煙」,山城牌手錶,火柴,清涼油,壓縮乾糧、罐頭等各種貨色,許許多多,大屁股車能裝多少,就卸下來多少。那麼不用說,春節在即,必是給弟兄們送來年貨無疑。

  不。

  軍工隊伍越過我軍前沿,還向前走。對方沒有射擊,怕是槍膛也生銹了,兩個月後我們聽到這種說法,一說我方今年總共射了四炮,一說幾十炮。總之,比往年是大大平靜了,平靜的原因當然早已眾所周知。軍工隊伍在雙方陣地居中位置停下,向那邊投擲香煙,罐頭,能投的就投,不好投的放下由對方取。對方歡天喜地地喊:「罐頭!罐頭!」俱是漢語。

  已然是為戰,罐頭戰,酒戰!

  雙方一槍不放過了個和平年。

  畢竟打了十年,我們心中芥蒂未消,事後對前沿官兵說:「太便宜他們了。」

  官兵開導說:「瓦解敵軍嘛。」

  我們說:「總歸是感情上彆扭點兒,咱們自己弟兄還抽不上這好煙呢。」

  官兵們嚴肅道:「感情不能代替政策,需要嘛。」卻禁不住笑。原來渴求理解的官兵們也會做手腳。卸下車的是地地道道的「紅塔山煙」,等到扔到對方陣地,就變成「春城」,「紅梅」了。這中間的調包計,神不知鬼不覺。抽慣黑棍子煙的越軍官兵不知,有「春城」「紅梅」已經是鳥槍換炮了,況且我前沿官兵適可而止,在數量上並沒虧他們。

  看來,這場用槍炮開始的戰爭,很可能要用煙酒來劃句號了。但願不是一廂情願。如果對方真的能停止地區霸權主義的行徑,那麼,開懷暢飲凱旋酒的我軍官兵,定會向他們贈更多的甘烈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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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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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隱秘處的潰爛如同閹割

  貓耳洞的封閉狀態,很有些像醫學上的「隔離」,世界上沒有哪個醫院,包括那些傳染病院,能有這樣的「隔離」條件。中外戰場常有的那些惡性傳染病,在這裡沒有市場,流行感冒在這裡流行不起來,有咳喘病史的,在貓耳洞內很少復發,洞內鍋碗常以罐頭盒代替,一次性使用,誰有病是誰的專利。

  不要以為貓耳洞內是衛生世界,貓耳洞環境帶來了獨特的防不勝防的疾病,有的陣地是疾病供產主義,人人有份。

  爛襠已經和貓耳洞生活結了不解之緣,先是襠部奇癢難耐,繼而就是潰爛,以至發展到腋下、雙腳,重者全身皮膚染病。

  襠部皮膚好像已不存在,透明的水,黃的和紅的水便滲出來,人坐在那兒不動,不一會兒便把腿根與睪丸粘在一起。有怕羞的穿一件小褲衩,那布就像膠布似的貼在上面,褲衩就無法脫了,稍一動,就像粘下層皮來。潰爛面積大的,涉及到各部位,脫衣服就像是剝皮。有個從大學入伍的軍人,在貓耳洞幾個月,全身皮膚潰爛,他不下陣地,被人強行抬了下來。到醫院一脫衣服,一層皮也隨之脫掉了。

  睪丸爛得最厲害,貓耳洞又稱爛襠為「爛蛋」,爛得都不成形狀了,只剩下爛乎乎一堆。又是最癢處,卻無法抓撓,忍受不了,便兩手去搓,搓得變了形狀,疼痛難忍了才罷休。有個戰士的爛襠向深部發展,睪丸表皮潰爛結痂,又不斷脫落潰爛,脫落的部分多了,表皮就不復存在。終於有一次,他輕輕一動,潰爛處雙脫落下來一片,兩個圓圓的睪丸就暴露出來,「不好,蛋子兒掉出來了!」洞內人們驚呼。

  走路是很難受的,挺挺拔拔的小伙子們都變了姿勢,叉著襠,兩腳邁「八」字,兩腿略呈「O」 型,一步一步往前挪。有的貓耳洞內能跳迪斯科,爛了襠的也跳,又想扭,又怕疼蝦米似的弓著腰跳,有的乾脆一手捂著襠部,一手還在那兒做舞姿;有的腳前邊爛了,只用腳後跟著地,屁股還一扭一扭的。參戰部隊下陣地後,一般要參加分列式,提前練踢正步,爛襠未癒者無法踢,即使咬牙練,也死難看,襠部總象揣著個怕擠壓的活物。

  爛襠和貓耳洞內許多常見病一樣,是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中,和人類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陽光、水、維生素等缺乏有關,形成一種誘發疾病的鏈條,實際上是人生要素的紊亂。

  有時遇到出了太陽,便盡可能到洞外曬襠部的潰爛處,這就叫「哂蛋」,是貓耳洞難得的療法之一。在洞內一切都是潮濕的,都要發霉。衣服發了霉長綠毛,木架發霉長出一束束小蘑菇;人在洞裡也發霉,人發霉就要爛襠。「曬蛋」療法是很有效的,一坐一長排,全身裸露著,不掛一根線頭,襠部對著太陽光,在光天化日之下晾曬,一個一個的都是統一動作,都在擺弄那個地方,越曬越癢,便輕揉慢搓一番。

  可惜那些被敵人火炮和高機標定的貓耳洞,無法得到這個侍遇,無法進行「曬蛋」療法,只能呆在洞內望著外邊明媚陽光而垂涎,恨不能把陽光捉到洞內來。

  在洞內整日汗水流淌,襠部長期被汗水浸蝕,污垢與鹽份積累,紅色無癬菌、白色球菌等得以衍生,加上缺水,不刷牙,不洗臉,當然就更無法洗屁股。毛長一點的動物在這裡呆不住,狗也爛襠,熱得整天張著嘴,毛脫落,長出一片片鱗狀物來,毛猴在這兒也爛襠,爛得屁股更紅了。

