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奧古斯塔皇后
「倘若我們對一條牛說『哈』,它就向左轉;如果我們說『呼』,他就向右轉。
但是,一個老年人既不懂得『哈』也不懂得『呼』!」俾斯麥對最後十年的威廉說
的就是這樣歎息的話,表明他私人的見解。自俾斯麥六十歲、威廉八十歲以後,他
們二人的情誼越來越淡了。一個有著不同尋常睿智的大臣,被他自己在歐洲創立的
功業抬高了,被他君主的上百次的讓步所縱容慣了,辦理起公事來是個徹頭徹尾的
專制者——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能夠經常是有忍耐性和克己盡禮的呢?這樣的一個
人,怎麼會忍受要求形式上的必要呢?一個不甚聰明的人,一個誠實的老頭子,被
王位抬高了,被習慣於發號施令所縱容壞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能夠長久地忍
耐別人和對別人致敬盡禮呢?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認可掉斯麥,讓他扮演一個專
制者的角色呢?
在奏折函件中,俾斯麥確實使用了許多致敬的形式,他絕不會疏漏掉宮廷儀節
所需的恭維活。對於在歷史舞台上的人物,也是如此。當召開御前會議時,他很盡
心地表現(就像親眼看見的人物所說的一樣)一種合乎禮儀的「敬上,與宮廷的言
語相符」。當皇帝很慇勤和氣地回答他時,威廉流露出的感情是十分真摯的,就像
俾斯麥在晉封王爵時感激涕零的眼淚也是真的一樣。威廉從來不流露出他的忌才妒
能。他盡力表彰伸期麥,他的公文裡到處都是感謝之語:「我對你的感激之情,會
比我的生命更長,我是永遠感激你的君主與朋友。」當一個平民與一位公主結婚之
前,需要封他一個第五級的爵位,皇帝先問一問俾斯麥是否同意,因為這個人有一
次不肯向俾斯麥舉杯祝壽。威廉說:「如果你反對我這樣做,我絕不因為要使兩個
相愛的人快樂而答應這樣的要求!」在俾斯麥這一方面,他有著說不出來的天才傲
氣,但他卻不斷對人極力恭維、頌揚皇帝的勤政與預政才能。——無論在他之前還
是在他身後的人,都無法和他相比,威廉日夜不停地這樣說。
俾斯麥對十幾位閣臣、議員和與政治毫不相關的偶然來訪的客人,甚至對素昧
平生的人們都極坦白地交談,流露出他有意地要人轉述他所說的話——有時他以為
於自己有利,但他卻不肯承認自己所說的話。
「現在帶給皇上極大榮耀的這些事情,都是我費了很大周折逼他做的……我和
他商議事情,日見其為難了。他年紀越大,體質越弱,他失卻了判斷力,叫人難以
忍受。『他對赫因羅厄說:」他不再能夠記得他所批准過的是什麼事情。有時會大
發脾氣,因為他聽見這件事或那件事正在辦,他會以為從前根本沒有稟報過他!