  貓耳洞是不洗手的。打撲克時,人們一隻手拿牌,另一隻手總是在襠裡撓,手出來時便又粘又濕了,抓過牌甩出去,那牌上就粘著紅的與黃的印跡。這牌在各人手旅行一遍,每人都沾光,那牌打過一段時間後,上面斑斑點點,已分不清是何物。人有此疾,很快就可以傳給別人。

  現在一線用水增加到了每人四斤,三斤食用,一斤用來控身子,重點是擦襠,還給貓耳洞送上了一種浴包,塑料內封閉,每塊手帕大小,內裝有折疊的藥水浸著沙布,很有效,在採取多種措施之後,爛襠的已大幅度減少。

  病例:黨好兵,某團三連戰士,爛襠,發展至全身九十七處潰爛。皮膚潰爛,像地圖上標出的根據地似的,並無規則形狀,遍佈全身,逐步擴展,根據地一天天發展狀大,進而連成一片,連指甲縫裡也被佔領了。「你看,這塊最大,是三個根據地連在一起了。」他身上的空白處已經不多,看來真要「山河一片紅」了,頂多剩十幾個島嶼。

  他全身都流黃水,無法穿衣,無法躺下,躺下就粘住了。最難熬的是全身一起癢,像是骨頭也癢,抓撓無濟於事,抓這邊,那邊更癢,恨不能鑽到沙灘裡去滾,就像有千萬條毛毛蟲在身上爬,抓不樂,撓不盡,繼而那毛毛蟲們就往皮膚裡鑽去,直鑽到心尖子上。他喊,撓,往壁上擦碰,後來就點著煙,用煙頭去燙,一支煙頭不行,就叫戰友也點上煙頭來燙。

  38.生理病與心理病

  很快全身處於癱瘓狀態,頭腦很清醒,就是指揮不了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件,想站起來走路,腿不聽他的,連小便也不由他的,失禁,不知不覺就尿了褲子。

  查不出是什麼病,只是「司令部」指揮失靈。

  人們把他抬到擔架上,只得乖乖聽人擺佈。

  他在醫院一連癱瘓了二十四天,小便失禁了四個月,是何病如此重?他是司機,到戰區後連續出車,炮彈追著車飛,他沒受傷,緊張與疲勞卻始終沒離開他。他們生活的貓耳洞內,夜裡要值班,防敵人偷襲,依然是緊張與疲勞,挺壯實的小伙子,瘦得只剩下九十四斤。

  醫生在他的診斷書上寫下了幾個字「綜合疲勞症」。

  在貓耳洞,精神總是處於一種箭上弦的狀態,貓耳洞永遠是前方,有事就是大事,在這裡人的生物鐘失去了正常的擺動。越是夜間,精神上越是高度疲勞與緊張,而肉體上又是高度鬆弛,久而久之,週身無力,虛弱,雙腿難久站,肌肉也在萎縮,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症狀。有個剛提起來的排長,症狀是手抖,睡覺突然會哭,腦子也有些失常;有個連長在半夜時常會出現十分鐘的昏迷。

  三連長陳明奎,七九年參加自衛還擊戰,連隊傷亡慘重,現在重上陣地,壓力很大。敵人偷襲頻繁,他瘦得不成樣子,睡不著,做惡夢,神經衰弱,胃病,全身症狀也很明顯,身體垮了,他不是單一的病,是貓耳洞綜合疲勞症。

  貓耳洞人對這種疲勞症的概括:「渾身發軟鳥發硬,不知患的是什麼病。」

  戰地醫院副院長翁無青介紹:這種綜合症是由於改變了人的正常生活規律。有的是顛倒了白天和黑夜,敵人是夜裡偷襲,我們也就成了夜貓子:有的人是偏重抑鬱型的,尤其是只有一兩個人的那種貓耳洞。某國有個搞光學的科學家,度戴過一個倒視鏡,看什麼都是倒的,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去掉倒視鏡,反而覺得一切都顛倒的。

  在貓耳洞,有的是由於遇到突然的情況,超越了精神的承受力,而出現不同的精神症狀。有個小戰士平生最怕蛇,那天碗口粗的大蟒蛇竄到身邊,他嚇壞了,當下拿起手榴彈,不是去砸蛇,而是朝自己腦瓜上砸,喊著:「我不活了!」在那段時間,他一聽到什麼動靜就冒冷汗。有個戰士槍走火打死了自己的戰友,瘋了似的在佈滿地雷的陣地上亂跑。這是人們稍不小心就會觸雷的地方,但這個戰士任怎麼跑也安然無恙。

  我們接觸多的還是貓耳洞內司空見慣的病況所造成的精神刺激。

  某團八連的一位戰士,我們最早是從戰地小報上認識了他。《勝利報》摘要:

  「夥計,你的『酒窩』還不淺泥!」他笑嘻嘻地摸著戰友小王的傷口。

  「鬼子給我『美容』,讓我給報銷了。」

  他一心想出院回陣地,眼珠一轉:「我有個主意,咱們跑吧!」

  「逃跑」失敗後,他們都受到的批評,醫療所對他們採取了特殊的「看管」手段。他搔搔頭皮:「我們最好是採取車輪戰術找軍醫去。」

  他偷偷撥通了本單位的電話,捏著鼻子說:「喂,你們單位有四人要出院了,請趕快來車接人。」部隊接人的車來了,既成事實了,醫院只要給他們開了「出院證明」,並寫道:「傷口基本癒合,但還需要繼續休養兩周。」

  39.貓耳洞療法新考

  貓耳洞內患結石的多。 B團三連有個戰士尿道結石,疼痛難忍,找衛生員,一見衛生員正呻吟,一問,他也是患結石。

  我們在P方向前見了幾個患過結石的兵。

  「咱沒學過醫,不過這尿道是人的小河溝,長流水,才不會淤積,我們洞裡水是寶貝,喝那麼點不夠出汗的,一兩天也不尿一次,那石頭蛋子還不堵啦?」

  「真疼啊,恨不能捅個棍疏通疏通。」

  在這兒患了結石,湯藥喝不上了,最好的辦法是蹦,可這裡的貓耳洞,大多是石縫,洞穴,能坐就不算錯了,怎麼蹦?蹦一下就會在石壁上碰一下,那石頭面目猙獰,鋒利得很,誰的腦瓜經得住碰啊。

  想蹦,太難了,在洞裡捂久了,不能運動不有不生病的?人總臥著,坐著,尿結石怎麼往下走?