「他對符騰堡大臣米納特說:」我的君主在1866年有意退位,但是,是我把他扛在
肩上,把他推上了皇帝寶座。現在他以為什麼事情他都精通,比他的宰相強得多,
無論什麼事他都要親自過問。「他咬著煙管,很簡短地對花園監督蒲斯說:」是一
個好軍官呢,對妻子,態度很和藹。「有一個外國人說,皇帝做親王時曾在議院裡
進行過好幾次演說,都很不錯的呀。俾斯麥說:」都是別人寫好之後給他的,他並
不善於辭令,但是當他對他的元帥們演說時,有時卻能說得很好。他是異常的誠實
可靠。但是,他只有這兩樣好處,我認為是不夠的,我覺得他最大的優點是他願意
寬容我,保護我,這是我敢肯定的。「
俾斯麥雖然這樣恭維他的君主,但當他知道他的君主也靠不住時,自然是很不
高興的。無論君主說任何不滿他的話。他總能知道的。「他一知道之後,常以辭職
來恐嚇君主,因為他決心要君主聽他的話。」赫因羅厄這樣評說俾斯麥。俾斯麥很
得意地說,有一次他的辭職書被老威廉團成了一隻球,君主極其惱火,在上面批一
句話:「決不准辭。」事過之後,當這兩個人再次見面時,君主很動容地對俾斯麥
說:「難道你想使我在暮年之時落下一個壞名聲麼,你想拋棄我,你就是不忠!」
一次,俾斯麥以請求退職相威脅,但卻把這件事弄成懸案,因為他請假而去,要求
等他休假回來再定奪,也就是要君主對這件事緘默不語地等上五個月。老頭子生氣
地說:「你的信讓我產生了很不舒服的印象,請恕我不講給你聽了,我卻要問你一
件事:你自己既然寫信要我保守你信的秘密,那麼我也求你對送你的信的人說,也
讓他發誓嚴守秘密……我是你大受驚擾的威廉。」
還是這位君主,卻每個星期必讀《警鐘報》!俾斯麥在他的傳記中雖然大事粉
飾他與威廉相處的種種為難之事,他卻常常發牢騷,因為皇帝讀這張報——特意為
誣蔑攻擊俾斯麥而辦的。當有三個人奉命成為國家大員時俾斯麥向君主表示抗議,
抗議他當眾向他的仇敵表示好感。對三人中的一人俾斯麥這樣寫道:「這個人反對
我好幾年,惟有這件事使眾人注意了他。他既沒有才能,又沒有辦過什麼事。在外
交部,他很討人厭,因為他沒有真才實幹。碰到緊要關頭,他差不多是個瘋子,自
十五年前起到現在,他沒做過什麼事,除了說話與寫東西反對我。他自高自大,自
歎他是被人誤解的,說話總帶著怒氣。」
俾斯麥很清楚地知道該怎樣報復他的君主加給他的屈辱,但又不失作為人臣的
禮節。在1874年,君主不滿意諭旨裡的一句話,嫌說得太重。俾斯麥從瓦森寫信說,
如果作一點點修改,他就不回柏林開會,他請赫因羅厄轉告君主,俾斯麥自認為是
個大作家,不肯接受任何修改的建議。赫因羅厄把話送到了柏林。老頭子很著急,
說:「別人從這一段話裡可以推出這樣的結論:我們又要同法蘭西打仗了!……我
不想聽見這樣的話……我太老了,我擔心不修改這句話,俾斯麥會逐漸地拖累我再
去打仗!」赫因羅厄很禮貌地否認人們會推斷出這個結果,威廉持持鬍鬚說:「關
於這件事,我不能同意俾斯麥的意見。請你把我的意思告訴王爵。」君主與臣僕就
是這樣請一個中間人來傳話,以免兩人當面衝突起來。最後,當然是老頭子讓步,