  又碰上了大霧天,對面看不見人,這下好了,乘這機會鑽出洞來,使勁蹦,就不相信尿結石蹦不出來。

  「一二三,跳啊跳!跳啊跳,十年少!」

  真羨慕那小姑娘們跳皮筋,能活著回去,買條長皮筋,全連一起跳,跳它三天,這個說,回去以後,要把一年少喝的水補回來,這叫補喝,咱不要求補別的,要補跳,補跺,像騾子那樣歡歡實實在去蹦。

  「單腿跳,單腿跳效果好!」

  他們不單腿跳,單腿跳不吉利,弄不好真會應了,觸雷斷腿,就真成了單腿跳了。

  轟隆,轟隆!敵人炮擊,炮彈就落在那山頂上,石頭落了下來。

  蹦不成了,蹦療法一個療程沒完,就被炮轟回洞裡。

  幸虧他是衛生員,有了一個去團部的機會,團部是在一個大的山洞內,要走一條高低不平的山路,在這條路上坐汽車,能把人顛散了。他從這兒發現了好的治療方法,坐車顛。

  他攔了車,坐在大廂板上,下了車,再攔一輛往回開的車,再顛,路上儘是外露的石塊與彈坑。他手抓車板,整個身子能顛得騰空,幸好車篷是帆布的,落下來顛得哎喲一聲,渾身像是顛得裂開了,像是顛成了余瓣,頭暈眼花。好啊,難得有這種顛,邊顛他還邊蹦呢。

  五臟六腑像要顛出來了,尿結石就是焊在裡頭,也把你顛出來。

  後來他的結石症好了,是顛出來的。

  他們的哨長是在夜裡值班時犯的病,小腹處疼,越揉越疼,在貓耳洞一時難去衛生隊,只能搞電話診斷。這邊說病情,那邊聽了加以分析,「望、聞、聽、切」四診,在這裡只剩下了「問」。

  電話診斷結果是尿道結石。

  吃了藥,打了針,他現在需要的是多喝水,沒有大量的水,結石難下來。

  貓耳洞內缺的就是水。

  其實貓耳洞內得什麼病都難辦。咳嗽不是大病,可離敵人近的貓耳洞夜裡就不能咳嗽,抵近偵察也不能咳嗽。在洞內肚子疼了,沒有溫水袋,乾脆壓上幾個手榴彈。這個連隊三排貓耳洞有個新兵拉肚子,把準備的罐頭盒用完了,解手是不能出洞的。排長王高銀只好把罐頭打開。把罐頭吃了,把盒子給他,這邊吃一個,那邊用一個,就這還趕不上用,最後只好拿了個鋼盔。

  有個副班長患的是尿瀦留,尿不出尿來,別人水不夠喝,他怕喝水,幸虧貓耳洞水少,不然得天天導尿了。

  治尿結石需要喝水,陣地上人們把水省下來,留給哨長,他得用水沖肚子裡那塊石頭。

  那天他覺得那結石往下竄,用手摸有壓痛感,他把人們給他的那幾碗水,一氣喝下去,連碗底的幾滴也喝了,喝完不敢輕易小便,憋了一大泡尿,這時尿也不能浪費,積攢多了,一次尿出來,沖石頭。

  他洗了一個罐頭盒,往裡邊尿,尿得很疼。他兩手抓著石縫,那難受的樣子象婦女在生孩子。聽到「光當」一聲,他就像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一塊石頭尿了出來,心裡的石頭也落了地,尿道劃得疼痛不已,趕緊又打針,吃藥,後來就再沒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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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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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眩目的老山文化期

  某軍和某步兵師,剛接到參戰命令,就開始張羅貓耳洞文藝宣傳隊,準備進京演出。演員們催人淚下的迷彩服,都是一線部隊不屑於穿戴的(越軍恨偵察兵,專打穿迷彩服的)。戰區時興對聯,一屋一聯,一洞一聯,松枝彩門也有聯,參戰野戰軍的對聯擁有量,超過全中國人民解放軍起碼十倍。對聯的孿生品種是書法,一手拿槍桿,一手抓筆桿,打一年仗,首長和機關幹部的書法若沒進步,就算戰爭大學文化系沒畢業。靠山寫山,老山的富礦挖不完,想寫《老山啟示錄》的不下十人,素材都是私有財產。也真藏龍臥虎,接踵而來文學期刊老師們發現了那麼多的新秀,新秀的作品撒向全國。

  最為引人矚目當推詩人群落。老山有詩人,老山有詩社,老山有詩報,老山還開過詩會,一些著名詩人前來助興。老山的詩真多,有點兒一九七六年「四. 五」夫安門詩潮的味道。寫得也好。沒有百十本詩集的容量,老山詩是摘錄不完的。縱有百十本詩集,貓耳洞人的思情也是采不盡的。貓耳洞人在思索,在哨煙裡思索民族、歷史、人生、戰爭。有斑讕色彩,有眩目光點,有振聾發聵的爆音。有迷戀,有嚮往,有企盼,也思索這硝煙飄散的流向,期待著挾帶苦澀味的橄欖風重新吹綠這片焦土。戰爭,是思索的引信;思索,是詩情燃燒的火種。自封為貓耳洞詩派的人們,在洞裡洞外,向蒼天大地,唱出一闋闋哨煙裡思索的歌。

  41.蝴蝶與相思樹

  老山收集熱波及全國。各地紛紛來信索要老山蘭和紅土,一支歌為老山蘭作了廣告,文學作品提高了紅土的知名度,戰區的人並不看重這兩樣。老山蘭在想像中是最美的,真見了,平常的很,遠不如香蕉花艷麗。也有用罐頭盒栽一兩株老山蘭的,僅僅是點綴戰地生活而已,不在收集收藏之列。一是到處埋著地雷,挖之不易,二是不比內地的特殊,三是不便保管,引不起文學興趣。到了老山,總要收集些紀念物,有些收集項目很高雅,表現了很高的審美情趣。

  蝴蝶泉頭蝴蝶樹,

  蝴蝶飛來千萬數。

  首尾聯接數公尺,

  自樹下垂疑花序。

  郭沫若一九六一年遊覽大理蝴蝶泉的賦詩,用來形容老山蝴蝶亦是十分恰當。每年春末夏初,老山戰區花滿山,蝶滿山,眾蝶競相翻舞,五彩繽紛,蔚為奇觀。彩蝶在陣地上飛來飛去,有的首尾相銜掛在花樹上,在風中宛如綵帶。戰士們鑽出貓耳洞,信手拈來,制做成標本。彩蝶大如掌,小如幣,捉到後,用小棍剔了煙油在喙部一點,蝶即夭折。有位營長收集甚多,四壁掛滿了蝴蝶,一簇簇一叢叢如群芳鬥艷,夜間秉燭賞蝶,蝶蝶翅上的七色鱗片借了燭光燁燁生輝,宛若進了水晶宮。某團政治處主任劉國志向我們展示了他的蝴蝶,有兩隻極其美,都是黑底色,大翅上排列桃形的紅黃斑點,小翅上很醒目的孔雀藍色塊佔了一半面積,兩隻蝴蝶為同一品種,顏色搭配和分佈完全相同,紋飾略有區別,像雍容典雅的一對淑女。劉國志還有一扇燦黃的大蝶,翼展為二十二厘米,他引以為自豪。我們告訴他,這不是蝶王。老山主峰團作訓股長楊愛民,採集到一隻巨蝶,翼展二十四厘米,歡喜異常,掛在貓耳洞裡像一架輝煌的風箏,團長盛曉明到他洞裡交待工作,見此蝶連連稱奇,楊股長只好割愛。楊股長若知道這是世界上最大的蝴蝶,他斷然是不肯撒手的。據載,全世界約有蝴蝶一萬四千餘種,最小的翼展僅一點六厘米,最大的為二十四厘米。老山蝴蝶之大,確是一項世界之最,也是貓耳洞的吉祥物。但是,蝶滿山,地雷也滿山,戰區報紙專門發表文章提醒指戰員謹防追蝶觸雷,從保護資源角度,也不提倡捉蝴蝶。令人欣慰的是,蝴蝶與地雷有同一性。老山主峰接待室陳列了十幾種地雷,均掏去炸藥,用以介紹雷戰。各地慰問團到此,將地雷悉數帶走,如獲至寶。他們來去匆匆,絕少知道老山的特產是蝴蝶。

  相思樹又名台灣相思樹。老山的相思樹不是這種,本名「紅豆樹」,也叫相思樹,《辭海》亦認可。老山相思樹結紅豆,人說:「老山紅豆也相思」,故為收藏珍品。老山有四寶:蝴蝶相思豆,枴杖和平鴿。枴杖用高射機槍子彈殼焊制,和平鴿用大口徑炮彈的藥筒(俗稱「炮彈殼兒」)鐫制,系人造紀念品。相思豆即紅豆屬自然紀念品。相思樹很少見,加上戰毀,相思豆不易求得,故此實為四寶之冠。紅豆呈瑪瑙紅色彩,以收集到一對為榮,很有觀賞價值。在老山,收集不到相思豆甚至不識相思豆者,不乏其人。有人贈惠生一對「相思豆」,淺栗色,光亮如漆,鵪鶉蛋大小,搖之有聲。問一些人,有說是的,有說不是的,真假難辨,最終證實是桐子,辜負了許多誠心誠意的相思豆愛好者。

  42.貓耳洞語系

  自成體系的貓耳洞語,且三大組成部分:酒令,外號,黑話。外人進了貓耳洞,如同進了威虎廳,你聽不懂幾句,雖然都是說中國話。

  幾個兵在一起喝酒,酒令忌「七」,七的字眼和倍數都忌諱,類似外國的「十三」。逢七要說「拐」,逢七的倍數如四十九,就說「拐乘拐」。緣由是,連著幾個參戰部隊的番號都有七,逢七多不吉利。有個部隊那年三月十七是交防,三月七日重傷一個,三月十七日臨下陣地前十分鐘又陣亡一個,大家都盡量避七,每月三次逢七,都格外小心。外號內地也叫,貓耳洞的特點是普及率達到百分之百,人人都有外號,人人叫外號,叫慣了,到叫姓名時反要發個愣。B1團一連三班長李廣才,對別人開玩笑開不過,撲上去咬人家一口,定名「螞蟥」。洞裡螞蟥多,戰士被咬了,就給三班長打電話:「你的部下是不是放假了,跑到這們這亂咬人。」「螞蟥」說:「對不起,你讓螞蟻把它馱過來。」「螞蟻」是翟建國,瘦,有勁,腿長,愛跑,背上百十斤糧食行走如飛。「螞蟻」任勞任怨,當軍工不怕苦,誰有跑腿的事,只管支配「螞蟻」,他不吭不哈就給辦完了。愛說話的是「蚊子」,愛叫喚,他閒不住, 別人腦袋碰到洞頂, 咚一聲,他在裡面問「誰呢?」弄清情況又添上一句「小心點兒,別把軍功章撞壞了。」「蚊子」是二班副韓章艷,活躍得很。「蚊子」沒有父母,跟同志們團結很好,打完仗的最大願望是先把房子蓋起來,再找個對象,這輩子就滿足了,農民不農民的沒啥。還有個「耗子」,一班副郝建英。四個人都在一排,排長何偉封蚊子為空軍司令,螞蟥為海軍司令,耗子為陸軍司令,螞蟻為軍工司令,號稱三大軍種加一個軍直。

  電台對話:

  ——斑馬,斑馬,找屠老闆。

  ——我是屠老闆,406虎頭嗎?