沒有改動俾斯麥的底稿。
太子說:「我們簡直不得不依從他。假如俾斯麥對我父親提議要同加裡波第或
瑪志尼聯盟,剛開始時我父親會在屋子裡很絕望地跑來跑去,喊道,『俾斯麥,你
究竟想要幹什麼?』接著他會站在屋子中間,說,『雖然這樣說,如果你認為為了
國家利益著想非這樣做不可,我就不再反對了。」』我們不難明白一個在柏林身居
高位的人何以會在一封私人信件裡很詼諧地說俾斯麥是卡刺卡拉。我們也會明白1873
年元旦,這兩個人辯論之後,老頭子受了俾斯麥的慫恿,寫了一封很能感動人的信
給他。俾斯麥站了出來,馬上告訴一個自由黨(目的在於傳播這件新聞)說君主把
這封親筆信的草稿給他看了,他並沒有改動,不過是把一兩個字的拼音改正了。俾
斯麥很狡黠地說:「可惜我改正了拼音,因為經我改正之後,好像是有些靠不住了。」
對於這件事,無論什麼人都不肯說實話。溫魯有一次卻說了實話:「君主不單
是留用了一個可憎的大臣,其可憎程度超過以注任何一位被普魯士君主任用的大臣,
而且君主無條件地相信這位大臣的話。將來的歷史對這件事的記載肯定是有利於皇
帝的。」俾斯麥聽了這幾句話,並不生氣,他的回答已經成了經典:「你說得對極
了。君主們在對待與他們切身利益相關的事時,總是有著特別敏銳的感覺。」
無論在什麼地方,俾斯麥都會毫不遲疑地把老皇帝的短處說出來。路西亞曾記
著1875年俾斯麥在一個人員混雜的聚會上所說的話:「有時候我們接到皇帝親筆寫
的公文要忙上幾個星期才能答覆。皇帝不吸煙,不讀報,只讀公文!倘若他肯獨自
一個人玩紙牌,那會更好一點……如果我說了一句比較尖銳的話,他就變得臉無血
色,說,『我知道我在受老邁無能之苦,但是我活到這樣的年紀並不是我的過錯呀!」
這樣的話自然會使我聽了很難過。「俾斯麥告訴他的醫生,在宮廷裡必須說無關痛
癢的官話。」我既不能用直白的話說』陛下正在說糊塗話『,也不能說』陛下不懂
政治,就如同一個第三級的孩子一樣『。必須用好聽的話把真實情況掩飾起來。人
們無法體會同一個年老的大人物相處十八年的不易。如果我沒有辭職的威脅,就如
同身上帶著手槍一樣,我是絕對無法同他相處的。「
當他的密友路西亞恭維威廉的時候,俾斯麥很粗魯地說:「凡是做君主的都有
相同的秘訣,即如何利用他們的最有才幹、最可靠的顧問。我們的君主必定是獲得
了腓特烈大帝的秘訣。他是很冷漠的,其心腸堅硬如鐵石,他並沒有感激我的意思,
他挽留我替他辦事,是因為他認為我對他還有用處。」
俾斯麥與奧古斯塔的衝突在1870年間達到了最激烈的程度。皇后和她的顧問施
萊尼茨,內務府司庫官,養著一幫人專門寫東西反對俾斯麥,想出陰謀陷害俾斯麥。
不管是貴族抑或是信天主教的,一到俾斯麥和自由黨合作之時,奧古斯塔就變成了
一個反對自由黨的人。當戰爭結束時,她參加了人柏林凱旋的儀式,人們根本不知
道(直到現在也還不很清楚)她為什麼要忙忙碌碌地拖延凱旋大典。那時皇后在礦
泉別墅休養,無論什麼事全被她耽擱了六個星期。晚六個星期遣散軍隊,使國家蒙
受了好幾百萬元的損失。人們懷疑這是不是自大到發狂了?