  ——是的,耗子來了,耗子扔地瓜。

  ——給耗子吃個大餅。

  ——大餅不好吃,給來點土豆,大土豆,大大的土豆。

  ——別咋呼了。

  ——土豆來了,三隻耗子大休息,兩隻小休息。

  ——別咋呼了。老天爺叫我們這個月千萬那個那個。

  ——放心。相聲磁帶不多了,歌曲磁帶、流行磁帶沒有了。

  ——這個月亮猴子拐。

  ——來點清涼油吧。

  ——老天要撒尿,注意接尿。

  ——虎頭老闆要花生米。

  ——猴子拐六,有花生米。

  這段貓耳洞黑話翻譯如下。

  ——連指揮所,找屠連長。

  ——我是屠連長,6號哨位嗎?

  ——是的,越軍上來了,扔手雷了。

  ——炸他們個定向地雷。

  ——定向地雷被破壞了,請給炮火,大炮彈,越大越好。

  ——明白。

  ——炮彈炸了,死三個越軍,傷兩個。

  ——明白。團長讓我們今晚加倍小心。

  ——放心,肉罐頭不多了,菜罐頭,水果罐頭沒了。

  ——今晚上軍工。

  ——背些水來。

  ——要下雨了,注意接雨。

  ——說要子彈。

  ——上六個軍工,有子彈。

  兩國軍隊的報話機型號相同,互相能監聽。電話也有被竊聽的可能,貓耳洞之間的有線無線聯繫均不能有明語能話,這就為貓耳洞黑話的形成和發展提出了客觀要求。上級沒有編製統一的黑話用語,全憑各連即興發揮,達到約定俗成,幾乎每條黑話詞彙都包容一個小掌故,每套獨立的黑話體系都有自己相應的文化背景。這裡長官意志不起決定作用,通常某個洞先使用一個新語,連裡加以普及,個把月之內便基本完善和運用自如。連與連之間不發生橫向聯繫,因此各成語系。莫說越軍監聽人員弄不懂,就連我軍監聽人員也譯不出。大致上有多少一線連隊,就有多少貓耳洞語系的流派。各貓耳洞也有內部使用的暗語,不與連隊通話時(電話形成通播網,全時溝通,互相能聽到說話),說本洞黑話,配合得非常默契。

  各流派之間的差異很大。同樣是說水,有的用「尿」,有的用「清涼油」,來點清涼油和撒一泡尿來吧,是一個意思。要炮火支援,有的說來幾個土豆,大土豆,有的說扯我幾個蛋。亡人,有的叫大休息,有的叫瞪眼。手榴彈,叫啤酒,也叫地瓜。電線,有的叫鞋帶,有的叫麵條。同樣是電線炸斷的,甲連說麵條胡了,弄兩個西瓜(哨兵)把麵條捋一捋,乙連說緊一緊鞋帶,猴子(軍工)拐(來)。有一樣用語比較一樣,即把子彈稱作花生米,保留了抗戰時期老八路的文化傳統。

  有時,越軍電台也插進來對話。越軍會漢語的人不少,裝模作樣說幾句很正規的對話,一開口就露餡。我方貓耳洞黑話多以民間俗語為基礎演化而成,一說撒尿,他連小便的意思都譯不出,更聯不到水上去。這時,越軍就只有挨罵的資格了,挨了罵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為中國軍隊上了當,還認真地說:「是,是,好好。」說不定還在錄音準備當成果上報。

  43.血書

  何為血?

  流動於心臟和血管內的不透明紅色液體,主要成份為血漿、血細胞和血小板。味鹹、腥、且含有各種營養成份、無機鹽類、氧、代謝產物、激素、□和抗體等,有營養組織、調節活動和防禦有害物質的作用。

  何為血書?

  《辭海》無此詞條。

  將士們要出征了,某大學生物系三年級的同學們去看望聯誼單位九連的戰士。戰士們都那麼小,同學們把他們當小弟弟,小弟弟常來系裡搞軍民共建,大哥哥大姐姐多,小弟弟少,數量和文化的對比都懸殊,聯歡會上,小弟弟們羞得沒辦法,如今,小弟弟們突然間長大了,在肅穆的氣氛中匆匆忙忙。笑容裡含了驚人的成熟,花起錢來又那麼不成熟。他們注視大哥哥大姐姐的目光,如同大哥哥大姐姐過去看他們。他們一下子超越了大哥哥大姐姐,要飛得更高,走得更遠,他們中有的人可能再也回不到出發地。大學生們含著熱淚做了一面紅緞錦旗,上書:頑強殺敵,捷報頻傳。錦旗很小,就不上氣派,有的真誠,又何必氣派呢。同學們來到九連,立住腳,不禁熱淚盈眶。那場面,他們和她們沒見過,四十多名戰士在寫血書。大學生們說不出話,翻過紅底黃字的錦旗,以鮮黃的襯布為正面,將食指送進口中,四個大字濃濃衍開:精忠報國。各種血型的指頭依次在旗面上跋涉,留下獻旗者的姓名:蔣晨陽,李建偉,沙丹,張雁,吳驤,傅磊,唐東江,俞聲慰,陳新,孫一梅......

  大學生血寫的祝願,化作戰士們血染的風采。

  前線。B一團四連。執行任務前。

  團長又遞給四連長王少雲一支煙:「任務就是這樣的了,你個人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組織上為你辦。」

  團政委同四連指導員王汝燕面面相視,小道理比大道理多:「家裡還有什麼事情要辦,還有什麼其他事情要托付的?」

  他倆都說:「感謝黨和人民對我們的信任和重托,誓死完成任務。」

  各連的老鄉幹部來看連長。都寡言。一支接一支抽煙。不著邊際扯別的。連長忍不住書歸正傳:「這次上去,沒準備回來。東西,都收拾在箱子裡,裡面有衣服,慰問品,真那樣了。把箱子運回家去,組織上會辦的,你們也給看點兒。」

  對家裡,他們寫下遺書。對黨組織,他們交上血書。十指連心,指上溢出的是心血。

  即刻起,伙食標準猛升到每人每日八元,前線買不到貴重食品,天天吃雞。一吃雞,血熱。戰士們熱血沸騰。不過日子了,慰問團贈的白手帕,舖開,自己的白床單,撕開,找到連隊幹部:「我要求參加突擊隊!」

  咬食指,第一個沒咬破,彷彿有損什麼,狠狠又一口,拔出一根血指頭,當著連隊幹部的面,一筆一劃,一劃一筆。

  ——誓死參加突擊隊!