她的態度影響到了國內的議員們與閣臣們,影響到了國外在位的王公們,這對
帝國的內政和外交都極有害,拖累了俾斯麥,使他極其為難。俾斯麥同時對兩位密
友說:「她親筆寫信給外國的元首們,據說是受她丈夫的慫恿;她反對我的政策,
與法蘭西大使往來甚密,反對我而聽溫德赫斯特的話。她的陰謀幾乎近於大逆不道
……她叫人寫信給她,她隨後把這封信給皇帝看——在吃早飯時給他看——飯後我
就會接到皇帝不高興的信。如果往後還是這樣,我就只好辭職了,這樣我就可以坦
白地說我想說的話了。」
她扶助法蘭西大使,大使是個貴族,他希望得到阿爾薩斯和洛林兩省,她就幫
他的忙。她讓一個人讀法文給她聽,她就用這個詭橘的光棍作奸細;她專門優待一
些奇怪的外國人和天主教教士。施萊尼茨是「一種對抗的大臣」,他把阿尼姆、溫
德赫斯特與心嚇不滿的貴族們反對俾斯麥的計劃都告訴給她,結果,眾多的反對俾
斯麥的政黨都受到了鼓勵,希望將來推翻這個永遠在位的宰相。俾斯麥查出來散發
《警鐘報》的行動就是在內務府司庫官的辦事處佈置的,「中間人是一個領袖的下
屬,他專門替施萊尼茨的太太拿鵝翎筆,替她收拾寫字桌。皇后不斷地使我覺得她
不喜歡我,她的走狗們是宮裡的大官,對我很無禮,因此我不得不寫信向皇上傾訴。」
有一天早上,俾斯麥跑去見皇帝,求他給中央黨一種特別的優待。他看見皇后
在皇帝病榻邊呆著,「看她的裝束,我知道她是聽見說我來了她才下樓的。當我說
我要對皇上一個人說話時,她就走開,只不過走到門外,卻並不關門。她似乎有許
多事,接連不斷地走進走出,使我知道她什麼話全聽見了。」昨天晚上宮裡有舞會,
俾斯麥求她不要用激烈的話勸皇帝,免得傷了他的精神。「在宮廷裡向來是不許這
樣的,我的舉動出乎她的意料,卻產生了一種引人注意的效果。在她最後的十年間,
我從未見過奧古斯都皇后像這一次那麼美麗。她挺直身子,兩眼冒火,從前與今後
我都沒有見過她這樣發火。她把談話硬生生地打斷,毫無禮貌地轉身走開了。後來
一個出入宮廷的人對我說,皇后說,『我們有禮貌的議長今天極其無禮』!」
俾斯麥用寥寥幾筆把早上和晚上兩次的情形寫得非常傳神,皇后顯示出了她的
特色。那天早上,她滿懷妒忌地向俾斯麥挑戰,這行為是很失莊嚴的,她是要干預
政事,不惜躲在門後偷聽。到了晚上,她擺出皇后的架勢,產生了返老還童的效果,
恢復了她數十年所享有的美名。我們還能責怪俾斯麥最盼望她死去麼?他半是怒氣
半是幽默地說:「兩種制度必須廢除一個,不是廢除婚姻制度,就是廢除君主制度,
二者並存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們既然離不開君主制度,我們只好廢除婚姻制度了。」
俾斯麥比較嚴厲地對路西亞說:「前一天晚上把這件事或那件事都商量好了,可到
了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就又什麼事都推翻了……假如皇帝是個鰥夫……」
在俾斯麥權力最大時,他的君主主義消失了,他幾乎完全丟棄了君主主義所依
賴的信仰。深知內幕的人們,布赫爾與佈施告訴人們說,俾斯麥起草了一篇政論的
草稿,說到他以辭職相要挾,他很費事地要在英國刊登這篇文章,以便德國報紙再
轉載。他想用這個辦法迫使君主隨他所欲。在這篇政論裡,提到了這位宰相的維護
君主制度與忠於君主的話,佈施告訴我們說「兩個先知相對咧嘴大笑。」他帶著點
兒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對米納特說:「凡是一個有閱歷的人,只要他知道君主們有時
是怎樣使他們的大臣們為難,就足以使他傾向於成為一個共和黨……君主們在自己
的位子上談到大臣們,都認為他們不過是管理他們田地的總管而已。」他挖苦一位
閣臣,說這個人說起荷馬的英雄們,仍然使用在宮廷裡生活時所用的奴隸的話。他
在1880年私下裡總結這件事情道:「我不是一個專制者。一個人當過幾年閣臣,怎
麼就能專制呢?當閣臣的不但要侍奉君主,還要侍奉他的老婆,或許還要侍奉他的
幾個情婦。再說,舊貴族又驕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以他們的家世傲視別人。」
他坦率地對閣臣施勒策說:「我的任期已滿之時,滿肚子都是忠君愛君,但我
卻覺得這種情感日見減輕。我為此很難過!」接著,他說了一句心懷痛恨的俏皮話
:「我曾看見三位君主脫得一絲不掛。都並不怎麼好看!」