  ——甘酒熱血獻青春!

  ——我如果犧牲了,請記住我是個軍人!

  ——為民為國死而無憾!

  ——請黨信任我!

  ——請把紅旗交給我!

  ——請讓我當第一旗手,一定把勝利的紅旗插上高地!

  在班裡寫血書,用針刺,刺不出血,用刀刺口子。只要有一人寫了,全連就都寫。那幾天,以右手食指裹塊紗布為榮。還沒戰鬥,血已經流了不少。

  團首長宣佈名單。全連肅立。靜。

  第一突擊隊長:連長,王少雲。

  到!

  第二突擊隊長:指導員,王汝燕。

  到!

  突擊隊員——

  到!到!!到!!!

  又一輪血書。沒點到名的,急眼了。難道老子怕流血嗎?流給你們看看!血字飲滿,不是擠出來的,是流出來的。

  又一輪血書。點到名的,難道你虛了嗎?不!你的血多,老子比你還多,寫,看誰寫的字大,看誰寫的字多。

  玩命地訓練,再比比誰流汗多。錄相看過了,突擊隊戴紅花,喝壯行酒,茅台,打著紅旗向上衝,炮聲,火光,熱血,生命,勝利。想少流血,哥們兒,得捨得流汗。練,練,玩命地訓練。

  兆頭不好:另一個連也開始吃雞。難道雞飛了?

  又是壞消息:演出隊到另一個團慰問演出,按說,慰問演出是首長意向的溫度計。當即躺倒好幾個,他媽的,血書白寫了壓床板啦。

  又來好跡象:醫療所來檢查身體,身體是突擊的本錢。

  終於等到正式消息:任務取消。

  驚住了。媽的,媽的。

  繼而,一片歡騰,摟著跳,給家裡寫信,錢還得省著點花。

  幹部收回血書,說:「留個紀念吧,我們確實是真心實意的。」都笑,有些不好意思。

  前線不乏文身者。以皮肉之苦,表赤子之心,純情可鑒,忠勇可嘉。

  聽說新徵的兵要上前線,媽媽堅決不同意葛濤當兵,體檢完的那天中午,媽媽對小兒子下最後通牒:「合格了我不放。」葛濤把飯碗往地板上狠狠一摔:「反正家裡的這碗飯我不想吃了,今天我摔碗,明天還要砸鍋,非去打仗不可。」有車輛駕駛證的汽車修理工執照的葛濤,撇開豐厚的工資,告別流淚的母親,走進槍林彈雨。葛濤又遇到難題。他所在連隊的防禦方向,是戰區最艱苦的地段之一,離敵人僅五米的哨位,素有「老山第一哨」之稱。葛渚看中了這個哨位,軟磨硬泡堅決要去,連裡卻安排他在稍靠後的陣地。葛濤急環了,脫去上衣,把三根大號的縫衣針捆在一起,在左臂刺下「精忠報國」,右臂刺下「盡孝盡忠」,每一針都刺得很深,八個大字兩千多個針眼往外滲血,他架著兩條血淋淋的胳膊闖進連部,指導員說:「你這個葛濤,這實在拿你沒辦法。」葛濤如願以償。上陣地才幾天,連續打了幾仗,敵人多次偷襲都失敗。這天夜裡,敵人悄悄摸進,突然投來一顆手雷,葛濤雙腿負傷,鮮血湧了出來。他忍住劇痛一聲未吭,等越軍鬼鬼祟祟爬過來,連投四顆手榴彈,炸得越軍嗷嗷亂叫著逃竄。他這才扎上止血帶,用手摳出一塊小彈片,還有塊大彈片弄不出來,他把開罐頭的啟子刀插進傷口,用力將彈片攪鬆動,發力一撬,血染的彈片叮噹落地。這一撬,全戰區都知道「老山第一哨」有個雙臂刺字、自剜彈片的「八十年代的關雲長」。

  他沒刺字,在左肩刺了幅中國地圖,將民族在使命刻在肩上。過了一段,覺得挺招眼,又後悔了。戰友出主意,可以燙掉。他熬了一鍋滾開的粥,舀了一碗,滿滿地扣上去。他一聲慘叫,碗落地,肩部嚴重燙傷,地圖刺紋和皮膚一同落去,他住進了醫院。

  許多民族在早期發展階段中存在過文身風習,一般刺上圖騰標誌。《莊子. 道遙游》:「寧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證明我國古代南方少數民族也有文身的風俗。戰士文身刺字,深受岳母刺字影響,也是歷史上民族英雄留下的文化遺產。刺也罷,不刺也罷,戰士都是可愛的。一烈士送到火葬場,清洗遺體時也發現龍的紋飾,他帶著他的圖騰走進了歷史深處。

  44.奇異的對壘,共唱一曲《望星空》

  越軍廣播:「中國人民解放軍官兵們,現在播送你們中國的小說《高山下的花環》,梁三喜、靳開來就是你們的下場,你們的妻子兒女在等著你們,不要打仗,回家團圓去吧。」

  我軍投送傳單,上印彩畫,一越軍士兵中彈倒地,頭盔滾在一邊,地面流滿了污血。與死者重疊的是生者的背影,妻子抱孩子期待,孩子向畫面外瞪著大眼睛,小胳膊攬在母親的背部。

  越軍播放《十五的月亮》、《望星空》等中國歌曲,想製造四面楚歌的效果。

  我軍也播放《十五的月亮》、《望星空》,看誰怕抒情歌曲。

  一位前線人士說:「我們幹什麼,他們也幹什麼。都組織慰問團上陣地,都組織英模報告團。陣地上他們的兵吹笛子,彈吉他,跳迪斯科,無聊時搓泥,也是一個樣。」

  歌曲方面,中國軍隊佔上風。《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受到越軍前線官兵的喜愛。夜深人靜,稀落的槍炮聲中,越軍貓耳洞裡吉他聲起,且彈且唱。越軍對我國廣東音樂也頗感興趣,每每放《彩雲追月》、《雨打芭蕉》,越軍士兵便探出頭聽,跟著節奏晃。不過,也僅此而已,歌曲唱不敗軍心,喜愛不等於被征服。

  打起來,各不相讓。衝鋒時,用人身體滾雷開路也不皺眉頭,有了傷亡,寧可再付出五條十條生命,也要確保不丟屍體。

  團長王小京抓住敵人的這一特點,導演出一場「圍屍打援」的活劇。三月八日,越軍偷襲不成,在我陣前六十米處丟下一具屍體。王小京組織無線電佯動,傳達搶奪敵屍的假命令, 同時打出照明彈, 步兵槍猛打,佯作掩護奪屍行動。越軍中計(明知中計也必然要搶回屍體),不顧一切地衝出來。我82迫擊炮連標定尺碼,越軍又添十幾具屍體。越軍下次衝出搶屍,用繩索套了死人脖子往回拖,又付出幾條生命。後來,迫擊炮連出兩發臭彈,越軍才趁機搶回全部屍體,結束了以活人換死人的爭奪戰。

  我軍也堅持不丟屍體的方針。

  一次激戰後,我一名偵察人員失蹤。經查,該同志已陣亡。我軍許以重金,一邊民冒險找到屍體。屍體已輕度腐敗,邊民背不動,將烈士頭顱鏟下帶回。特為烈士追記一等功,隆重厚葬,深厚的東方紅土地上,打的是一場奇異的戰爭。

  45.願石刻最長久

  無疑,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事必定要留下些什麼。

  在貓耳洞裡,戰士們為自己制做工藝品。重機槍彈殼底銼成八瓣花,安個環當戒指,有的用蠟燭燒化牙刷把,紅塑料滴上去象寶石。子彈殼做水果刀。火箭彈彈尾的金屬片砸平,鋸出一排密齒,就成了很精緻的小梳子,還能安到鑰匙鏈上。按材料,多為鐵製品。戰士們達到鐵器時代工匠的水平。

  慰問團規格高一些。炮彈殼制的和平鴿,越做越精美,拋光,刻線,鐫字,有前線打製的,也有在後方成批定做的。不知經過什麼途徑流入戰區小店,標價「伍拾圓」一個。作戰紀念香幣,與內地生肖幣同樣華麗,一個古色古香的盒裡放兩枚。為慰問團的長者們想得更周到,十枚高射機槍彈守則焊成一柄手仗,登老山,走泥路,穩穩當當。和平鴿和手杖不僅表明接待的規格,即使在參戰部隊軍官群中,也視為珍物,連排級幹部極難獲得。一色的銅器,銅器的保存期比鐵器更長久。

  看看戰區的出土文物,鐵器年代最近,銹得最為嚴重。青銅器時代稍遠,也已綠繡斑駁。一九七五年在小河洞出土地的石刀,石斧,刮削器,遠離今天四十個世紀,卻不蝕不損,保存完好,距麻栗坡縣城一公里處的大王巖崖畫,也是四千年前新石器時代人類的完整文化遺產。歷史無言地證明,石頭最長久,銅和鐵一經同石頭分離,就難以單獨抗氧氣的蹂躪。

  即如此,戰區石碑林立就不足為怪了。到處是碑,諸如「老山前哨」,「老山屏障」,「上甘嶺主峰」,「八里河東山主峰」,尤為奇異的是,「老山主峰碑」在全戰區竟有七個之多,上不到老山主峰的人,盡可以在山下與碑合影。可惜,石碑也難長久。部隊換防,碑也換防。你撤離了,對不起,請把碑搬走,碑上貴部的代號。我們接了陣地,該為我們為自己樹碑了。又一座新碑落成。碑林`常換常新,代號推陳出新,與百年前立下的蒼老界碑比俏。總有中止更換的時候,預見不到最後一塊碑由哪家來立。山在,碑就應該在。願石刻最長久。

  46.戰爭的酒,酒的戰爭

  1984年4月28日, 在攻找老山主峰的諸分隊中,有一路是吳副營長率領的偵察兵,別人軍用水壺裝的都是水,他卻灌了滿滿的一壺老白干。攻下一個點,他就仰脖灌兩口酒,如此打一路喝一路,戰鬥愈發頻繁激烈,他殺得性起,喝得也愈發盡興,待攻到半程,壺裡的酒已到肚裡大半。人稱老吳「醉打老山」。

  也難怪,酒與老山戰事就是有緣份。

  某部隊赴滇作戰,該部隊是全軍整黨的典型,出發前就把不准喝酒作為一條參戰紀律,到昆明時,當地黨政軍領導為之設宴洗塵,席上赫然擺著茅台酒,儘管客人一再推辭,主人卻一再勸飲,既然如此,沒說的,一位師長一氣幹了一斤多。

  夜光杯,捧在手,千軍共飲出征酒。

  出征酒,味醉厚,豪情壯心似酒流。

  將軍也舉起酒,士兵也舉起酒,

  出征的酒,飲一口,將軍士兵血同流。

  是生也舉起酒,是死也舉起酒,

  出征的酒,飲不夠,生生死死不回頭。

  飲出征酒的傳統起於何時不得而知,但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興師伐吳,民眾獻酒,越王下令倒入河中,軍民共汲,士氣大振,出師告捷,以至有「投醪河」,可知這在春秋戰國已成風氣。乙醇是世間最奇妙的東西,這東西既是物質,又是精神,戰場上許多軍人雖說離不開煙,但煙永遠也代替不了酒,煙的力度不夠,烈性不夠。唯有酒,才能使人的全身燃燒起來,於是有一次又一次「為了勝利,乾杯!」
  羅卜基站在突擊隊的行列中,把滿盞醬香一口灌下,然後,隨第二突擊隊衝向968高地, 接連幾發炮彈爆炸,他的身軀被高高地拋起又四下飄落。戰鬥實況錄像記錄下了這個慘烈的瞬間。

  那次拔點戰鬥過後兩個月,指揮作戰的團長喝著酒對筆者說:「最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的攝像員,跟著突擊隊上,一邊打一邊拍,那叫真實,我們派五個戰士專門保護他,他一拍,戰士們就四面抱著他。越軍空爆彈媽的威脅太大,一下子覆蓋一大片,那一仗下來29個血氣胸。掩護錄像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地倒,最後一個又傷了。錄像員放下機子把他背下來,就最後一段沒拍下來,不管怎麼說,老山打了好幾年,拔這麼多次點,我們團這是第一部戰鬥實況錄像。」

  1987年春節,文山州一位盲人彈著三弦,唱著一首敬酒歌,慰問即次上老山的部隊:「放心地走莫悲傷,妹妹送哥上前方,帶上這瓶家鄉酒,戰場上喝它膽更壯。平時你喝我不讓,妹妹的心情你能體諒。臨行時敬上一杯酒,願哥凱旋回家鄉。」人們紛紛轉錄轉唱。尤其喝酒的時候,只要一個人哼起來,滿桌子都跟著唱,淚水跌入杯中,一時間,這支歌風靡整個集團軍。

  上戰場的軍人未必都能喝上慶功酒,但老山的軍人們,沒有一個人拒絕出征酒。

  從戰爭文化的角度,儘管可以將酒的魅力提到審美的高度,但,酒於作戰,畢竟不是百利而無一害。他和他,翻遍作戰服的口袋,湊不齊可夠買到一瓶白酒的人民幣,每月為數寥寥的津貼,十元作戰費和五元貓耳洞費,早被一條香煙打發掉了,戰區少數民族以物易物之古老習俗打動了他們,於是想到了手榴彈。這種交換的結果,使他倆領略了戰場紀律和軍法的嚴厲。還要介紹他——多吉沖翁,聽他的姓名,便可想到那個驃悍的民族。為他的嗜酒的酒後失控,上陣地時連隊決定將他安排在「後保組」。豪飲使他無從在戰場上表現其驃悍,他寧可捨棄一個,他如願以償地來到「八十年代上甘嶺」的前沿,在洞壁醒目處寫下與眾不同的兩字:戒酒。89年2月7日戰區報紙刊出《多吉沖翁戒酒記》,稱」有時實在想喝了,他就吃一點辣椒面,上陣地以來,多吉帶領哨所戰士多次打退越軍的偷襲,從未因喝酒誤過事。」多吉,且忍耐再忍耐,來日下戰場,我們願你倆開壇捧碗飲如長鯨吸百川,可好?

  只有一種酒,可放量海喝而無須節律。這種汲之不盡飲之不竭的名優佳釀,即幾十部電話幾十張嘴共同制做的「精神酒」。在《凱旋夢》節目主持人的引導下,大家的意念來到軍區招待所。軍區首長說,請弟兄們吃頓便飯,滿桌子菜,頭蹄下水,紅燒肉,扣肉肘子,大盤上雞鴨魚,從來沒見過的海參、魷魚。女服務員端盤子進進出出。小伙子們眼珠直打閃電。開吃,分兩桌,司令政委陪向小平、王曙光、劉長柱。其子由副司令副政委陪。有的說不會喝酒,司令說,喝香檳嘛。政委說,功臣喝香檳不來勁,上茅台,再來點外國的洋貨、雞尾酒,白蘭地,紅酒,首長邊碰杯邊問,小鬼哪的人呀?你們很辛苦,與敵人那麼近,你們是怎麼樹立無私奉獻思想的?弟兄們一慌,灑了酒。節約鬧革命,趴在桌上吸,吱溜,口水下來了。

  還在貓耳洞。

  莫說軍人離不開酒。莫說老山處處飄酒香。當年「4.28」收復老山,就沒有聲勢浩大的出征誓師。沒有披紅戴花,也沒有女兵敬酒。無酒勝似酒。你們衝上去了,1小時54分鐘就衝上了海拔1442米的老山峰頂, 你們用轎肉之軀捍衛祖國的尊嚴,一腔熱血蒸騰作南疆的雲霞。如今,你們卻靜靜地整齊地排列在這裡。

  清明時節的麻栗坡烈士陵園,是老山戰爭區用酒最多的地方,是前線酒氣最重的日子,從乙丑到丙寅,從丁卯到戊辰到己已。是作為那一次沒有酒的彌補嗎?還有一絲內疚,有次拔點前,給你們喝的是假茅台,雖說文山州備有茅台酒,但那次沒弄到,為了不讓你們失望,才那樣,你們能原諒嗎?

  還有你,在生日的前一天犧牲的李少雲,你離去的第二天,母親的生日禮物寄到了,關連長將一杯酒灑在你犧牲的哨位:少雲,我的好兄弟,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看你來了。同一刻,在遙遠的湖南家鄉,你的父母在為你過生日,紅燭點燃了,二老舉起酒杯,從今天起,兒子就20歲了。也在同一刻,你的遺體送到火化廠,戰友們為你清洗打點完畢,送你走了上最後的路程前,給你敬上最後一杯酒。請喝吧,喝了它,永遠19歲。

  還有你,張大權,陵園建成的一的第一個清明,乙丑清明,你的妻子在這裡哭得死去活來。

  還有你,郭興科,丙辰清明,你那小女兒纏著媽媽多掙些錢給她買個爸爸。

  還有你,劉照泉,丁卯清明,你父親又來了,借了200元路費從山東坐4天火車2天汽車來看你,帶來了你娘為你烙的白麵餅,酒是在縣城買的。

  還有你,權光友,戊辰清明,你的哥哥弟弟來看你,給你帶來一塑料桶父親親手釀的苞谷酒。

  還有你們。陵園附近的老鄉說,一到夜間,這際園裡就傳出走隊列的腳步聲,嚓嚓嚓地響著哪!還在操練,準備出征嗎?請喝下這杯酒。還有你們,曾經把血水、汗水、淚水灑在這片紅土地上的十數萬官兵們,請舉起杯,不管是甜是苦,是生是死,是芳是辣,是戰是和,讓我們幹下這軍人的酒,老山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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